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偉
(六盤水師范學院中文系,貴州六盤水553004)
從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運動探析學術研究的復雜性
張建偉
(六盤水師范學院中文系,貴州六盤水553004)
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學術觀點引起其他學者的批評,這本屬于學術領域的正常爭論,但因毛澤東的介入,1954年文藝界開展了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使純粹的學術爭論演變成一場思想運動,呈現(xiàn)出學術研究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都t樓夢研究》的出版和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都與俞平伯的生活狀況、思想傾向密不可分,而批判運動在造成俞平伯等人傷害的同時也從客觀上促進了紅學的發(fā)展。
紅學;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學術研究
俞平伯作為“新紅學”的代表人物,其對于新紅學的發(fā)展有開創(chuàng)之功。從1921年與顧頡剛先生通信討論紅樓夢到臨終前留下有關紅樓夢的遺言,其研究紅學近七十年。在漫長的研究過程中,隨著研究的深入俞平伯不斷調(diào)整修正學術觀點,如《紅樓夢》的“著者”問題,對程偉元、高鶚續(xù)《紅樓夢》的看法等,由于其學術觀點的“善變”而引起了一些學者的批評。當然,關于紅學研究中出現(xiàn)的這些爭議,由于現(xiàn)存資料披露的不足與學者的個人學術趣味的不同,一時也難有定論。俞平伯研究紅樓夢,其學術觀點引起其他學者的批評,這本屬于學術領域的正常爭論,卻因為1954年10月毛澤東同志的介入,文藝界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紅學大批判”運動,批判運動很快就超出了學術探討的范圍,進而演變成一件全國性的政治事件。
作為建國后學術史上的一場重大政治化運動,對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運動的考察也因此成了紅學研究中不容忽視的一部分,有關的重要論文有劉倉的《1954年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的研究述評》、杜敏的碩士論文《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運動的回顧與反思》①等,他們在論文中對于此次運動發(fā)生的歷史背景、運動的性質(zhì)與目的、運動造成的影響、運動的經(jīng)驗教訓與反思、學術研究與政治的關系等多個方面進行了較為詳細嚴謹?shù)膶W術研究。而由于運動涉及面較廣,對其某一方面研究的數(shù)量更是不可勝數(shù),如俞國的《從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看毛澤東同志對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②等。作為一場學術批判運動,無論是對運動本身或其一方面的研究探討,都是有其學術價值和意義的。筆者試圖利用一些與此次事件有關的資料,對學術研究的復雜性做一點探討。
1952年9月由棠棣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研究》并不是俞平伯的新作,而是其在1923年由上海東亞圖書館出版的舊作《紅樓夢辨》與一些新作的合成。建國初期的文藝政策雖然相對于20世紀50年代后期來說還是較為寬松的,但與建國前相比,其對文藝界的控制已經(jīng)逐步加強,寫作與研究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大不如前,沈從文為此被迫放棄了創(chuàng)作,轉入了歷史博物館進行文物研究,并因為思想壓力大而曾選擇自殺。在1951年電影《武訓傳》已遭到全國性批判,1952年又進行了中國高等學校的院系調(diào)整,作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的俞平伯,即使他作為一個較純粹的學者,對政治缺乏的敏感性,根據(jù)現(xiàn)存的資料顯示,其《紅樓夢研究》的出版并不是其主動的行為,而是為了還欠的債務。據(jù)《紅樓夢研究》的編輯文懷沙回憶:
大約是1951年,有一天俞平伯因父親去世等原因找我借錢,我答應幫助他從上海棠棣書店預支稿費舊幣二百萬元(新幣二百元)。開棠棣書店的徐氏兄弟是魯迅的同鄉(xiāng),書店的名字還是魯迅改的。他們請我主編一套古典文學叢刊,我就同俞平伯商量:把二十七年前出的《紅樓夢辨》再加新作,再出一次怎么樣?俞平伯在舊作的黃紙上用紅墨水刪改,用漿糊、剪刀貼貼剪剪,弄成一本十三萬字的書稿。[1]10
俞平伯出身于名門之后,其曾祖父是清代大學問家俞樾,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是其門下弟子,其父親俞階青是清朝的探花,曾出任過四川副主考、浙江圖書館監(jiān)督(館長)等職務。到建國后的1951年,俞平伯作為北大教授,卻因父親去世等原因開口向好友文懷沙借錢,可見其家境的貧困。文懷沙當時屬于供給制的干部,也無多少錢,憑借著在棠棣書店當編輯的機會,他幫俞平伯從棠棣書店預支了稿費,并借著主編叢刊的便利,把俞平伯在舊作加些新作重新出版了一次。如此看來,《紅樓夢研究》的出版可以說是《紅樓夢辨》的修訂版,從內(nèi)容上說并無過多的新意,出版的主導者是文懷沙,出版的動機也不是為了學術交流,更多的是為了償還債務。
