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攀,耿 悅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1)
廣西鄉(xiāng)賢吳賜齡生平與政治思想考論
□左 攀1,耿 悅2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1)
吳賜齡是清末立憲派的骨干人物,他以副貢功名在融縣興辦團練,保一方平安;在資政院領(lǐng)銜彈劾軍機大臣,代人民發(fā)聲;為立憲救國奔走呼號,替百姓請命;他給暮氣沉沉的京城政壇注入一股鮮活的風氣,讓國人見識到廣西人的魄力和膽識。吳賜齡同情暴力革命,主張英國式的議會制君主立憲;希望以報刊開啟民智,充分保障新聞自由;更特別重視議事規(guī)則,崇尚程序正義。他是立憲派的激進分子,也是“愛國奉獻、創(chuàng)新爭先”的廣西精神的代言人。
吳賜齡;廣西;資政院;激進;君主立憲
在清朝最后兩年的政治舞臺上,一位出身廣西的資政院議員格外引人注目,他三次發(fā)起速開國會大請愿,參與組建中國首個合法政黨憲友會,第一個提出彈劾地位僅次于皇帝和攝政王的軍機大臣。其所作所為把清末政壇攪得風生水起,深刻影響了清末民初的政治生態(tài)。然而這樣一位立憲派骨干人物卻被長期漠視,連其家鄉(xiāng)人都已將他遺忘。近百年來,關(guān)于他的研究極少,《廣西通史》竟把他的名字錯寫成“吳錫齡”[1],筆者不惴淺陋,考其生平,記其行述,在研究其政治思想的同時,意在吹風見沙,使這一深埋已久的廣西文化資源重見天日。
吳賜齡,字蔭九,廣西省柳州府融縣長安區(qū)賓沖村人(今融安縣長安鎮(zhèn)紅衛(wèi)村)。1872年①生于一個普通私塾家庭,少年吳賜齡身材矮小,一只眼睛失明,雖其貌不揚,但天資聰慧,在父親的教育下學(xué)業(yè)有成,1893年“中光緒癸巳科副榜”[2],(清朝科舉制度除正式及第的舉人外,還錄取一定數(shù)額的備取舉人,這些“副貢”可以進入國子監(jiān)讀書。)晚清時期的廣西,三年一次的鄉(xiāng)試每次只錄取60人左右,吳賜齡二十出頭就考取副貢,不愧為萬里挑一的學(xué)界翹楚。
1902年,吳賜齡奉鄉(xiāng)黨之托督辦安全局,其足智多謀,敢于擔當?shù)膫€性得到了百姓的尊重。但兩年后因部下丟槍受牽連而被解職。離職后的吳賜齡提倡林業(yè)、興辦學(xué)校,繼續(xù)以自己的學(xué)識為家鄉(xiāng)服務(wù)。其造福桑梓的貢獻終于得到家鄉(xiāng)父老的認可,1909年,廣西按照清政府預(yù)備立憲的統(tǒng)一部署成立代議機構(gòu)諮議局,議員名額共計57人,其中分配給柳州府4人。經(jīng)過初選和復(fù)選,吳賜齡成功當選,不久又經(jīng)同仁互選,被舉為國家資政院議員,同時代表廣西參加全國性的諮議局聯(lián)合會。在1910年的北京政治舞臺上,吳賜齡大顯身手,他參與組建憲友會,三次發(fā)起速開國會大請愿,在資政院會議上多次仗義執(zhí)言,成為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人物。
