原版小資（外二篇）

周麗

所謂“小資”，百度里的詳實解釋，夸張點說，足有半畝長。簡而言之，就是指向往西方思想生活，追求內(nèi)心體驗、物質(zhì)和精神享受的年輕人。看看身邊的女友，有的正行走在通往小資的路上，有的小資進行時，有的歷經(jīng)風(fēng)雨、升級為資深小資。

槿無疑屬于后者。

和同齡人相比，槿顯得年輕好幾歲，十幾年如一日的披肩直發(fā)是她獨有的標(biāo)志。她的衣著不流行、不時尚，多半是舊時衣物，卻在高挑身材的映襯下，穿出別樣的韻味來。辦公室里，最悠閑自得的人非她莫屬，品著咖啡，聽著小曲，賞著綠意盈盈的吊蘭，還不時和鄰座分享她與孩子的趣事或郊外游玩時的所見所聞。伶牙俐齒、能言善辯且智慧風(fēng)趣，常常逗得大家忍俊不禁。有她的地方，處處充滿著歡聲笑語。

我對她敬意更深幾許，是在聽了她的故事以后。作為生活這部劇的女主角，她的命運著實坎坷不幸。丈夫因病早早離世，丟下她和幼小的孩子相依為命。難以想象年輕的她是靠著怎樣頑強的意志和超人的毅力獨自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那用痛苦釀成的淚水就像蓄了水的云，只有黑夜知道。痛過，哭過，而今，一切云淡風(fēng)輕。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孩子健康快樂地長大，眼下高考在即，她更是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每天開車接送、風(fēng)雨無阻，變著法子做可口的美食。多年來，還一直堅持照顧年老體邁的公婆，洗刷縫補，知寒問暖。心浮塵事外，她的孤寂在雅致的小資情趣里活色生香。

同是天下小資人，玲是個例外。為妻為母十年載，雙方父母對她仍舊實行“三包”政策：洗衣做飯全包，孩子接送全包，三餐費用全包。乃至參加兒子的家長會，聽到別人夸獎年輕漂亮?xí)r，笑成花一朵。工作不忙，閑心生出不少，不是昨天驅(qū)車去上海看偶像的演唱會，就是今天在微博上大曬情人節(jié)禮物，要不就是明天拿下心儀許久的仿LV。很多次，在大街上看到她和同行者手挽著手，談笑風(fēng)生。隔著馬路望去，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甜，很美。所以，你絕對無法相信，那個在親友聚餐的飯桌上，從來都是板著陰冷的臉對誰都不理不睬的會是笑靨如花的她。那次的親眼目睹，使得我對她僅存的好感瞬間坍塌。鄰居車輛的無意占道，擋住她回家的路，怒氣沖沖地追上前去，攔下鄰居，先是手機一頓狂拍，揚言放到網(wǎng)上去，繼而分貝嗖嗖嗖飆升，被激怒的鄰居隨手一推，她咚的一聲跌坐在地，頓時，哭聲，罵聲，嘶喊聲，雙手捶打地面聲，雙腳跺地聲……

雪小禪筆下有這樣一個女小資：吃冰淇淋一定要哈根達斯，看戲要看歌劇，張口閉口都是English夾雜著各種單詞，逛街只進專賣店，去旅游非歐洲、麗江不去，談男友非海歸不嫁，嫌棄手上戴著大黃金戒指的媽媽沒文化。就是這個小口小口吃著法國生魚片和魚子醬的小資，趁人不備時，夜半偷吃紅燒排骨，自此落得個“盜版小資”的美名。

閑暇之余，喜歡碼字。朋友們讀過后，齊刷刷地給我貼上小資的標(biāo)簽。自古小資多才華，張愛玲、李清照、陸小曼……才情過人，貌美并存。想我一介大齡文學(xué)青年，才學(xué)平平，貌不驚人，呵呵，慚愧之后，還是很沒出息地暗喜一番。有時候，失去即是得到。若能集得真實、善良、溫柔、仁愛、包容于一身者，如此，方為原版小資也。心美，一切才美。