作品的觀點涉及的是學術問題,而作品的出版動機涉及的卻是復雜的現(xiàn)實問題。任何一位學術研究者都必須面對學術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學術問題的研究要求研究者盡量做到客觀、中立,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研究者面臨的卻是養(yǎng)家糊口這類非學術的關乎作者自身生存的問題,所以在非學術環(huán)境中生活著的研究者從事學術研究是否能夠完全做到客觀、中立便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總的說來,由于研究者從事研究的大背景來源于其現(xiàn)實生活,所以研究者在從事研究工作時難免會依賴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經(jīng)歷與經(jīng)驗。例如,錢鐘書先生1980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懇談會上的講稿《詩可以怨》,就其內(nèi)容來說,可謂是一篇極其優(yōu)秀的學術批判論文,但是,對于錢鐘書先生為何選擇這個題目而非其他,又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起他在文革中所遭受的委屈和不滿。回到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的出版問題上,如果俞平伯當時不欠債,也許就不會出版《紅樓夢研究》,后來的批判運動也就更無從談起了。
根據(jù)現(xiàn)存的史料,毛澤東發(fā)起的對于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其本意并非是針對俞平伯,而是借批判俞平伯進而對胡適思想進行批判。據(jù)文懷沙的回憶,《紅樓夢研究》出版后,“據(jù)說喜歡《紅樓夢》的毛澤東讀后,還把統(tǒng)戰(zhàn)部的李維漢、徐冰找來,后來便把俞平伯補為全國人大代表”[1]10-11?!都t樓夢研究》在最初還給俞平伯帶來了一定政治光環(huán)。《紅樓夢研究》是1952年出版的,“銷路很好,印了六版”[1]10,一直沒出什么問題,只是等到1954年,出于對意識形態(tài)整合的需要,毛澤東想借此批判運動“實現(xiàn)他多年來以馬克思主義統(tǒng)一人們思想的宏大構想”[2]346。他在《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中即提到:“看樣子,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本主義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3]134。林默涵也明白批判運動的動機:“現(xiàn)在我們批判俞平伯,實際上是對他老跟胡適思想進行徹底的批判,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等很有意義”[1]11。
正因為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針對的并不是《紅樓夢研究》本身,而是有其歷史背景的,所以,這次批判運動的發(fā)生,即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偶然性。從對于思想領域的控制來說,運動的發(fā)生是必然的。而以《紅樓夢研究》來作為運動的切入口,又有其偶然性,畢竟這次運動是在書出版兩年以后才拿來批判的。事件的起因是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兩位學生李希凡、藍翎在山東大學主辦的《文史哲》上發(fā)表了一篇論文《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文中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中的學術觀點進行了批評,后又寫了《評〈紅樓夢研究〉》發(fā)表在《光明日報》副刊上,被毛澤東得知后擴大,從而在文藝界掀起了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由于運動已經(jīng)由學術問題轉變成政治性問題,俞平伯對于批判意見根本沒有反駁的機會,“批得厲害時,俞老情緒低落,壓抑的厲害。”[1]13-14而“據(jù)俞平伯的外孫孫韋柰介紹,1954年大批判之后,外公外婆絕口不談政治,不談《紅樓夢》”[1]17??梢娺\動對其造成的心理傷害。
如今,我們已經(jīng)知道,1954年對于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運動是不合理的,因為其超出了學術的探討范圍。如果我們今天否定了那場錯誤的批判運動,也就否定了著名的“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與藍翎。但是,作為接受階級斗爭思想的初涉文藝研究領域的兩位青年,其運用階級觀念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中的觀點進行批判屬于正常的學術討論,在學術研究中,不同學者因不同的思想觀念而形成不同的看法,在學術觀點上有爭議是在所難免的??上У氖?,在這場運動中,由于沒有正常的學術探討氛圍,俞平伯與“兩位小人物”就成了被批判者與被利用者,都成了運動中的犧牲品。
本來屬于學術爭論的問題,為何會逐漸演變成一場思想運動?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學術研究復雜的另一面。學術研究領域,是可以容忍不同思想觀念的爭論,但不同的思想觀念背后,有著不同立場的人們。學術研究說到底,還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范疇。而統(tǒng)治階級在其建立之初,為了鞏固其統(tǒng)治必然會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進行統(tǒng)一。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其批判的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而這種思想又是以學術觀點表現(xiàn)出來的。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含有某種思想的學術觀點被打壓也有其合理性。
我們今天對1954年開展的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運動持否定態(tài)度,但實事求是地說,那場運動在客觀上促進紅學的發(fā)展。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被批判,卻因為批判的需要而被眾多知識分子所閱讀,從而擴大其在學術界的影響力?!熬驮谶\動中,俞先生他們??钡摹都t樓夢》大量出版了,到了1962年《紅樓夢》印數(shù)有十四萬部,‘毛選’才五萬部”[1]17。也正是由于這場運動,俞平伯的影響超出了紅學界,從而更廣泛地為人所知。我們不可否認批判運動對其心理造成了創(chuàng)傷,使其“以后三十年絕口不提紅樓夢”[4]42,但“我們把當年對俞平伯先生的批判和俞先生為國際紅樓夢研討會寫的信、1986年在香港的演講,以及他逝世前不久的自省結合起來對比分析,不難看出俞平伯先生的自省與這些批判文章之間的關系”[5]2,那些批判文章從客觀上促使了俞平伯先生對紅樓夢研究的深入思考。
