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口

劉月新

對于豁口，兒時就不陌生，有時甚至莫名地喜歡，有背著大人偷干了什么的快感。究其緣由，無非是為達(dá)到某個小小目的提供了方便而已。譬如，伙伴小娃家同她叔家之間的那道豁口，就給了我極深的印象。他們兩家前后房，之間有道土院墻，院墻經(jīng)風(fēng)淋雨，中間坍塌一塊，出現(xiàn)了一道豁口。不知兩家主人是懶惰、忙碌，還是以為對外的大門、院墻完好結(jié)實，內(nèi)里出現(xiàn)的豁口實在算不上什么，總之，在我印象中，那條豁口存在有五六年之久。我之所以對此了如指掌，是因為我和小娃等一幫伙伴曾一度把它當(dāng)成通向世外桃源的方便之門，爬進(jìn)爬出，獨享那份探秘、偷窺式的快樂。

小娃叔單身一人，大門整天上鎖，他的院里卻大半年有鮮花盛開。春有杏花，夏有秫秸花、葵花、棗花，秋有菊花、一串紅等。紅的，綠的，黃的，花的，粉的，白的；單瓣的，復(fù)瓣的，多瓣的；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擠擠挨挨，亭亭玉立。滿院的鮮花婀娜著，芬芳著，就像滿院的美女。特別是那秫秸花，挑著一長串的花直逼屋檐，鱗次櫛比，美艷極了。小院白天是寂靜的，小院白天常常又是熱鬧的。這個全村屈指可數(shù)的桃花源，像有一根線，牽扯得我們魂不守舍。七八個小人兒，由小娃家那豁口悄悄潛入，顆顆腦袋即刻就淹沒在花海中。我們挑選最大、最艷、開得最飽滿的秫秸花，互相插在發(fā)梢、兩鬢，再扯一把捧在手中，掰扯著，看啊，嗅啊，貼滿身，貼滿臉，滿身滿臉就洇出鮮花。把玩夠了，再掐一朵花蕊里滿是花粉的秫秸花，一瓣一瓣吃進(jìn)嘴里，嘴唇就變得鮮紅，此時血管里的血也被染得鮮紅了吧。

小娃叔的小院成了我們的樂園，那豁口就是快樂之門。記憶中，我一次也沒有從她叔的大門通過過，倒是見過她叔在院里拔草澆花，那是在豁口這一邊窺見的，此時斷不敢越那豁口半步。小娃警告過，她叔會罵我們的。人往往就是這樣，棄明投暗，還優(yōu)哉游哉，樂此不疲。

沒有遭到小娃叔的斥罵，小娃娘卻時常當(dāng)著我們的面罵她叔，說他是吃狗屎的玩意兒，盡干些偷雞摸狗的缺德事。小娃私下里告訴我，那些天她家常丟雞蛋。早飯后她娘明明看到母雞紅著臉咯咯噠、咯咯噠地亂轉(zhuǎn)，摸摸雞屁股，蛋都堵了腚門。等她收工回家，蛋窩里沒蛋。小娃娘就認(rèn)定是她叔偷了，就常常指桑罵槐，輪臉子調(diào)腚。我在腦子里設(shè)計了無數(shù)個她叔偷雞蛋的場景。別人出工，他藏在家里，專等那下蛋的雞一出窩，就鬼鬼祟祟翻過豁口來。如果讓人看見了怎么辦？他不出工隊長能干嗎？另一種辦法就是，他先出工中間溜回家，從豁口過來把雞蛋偷走，然后再返回地里……他偷吃了雞蛋，把雞蛋皮扔到哪里去呢？一日，大人們照常出工，我們照常聚在小娃家玩。忽聽西窗下一陣騷動，雞飛狗跳的。出門一看，一條大花蛇正從墻邊雞窩上面的蛋窩里逶迤著爬下，頭在地上，那細(xì)長的尾巴還搭在窩門口。一陣慌亂之后，那蛇通過豁口爬進(jìn)后院，眼看著鉆進(jìn)了窗前的秫秸花叢。蛇也喜歡走便道。膽大的二鑾，后來一直繪聲繪色地描繪，說看見那蛇的脖下鼓起一個大包，說給小娃娘聽，才知那是蛇偷吞了雞蛋。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敢通過那個豁口。一想起滿園的秫秸花，就條件反射般想起那條大蛇。無數(shù)個關(guān)于蛇的意象，像蛇信子一樣從腦殼里躥出，就頭皮發(fā)緊，不敢邁步。我想，小娃娘再也不罵她叔吃狗屎了吧。但是，豁口給我童年帶來的歡樂、神秘和遐想，以及恐懼，都是難以忘懷的。