然而這樣一位文韜武略的柳州奇才最后命運卻十分悲慘。1911年,吳賜齡攜家眷北上參加第二屆資政院會議。行至武漢,因武昌起義爆發(fā)而滯留,他想起前湖北諮議局局長,時任湖北軍政府民政總長的湯化龍是自己的摯友,遂“間道走武昌,謁化龍”[3],此時正值漢陽失守,武昌告急之際,“公趨武昌,雜工徒百余人叩武勝門,(守)門者納而疑之?!盵4]巡捕尾隨至寓所盤問,吳賜齡沒有護照,又與巡捕言語不和,被當成奸細拘留。吳賜齡的運氣實在太差,此時的武昌城人心惶惶,巡捕到處捕殺奸細。而唯一能證明其身份的湯化龍已經(jīng)赴滬求援,審訊他的檢查員恰恰是他的仇人楊少俊。就這樣,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在1911年11月26日被莫名其妙的當成奸細殺害。②
吳賜齡死后,參與武昌起義的廣西平樂籍革命者蔣翹楚“以吳某與其父有舊誼,聞之大痛,乃四出覓尸,不獲。于是代為請恤,護送其家屬返桂。[5]不久消息傳開,湯化龍十分傷心,廣西省議會和都督陸榮廷也就此事致電責問湖北當局。但一切都是徒勞,世間已無吳賜齡。
近代廣西匪患頻仍,百姓深受其害。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桂北地區(qū)“水旱災(zāi)疫一時并發(fā),饑民雜游勇為群盜數(shù)十起,各千數(shù)百人”,[6]地方官府無能為力,長安(今融縣縣城)人民只好籌辦團練以自衛(wèi)。副貢出身,“有氣敢任”[7]的吳賜齡被家鄉(xiāng)父老推舉主持團練組織“安全局”事務(wù)。吳賜齡不負眾望,在任期間“清內(nèi)奸,嚴守備,匪不能犯”[8],使安全局成為縣南之屏障。由于保境安民的杰出表現(xiàn),吳賜齡名揚廣西,“省大吏頗聞其名”[9]。
光緒三十年(1904年)五月,駐防柳州的清軍紹字營發(fā)動叛亂,史稱“柳州兵變”。叛軍占領(lǐng)柳州城,在土匪武裝的配合下燒殺搶掠,“融江沿河村寨,皆為變兵所有?!盵10]六月,叛匪進攻融縣長安,吳賜齡率領(lǐng)練勇堅守要塞,但終因寡不敵眾而潰敗。誓與長安共存亡的吳賜齡被“同局某強之走”[11],出門數(shù)步即遇叛匪。慶幸的是吳公身材矮小,獨眼貌丑,“匪不疑,乃從容以去”[12]。叛匪聲勢日大,兩廣總督岑春煊親往廣西清剿,部將王瑚率武匡軍數(shù)千人進入柳州。武匡軍多為安徽人,不熟悉地形,死里逃生的吳賜齡招募百余名家鄉(xiāng)青壯充任前鋒。七月,叛軍被苗人打敗,損失過半,遂堅守不出。王瑚召集眾人商議對策,吳賜齡建議“以數(shù)百人堵九江溝,而移大軍駐西岸為犄角,檄苗團嚴守備,毋令反竄,不過半月,殲之必矣”。[13]王瑚不聽,反盡撤九江溝之兵。叛匪迂回包抄,官兵又不服水土不習地形,竟然被叛軍窮寇打得潰不成軍。王瑚墜溝躲藏才免于一死。收拾余部,僅剩數(shù)百人。而吳賜齡所率部隊“登山據(jù)險,匪不能攻,故一隊獨完”[14]。王瑚回到柳州痛定思痛,后悔莫及,對吳賜齡刮目相看,欲將柳州守備重任委于吳公??墒蔷驮谶@時,吳賜齡派往柳州請餉的士兵被土匪劫掠,丟失步槍十余支。依據(jù)當時的法律,身為首領(lǐng)的吳賜齡要負領(lǐng)導(dǎo)責任。在王瑚的疏通下,吳賜齡雖未受牢獄之災(zāi),卻不得不辭職回家,結(jié)束了兩年的行伍生涯。