同樣的,作為當年被毛澤東批注的“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與藍翎,正是他們的文章引起了紅學大批判的開展。由于毛澤東對其文章的肯定,“一時之間,李希凡與藍翎由默默無聞的業(yè)余文藝愛好者,成為文壇矚目的青年評論家?!盵6]63之后不久,他們兩人都進入了人民日報社當編輯,命運可謂是急劇改變。他們也由于是此次批判事件的參與者而被寫入文學史,而研究1954年的《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他們更是不可或缺的對象。當然,由于其文章是1954年批判事件的導火線,文中用政治與階級的觀念分析紅樓夢,對俞平伯的觀點進行批判,也使其在文革后學術界中的形象并不光彩,對他們對俞平伯的批判的評價也成了紅學研究中的一部分。正因為其在運動中的作用和對俞平伯以及文藝界人士心理造成的傷害,二人在文革結束之后一直著文反思。我們可以推論:如果沒有政治的原因參與其中,兩人的批評論文僅是學術圈內(nèi)的事,在紅學的影響也不可能那么大。另外,兩人最后都成為了紅學專家,除了學術成果外,名聲對其的發(fā)展也有推波助瀾。
所以說,學術研究與政治的關系極為復雜。政治如果介入到學術研究領域,肯定會導致學術研究的政治化,但這對學術研究來說,并不是一件幸事,相反往往還會造成悲劇。不過,放寬視野,政治介入學術研究,雖然會造成學術研究一時的退步,但其也因有政治的參與,而形成一個考察學術研究與政治之間關系的研究對象,豐富其研究的范圍。政治會影響學術研究,但政治本身也是學術研究的一方面。比如說,敦煌學能成為世界顯學,與敦煌的文獻、文物逸散在世界各地有關,而這些文獻、文物是其他國家通過掠奪而來的,所以,一方面,我們要譴責掠奪行為;但另一方面,也許正是這種掠奪行為,其他國家具備資料基礎,才使敦煌學超出一國范圍并在世界范圍內(nèi)興盛。1954年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運動,也正是由于政治的參與,其在文學史、紅學史上的地位才尤為特別。
結語
本文通過對《紅樓夢研究》出版動機和對《紅樓夢研究》批判的動機以及政治參與學術研究對于研究者正反兩方面影響的考察,來認識作為一名研究者在進行學術研究時存在著的復雜性。學術研究者身份的二重性、學術觀念所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政治對于學術研究的影響都是在我們進行學術研究中所無法逃避的問題,我們只能以一種理智、包容的態(tài)度去面對、去理解,才能更好地從事學術研究。
[1]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2]劉倉.1954年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述評[C]//李文.國史研究中的重點難點問題研究述評:第七屆國史學術年會論文集.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8.
[3]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
[4]俞國.從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看毛澤東同志對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J].揚州教育學院學報,2002(1).
[5]張興德.讀俞平伯晚年自省和“李希凡自述”想到的:回應俞平伯晚年的《紅樓夢》研究反思[J].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學報,2013(3).
[6]陳輝.兩個“小人物”的“紅”與“黑”:李希凡與藍翎的命運沉浮[J].百年潮,2006(8):63.
〔責任編輯:王 露〕
OntheComplexityofAcademicResearchBasedonthe1954CriticismofYuPingbo’sStudiesonADreamofRedMansions
ZHANG Jianwei
(ChineseDepartment,LiupanshuiNormalCollege,Liupanshui553004,Guizhou,China)
Criticisms on Yu Pingbo’s views onADreamofRedMansionsshould have been an ordinary sort of academic dispute, but the campaign of criticizing Yu Pingbo’sStudiesonADreamofRedMansionslaunched in 1954 took on a feature of political movement with the interference of Mao Zedong, revealing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academic research and politics.The publication ofStudiesonADreamofRedMansionsand the complex ideology hidden behind were closedly related to the life experience and political ideology of Yu Pingbo.While having done harm to Yu Pingbo and his fellows, the campaign promoted to some degree the development of redology itself.
redology; Yu Pingbo;AdreamofRedMansions; academic research
2014-04-29
張建偉(1987-),男,河南舞鋼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I207.411
:A
:1671-5365(2014)11-002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