之所以又提起童年的豁口，是因為一件與它有關(guān)的事在我心里積存了好久。它帶給我的，是人性的恥辱，是倫理的淪喪。一千多個日夜，想起它，就翻腸攪肚，如鯁在喉。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也從沒有把它忘記。有時攪得心痛了，就勸告自己，把它忘了吧，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可事實瞞不過眼睛，眼睛欺騙不了心靈和思想。幾次想提筆寫下，權(quán)當(dāng)傾訴，又覺得寫下這齷齪之事，怕玷污了文字；可是不寫，喉嚨總像塞了臭魚爛蝦，最后決定還是寫下，讓它大白于天下，用人生紫外線消毒，讓道德之網(wǎng)過濾，遭人性之鞭鞭撻，或許能起警示作用，也不枉自己受了這幾年的憋屈。

城區(qū)有一條南北大街，中間是雙向四車道，兩邊是人行道。在人行道與車道之間，各有一花池，與道等長，里面栽滿了冬青和迎春花。那些油綠的花木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像五四時期少女的劉海。春天，迎春花總是迫不及待地伸出修長的枝蔓，綻出嬌黃的小花，一串串，透著明亮和溫暖。每天晚上，我就順著大街去北海公園健身。一日，見西邊花池靠道的這邊出現(xiàn)一道豁口，一米多見方，在LED路燈的照射下很是顯眼?；砜诤蛷睦锩姹┞兜囊磺?，總是搶先擠進(jìn)我的視線。冬青和迎春花沒了，流浪狗和流浪貓就常在此翻滾嬉戲，還時有垃圾糞便在此窩藏。美與丑、好與壞的轉(zhuǎn)換，有時就這么簡單，只是一夜之間。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我從北海公園健身返回，剛走上那條大街，見前面不遠(yuǎn)處有人聚集。車禍？打架？有人發(fā)?。慨?dāng)我看清確是有人打架時，邊走邊大喊：“快住手！”她們沒有住手。打人的是三個女孩，長得漂亮，穿著時髦，都有二十幾歲。后來看清其中一個像扮演潘金蓮的王思懿。她們的拳下、腳下，應(yīng)該是一名婦女。那婦女頭和臉都埋在下面，蜷在那豁口里像一堆肉，正好填滿。都說女人是水做的，但女人發(fā)起狠來比男人更加狠毒，眼前的便是。到底為了什么？我又喊住手，人到的同時，手也伸出了。我拽住了“潘金蓮”的臂?！澳銈冞@是干什么，有事說事，打架成什么樣子，還是在大街上”，我的俠義性格，總在這種場合無可救藥地袒露。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在集市上因拉起一個瘦如枯柴的老婦人，說了幾句公道話，就吃了一無賴的拳頭，還被踢倒了車子，但總是不知悔改。

這一次，我的威嚴(yán)和仗義，還有年齡和氣魄使然吧，真的把幾個“潘金蓮”給鎮(zhèn)住了。我說：“有多大的事非要動手，看看你們長得多漂亮，真不像你們干的事?！蔽沂菤饧?，人氣急就無畏。幾個年輕人打一個婦女，都把人打倒在地了，還不住手，誰見了都會氣急?！斑@是誰？還不快起來?！蔽疑锨袄堑厣系膵D女?！笆俏覌?，臭不要臉的?！笔裁?？我心里一驚，以為耳朵出了問題。當(dāng)我疑惑的目光打到她身上時，疑被誤解為詢問?！八俏覌?，死不要臉，豬狗不如?！蔽乙苫蠹託鈵?。我真想閉上眼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理智告訴我，縱使我閉上眼睛，也不等于就閉上思想和靈魂。中斷丑劇，速戰(zhàn)速決，勸她們回家。我說：“你看，你們幾個長得這么漂亮，在大街上怒氣沖沖的，多不像話，快回家。”她們大約聽出我的話里沒有諷刺和挖苦，滿滿的都是忠告和規(guī)勸，對我就少了敵意，但也沒就此息鼓。眼前的“潘金蓮”指著豁口里“那堆肉”怒斥道：“你這個不要臉的，你把我爸給藏到哪里去了？”然后沖我又補了一句，“我爸還有病，都三天了。”我更加疑惑。空氣沉悶異常，似一股毒氣在蔓延。環(huán)顧四周，除了圍觀的人，不遠(yuǎn)處還有看似隨意停著的幾輛車。這時，另一個“潘金蓮”開口了：“我認(rèn)識她，她是某某的表姐?！蔽抑浪窃谡f我。她說的某某是我的一個遠(yuǎn)房表弟，一年前，因為工作的事到過我的辦公室。幾天后，我去他家的飯店找他說事，在吧臺上見過一個女孩，表弟要她叫我表姐，不用說，是他的女朋友了。說實話，我早就模糊了那女孩的長相，只是印象著很漂亮。