吳賜齡文人出身,排兵布陣非其所學(xué),但為家鄉(xiāng)父老安全計,毅然擔當領(lǐng)導(dǎo)團練之重任。他雖然被有沒有特別顯赫的戰(zhàn)績,但能給主將提出被事實證明非常合理的建議,并在大部隊損失殆盡的情況下獨獲保全,說明他很有軍事天賦。吳賜齡雖離開行伍,但余威尚在,1910年,“長安有教民者謀為亂,糾集無賴數(shù)百人,咸手武器,搗毀自治局,圍鄉(xiāng)董某富人室”[15]此時吳賜齡剛剛結(jié)束資政院會議回到家鄉(xiāng),眾無賴“俱陰畏公,未敢即發(fā)”[16]。為首者登門拜訪窺伺其意。吳賜齡嚴詞怒斥“爾輩為亂,能盡殺士人則已,否則害將取汝等頭?!薄皝y徒氣奪,事遂寢?!盵17]在此事的處理中,融縣知縣“至柔懦不能決”導(dǎo)致“亂徒愈肆”[18],吳賜齡卻能一言定乾坤嚇退暴徒,可見他在家鄉(xiāng)頗有聲威。同時,吳賜齡一手創(chuàng)立的團練也為辛亥革命做出了貢獻。廣西獨立后,融縣知縣張禮干繼續(xù)效忠清廷,[19]正是團練隊伍發(fā)動起義,才完成了融縣的獨立。
宣統(tǒng)元年(1909)7月和8月,吳賜齡通過層層選拔當選為廣西歷史上第一個民意機構(gòu)——廣西諮議局議員。在諮議局年會上,他提出《修筑桂邕鐵路案》,獲得通過。巡撫張鳴岐擅自將諮議局通過的“禁絕土膏案”展限5個月,他聯(lián)合其他議員提出總辭,開全國諮議局總辭之先例。吳賜齡在諮議局表現(xiàn)出的錚錚鐵骨和高超的憲政專業(yè)水準得到同仁們的普遍尊重,11月12日,54名到會議員舉行互選資政院議員會議,吳賜齡與唐鐘元等四人當選為候選人,然而好事多磨,按照《資政院院章》第十一條規(guī)定:“各省諮議局議員互選,互選后,由該省督撫覆加選定,咨送資政院?!盵20]巡撫張鳴岐對這個多次批評他的議員自然沒什么好感,毫不猶豫地將他從名單中拿下。但“唐鐘元于榜示后三日呈明辭退,又經(jīng)復(fù)選,以副貢吳賜齡接充?!盵21]如此一波三折,吳賜齡最終在同事的力挺下成為議員,出席資政院第一屆常年會。
為挽救江河日下的時局,1909年10月,江蘇諮議局局長張謇牽頭聯(lián)合各省諮議局要求速開國會。剛剛結(jié)束廣西諮議局年會的吳賜齡立即趕到上海響應(yīng)。1910年1月16日,各省代表推舉吳賜齡等26人赴到京師都察院呈遞請愿書,要求一年后召開國會。朝廷接到請愿書后批復(fù)“如一時遽開議院,恐反致紛擾不安”[22],第一次速開國會請愿被拒絕。立憲派并不氣餒,于次年四月組織“國會請愿代表團”繼續(xù)請愿爭取。在第二次請愿中,吳賜齡擔任諮議局聯(lián)合會審查員,除了發(fā)動群眾,還被委以發(fā)繕校對請愿書之責。二次請愿再遭拒絕。為了充分整合支持立憲的政治力量,國會請愿代表團決定打破以議員為代表的限制,吸收社會各界加入,改名為“請愿即開國會同志會”,成立事務(wù)所,選舉干事十人,吳賜齡即為十干事之一。10月3日,同志會通告全國進行第三次請愿,決定由吳賜齡起草“上資政院和會議政務(wù)處書”,雖然三次請愿都以失敗而告終,但縱觀其過程不難發(fā)現(xiàn),吳賜齡由普通代表到請愿書校對員再成為請愿書起草者,在短短的一年中逐漸由廣西地方代表上升為立憲派的領(lǐng)袖人物。
除了參加資政院活動、發(fā)起立憲請愿,吳賜齡還以辦報、組黨等多種途徑推動政治改革。1910年7月,立憲派創(chuàng)立《國民公報》,此報“由各省諮議局議員多數(shù)同志組織而成,專以國民公正之意見為主?!盵23]吳賜齡任編輯,多次與梁啟超等人撰寫文章,《國民公報》“遂為立憲運動之大本營矣”[24]。《國民公報》不僅是立憲派在北京的宣傳大本營,同時又是立憲派人在北京活動的根據(jù)地。[25]發(fā)動速開國會請愿的多次會議就是在這個報館集合召開的。1911年5月,孫洪伊、吳賜齡等人在請愿同志會和諮議局聯(lián)合會的基礎(chǔ)上發(fā)起組織政黨,初名“帝國統(tǒng)一黨”,后改名為“憲友會”。