小

在眾多的單音節(jié)詞中，我偏愛著“小”這個字兒。單從字形上看，像極了身材曼妙的女子行走在風(fēng)中，兩側(cè)裙擺輕舞飛揚的情景。讀起來更像那戲臺上女子婉轉(zhuǎn)裊繞的唱腔，別有韻味。若是在其后附加些后綴，也甚是玲瓏好聽，小巧、小美、小愛、小歡喜、小確幸、小家碧玉……

然而，最令我癡迷的，還是她的疊詞：小小。無論是單獨成詞，還是后綴上一些長短句，都是那么的精巧美妙，都能將靜泊在記憶里的那些事、那些人一一打撈上岸。

夏日的黃昏，趕著一群鵝鴨在草地上踏青撒歡，是年少的我最沉醉的事。晚霞映紅西天，仰臥青草間，醉看藍(lán)天彩云，恨不能剪下霞云一角，團成胭脂，涂抹在自己的臉頰，粉面含嬌的楚楚動人。輕聲哼唱著從收音機里學(xué)來的曲兒，那歌詞從喉嚨里輕悠流出，宛若出水清荷般澄澈空靈?！靶⌒〉囊黄瓢?，慢慢地走過來，請你嘛歇歇腳啊，暫時停下來……”歡快的歌聲中徜徉，彩虹似的夢慢慢浮起，渴望自己也變成云一朵，小小的，巧巧的，隨風(fēng)漂浮不定，自由自在地漫游空中，不識愁苦，不歷苦痛，不聞悲憂。

當(dāng)少年時光像一張泛黃的紙張在記憶里日漸模糊褪色時，我已然長大，如一株植物默然素樸地長大。小學(xué)里同桌了四年的男孩自中學(xué)畢業(yè)一別，再無相見。如今的他工作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人各天涯遠(yuǎn)，隔了山、隔了水、隔了光陰的岸，落了風(fēng)、落了雨、落了歲月的塵。是否還能記起當(dāng)年小小的我們一起跳過水坑，繞過小村，搬小小的板凳去看電影的情景？是否還能記起小小的巴掌在我肩頭一拍：“嗨，老師找你去”，羞澀地一溜煙跑遠(yuǎn)的情景？曾經(jīng)模樣小小的他，沒有守著小小的約定，沒有成為故事里的人，卻是和童年一起，經(jīng)歲月的手剪下，貼于記憶的書頁，是為斷章，無關(guān)雪月與風(fēng)花。

讀完《心美，一切皆美》——林清玄“菩提十書”自編精華篇系列之一，才發(fā)覺“小小”在他筆下綻放著別樣的幽美詩意，意蘊悠長。在題為《小小》的段落里，他如是寫道：“小小，其實是很好的，飲杯小茶，哼首小曲，散個小步，看看小星小月，淋些小風(fēng)小雨，活在小樓里，種些小花小草，活在小溪邊，欣賞小魚小蝦。也或許，和小小時候的小小情人在小小的巷子里，小小的擦肩而過，小小的對看一眼，各自牽著自己的小孩。小小的歡喜里有小小的憂傷，小小的別離中有小小的纏綿。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真的是小小的網(wǎng)所織成的?！?/p>

讀后怔怔地發(fā)呆，說不出話來。在紛亂的世事面前，人心浮躁迷惘，林清玄將佛理修養(yǎng)化為美好心情，為我們點燃一盞心燈。將生活里細(xì)小而繁多的美好連串成珠，放在手心里靜靜地賞，縱是傷心處，也能含淚微笑。什么時候，我也能修煉成這樣呢？

不由地想起那個名喚小小的蘇姓女子，玲瓏嬌小，才情過人。癡癡等待的情郎終究未歸，一病相思再未起，埋骨于西泠橋頭。美人的傳奇到此為止，嘆息留與后來人。

細(xì)細(xì)想來，生活本已不堪，何苦一再嘆息？初冬的午后，坐在陽光的對面，捧一本小書，沖一杯小茶，磕著小粒瓜子，想著小小的心事，不失為小歡喜一樁。

相逢便當(dāng)錯過

那些個青瓷白瓦的日子，像明信片的背景氤氳著蒼涼的嘆息。那些個沉迷于她的世界的時光里，常常忘卻塵世的如縷輕殤。瘋一般地滿書店尋找她的作品，像久別的戀人相見般喜悅，尋一個安靜的不被打擾的角落，席地而坐，貪婪地捧讀起來。呼吸著繞指的纏綿，疼痛著入骨的離別。