我上前拉起那個婦女。她有些發(fā)福，長得還算周正，但沒有一點姿色，穿著也樸素，看不出是水性楊花之人（是什么人臉上也不貼帖子）。她的上衣扯開了一道口子，臉上也有被劃的痕跡，這一切不知是豁口里的冬青所致，還是……令我萬分驚訝的，在她的身子下面，壓著或說是“護(hù)”著的，還有一個婦女。被“護(hù)”的女人身材瘦小一些，與她年齡相仿，實在也沒有動人之處。我拉起上面的，下面的那個也慢騰騰爬了起來。她們都默默的，像有東西吸著不動。我的大腦頃刻間短路。只聽耳邊嗡嗡道（好像是那個“潘金蓮”躥到那瘦小女人面前），“你這個浪貨，不要臉的，算什么東西。你說，你們把我爸藏到哪里去了?！?/p>

撕下遮羞布，還把它當(dāng)做旗幟，系在旗桿上，扛著滿大街招搖。厭惡至極。身心焦灼。這世道是怎么啦？不能讓這丑劇繼續(xù)，盡管我始終鬧不清劇情。我也不想鬧清。我怕這丑劇散發(fā)的毒氣污染了環(huán)境，怕她們的丑行弄臟了過往人的眼睛?！澳銈冞€不快走？”我催促著，那“兩堆肉” 慢慢移出了豁口，轉(zhuǎn)到人行道上去了?；仡^再勸說“潘金蓮”們?！芭私鹕彙眰兣瓪馕聪?，也只好憤憤地朝那幾輛小車走去。打眼看過去，每輛車?yán)锒加心泻⑾蜻@邊觀望。

花池里的花是美的，花池里發(fā)生的那一幕，卻是丑惡之至。想起被打的那“兩堆肉”，就想起我那匍匐在田地里勞作一生的母親；想起那幾個有貌無德無知的“潘金蓮”，就想起我在遠(yuǎn)方讀書的女兒，我的淚水就在眼里打轉(zhuǎn)，就感到揪心的痛。今年的四月中旬，菏澤牡丹園各色牡丹開得正鬧。在曹州牡丹園的如織人流中，一輛三輪車截住了我的視線，確切地說是車上的老太太吸引了我。老人頭戴花環(huán)，穿著牡丹盛開的紅色唐裝，一張滄桑的臉恰似秋日的菊花。騎車的是位年逾七旬的老人，車幫上坐著的婦女與他年齡相仿，三人臉上均透著溫暖、和諧與安詳。我被這一景象深深感動，不由自主地上前問好。交談中得知，車上的老人整整百歲，騎車的兒子和媳婦也都七十多歲了。因為老人喜歡花，每年牡丹盛開的時節(jié)，他們都陪老人從郊區(qū)農(nóng)村前來賞花，幾十年從沒間斷?！白蠲赖幕ā?！這個意念當(dāng)即從我腦海里冒出。由“最美”就聯(lián)想到“最丑”，也就很自然地想起幾年前發(fā)生在豁口里的事?？梢娒篮统笫且粚υ┘遥髡家粯O，經(jīng)緯分明，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是一樣的深刻！

豁口旁的丑劇早已劇終人散，我卻躑躅于“女性人生”這出戲里不能自拔?！澳赣H”，“我”，“女兒”，三輩女人，一個家庭。無數(shù)個“母親”，無數(shù)個“我”，無數(shù)個“女兒”，組成無數(shù)個家庭。一個女人，先是做女兒，然后是做母親；或者說，一個女人，既是女兒，又是母親，這是人生定律，不可逾越。一個人，既是獨立的，又是社會的；他與家庭、社會、道德、倫理、身份、責(zé)任相關(guān)聯(lián)，任誰也逃脫不了。一個社會向何處發(fā)展，一個人說了不算；一個家庭走向何處，一個人的力量卻非常重要。特別是女人，一個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她能使一個家庭和諧興旺，也能使一個家庭頃刻間瓦解消亡。同時她和她的家庭，時時刻刻都在影響著另外的人和家庭，影響著社會；不管是好的一面，還是壞的一面；就像“最美”與“最丑”給人留下的痕跡一樣。

如今，花池里的豁口，早已用冬青補好，整齊依舊，蔥郁依舊，從表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幾年前，有人大代表提出，這兩排花池應(yīng)當(dāng)拆除。理由是兩旁的綠化樹已達(dá)到了綠化、美化的效果，花池的存在，使城區(qū)道路越發(fā)逼仄、擁擠，既易藏污納垢，又影響了兩邊店鋪的繁榮。這當(dāng)屬城市管理的范疇，政府對該建議持何態(tài)度，不得而知。我心中那個花池的意義則另當(dāng)別論——即便是拆掉了花池，那豁口里發(fā)生的一切也能隨之抹去嗎？就像兒時小娃家通向她叔家的豁口一樣。

但愿人生的豁口、人性的豁口、社會的豁口，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