智慧灑脫、冷漠傲然的花樣女子，寫盡紅塵情事，看透世間愛恨情愁，冷冷的筆觸洞察世事內(nèi)里，卻終究也逃不脫尋常女子的纏綿悱惻、為愛迷?？嗫鄴暝谋槊\。一場邂逅，十里洋場舊上海的塵埃里開出了絕艷的低低花朵。至情至性的女人，明知深愛的人風(fēng)流浪蕩、四處留情，卻甘愿把自己唯一的愛付與，死心塌地地待他。不求形式的轟烈，一紙婚約，愿使兩人永遠(yuǎn)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欲仙欲死的愛，燃燒融化了這個沉溺于愛河里的世事經(jīng)歷甚少的癡情女人。

佛說：“渡人容易，渡己難?！钡±淇岬墓P下安排著一個個因愛生恨、優(yōu)雅轉(zhuǎn)身的她，到最后，卻是不能灑脫優(yōu)雅地一轉(zhuǎn)身——陷入愛的漩渦無法自拔。在愛人覓得新歡、無音無信一年多的日子里，是怎樣的刻骨相思，是怎樣的患得患失，是怎樣的矛盾糾結(jié)。想忘忘不掉，相望望不了。個中濃濃的酸楚滋味，是身在溫州的負(fù)心情郎所永不知曉的。

只身起程，一路風(fēng)塵，一路顛簸，輾轉(zhuǎn)到溫州，千里尋夫來。在凄然地看到日思夢想的愛人身邊多了個女人后，曾經(jīng)短暫的猶如仙境里的愛情之花真正地凋謝了。離開溫州的那天黃昏，陣陣春雨，淅淅瀝瀝，為這場曠世姻緣的悲涼結(jié)局而哀哀絕唱。佇立在船頭的女子，淚水和雨水包圍了她，云煙往事涌上心頭。一年前初次相識的那個黃昏，那個令她怦然心動、無法自已的風(fēng)情男人，懂得調(diào)情又懂得情調(diào)，挾裹著慣有的多情俘虜了心高氣傲的女人的所有情思——“見了他，她便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如今，景依舊，人已變，心不再為她駐足停留。一場大雨澆潑殆盡昔日的絢爛熱焰，曠世才女的愛的繁花被打落得一地殘紅。情已遷，緣盡頭。想起當(dāng)時，該是懷揣著怎樣的欣喜和期待踏上這條漫漫尋夫路？可是最后，飲盡怎樣的失落和孤獨后獨自悵然離開？不是不明白愛人的花心，早該絕望的愛硬是在癡癡的守候里一廂情愿地延續(xù)著花期，心存僥幸地以為令她神魂顛倒的他也如她般相思成災(zāi)。可以不在意他的再婚，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的一份專情。

因此，拼命地付出，低下高貴的血統(tǒng)，悉心地呵護，恨不能把他縫進香包包里裝帶著。愛一個人沒有錯，然而，愛錯了人，便是將自己跌入萬丈深淵，萬劫不復(fù)。他對她的愛有多少？有多深？她既知，又不知。就像房間中不合時宜的炫目的燈光，有一些溫度與親近，卻又無法抓牢。終究，在落幕后，黯然轉(zhuǎn)身了。

卑微的愛情，沒有人憐惜。一個人的天荒地老，一個人的癡心絕對，是沒有生命的。放手吧，放手了吧。深重的繁華里，歲月褪去了顏色，牽過的手，說過的愛，花里衫里，影落池中。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事，那一句句海誓山盟，隨著綿綿不絕的江水沉入歷史的河床。

其實，世間癡情女子又何止她一人？紅塵輪轉(zhuǎn)，誰遇見了誰？誰又錯過了誰？愛恨皆為修煉，痛暖自知。破碎的感情，即便撿拾起來，已然拼不出當(dāng)年心情。

落花早成泥，人面不知歸。半年多來，執(zhí)著沉迷在這個叫張愛玲的傳奇才女的情感世界里，躑躅地行走，陪她笑，隨她哭，她的蒼涼的手勢，她的爬滿虱子的華美的生命袍子，像凝重的琥珀牢牢定格印刻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如果可以，想對她說：“今生前世，相逢便當(dāng)錯過，兩兩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