吳賜齡為文書。這就是中國第一個官方認可的合法政黨。1910年可能是吳賜齡一生中最繁忙的一年,除了全程參加資政院會議,還走南闖北為立憲救國奔走呼號。由于資料散佚不全,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吳賜齡在北京的所有作為,但我們可以從這些散亂的史料和他的職務(wù)變化看到他在推動國家走向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努力和貢獻。
1910年10月4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全國性的代議機構(gòu)——資政院正式開會議事。資政院共有議員200名,其中廣西有吳賜齡、黃晉蒲、馮汝梅三位代表。在為期100天的第一次常年會上,黃晉蒲一言未發(fā),馮汝梅僅發(fā)言一次,而吳賜齡共發(fā)言93次,數(shù)量占全院第12位。吳賜齡的發(fā)言有理有據(jù),是最活躍、最激進的議員之一。
“廣西禁絕土膏案”是資政院審查的第一個議案。1909年,廣西諮議局決議分區(qū)分期禁絕鴉片,自次年四月初一日起,禁絕甲區(qū)鴉片買賣。廣西巡撫張鳴崎和繼任的署理巡撫魏景桐以財政困難、庫存煙土過多為由,在煙土商人的鼓噪下私自將禁絕日期展限至五個月。議員們大為惱火,宣布全體辭職。為打破僵局,資政院接手審理此案。在10月6日的會議上,議員李子爵認為此案屬財政問題,“當于財政上討論”[26],吳賜齡立即駁斥:“當提議時(1910年10月),調(diào)查存土無幾,何以還有五百擔之多?”“(廣西巡撫)以財政要挾中央,其辣毒手段即伏于奏陳。”“若為顧全廣西一區(qū)煙稅,寬予期限,各省相率效尤,國家禁煙前途,大有妨害。不獨前此,因禁煙種種巨大浪費歸于虛擲,而將來賠款尤為可怕。萬不可因廣西一省貽誤全國。”[27]吳賜齡在痛斥張鳴岐、魏景桐侵權(quán)違法的同時,把廣西禁煙成敗提升到國家前途的高度,立即獲得獲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出場首秀就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吳賜齡在資政院的最大功績當屬發(fā)起并促成了“彈劾軍機大臣案”。此案起因于湖南諮議局狀告巡撫楊文鼎繞過諮議局擅自發(fā)行公債,資政院認為楊文鼎違法,請求朝廷“量予處分”[28]。朝廷裁決楊文鼎之過“系屬疏漏”[29],卻不予處罰。議員們十分不滿,又不便直接指責攝政王,轉(zhuǎn)而向副署諭旨的軍機大臣發(fā)難,指責他們“以命令變更法律”[30]。在隨后的資政院會議上,吳賜齡質(zhì)問軍機大臣為何以命令變更法律,為何不給楊文鼎處分,眾皆附和,紛紛要求軍機大臣到院接受質(zhì)詢。吳賜齡建議議長“軍機大臣不出席不要開議?!盵31]。軍機大臣依舊拒不到院。11月20日,朝廷又將資政院議決的“廣西高等警察學(xué)堂限制外來學(xué)生案”和“云南鹽斤加價案”分別交由民政部和鹽政大臣察核具奏,儼然將資政院置于行政衙門之下,更加激起議員的憤慨。吳賜齡當即質(zhì)問政府特派員李家駒“現(xiàn)在(議案)既經(jīng)表決,又要民政部、鹽政處察核,就是不信任資政院。由種種的方面觀察,軍機大臣答復(fù)的說帖‘不負責任’一句話就該彈劾。既然大臣不負責任,國家要用此軍機大臣干什么事?請?zhí)嘏蓡T答復(fù)?!盵32]彈劾軍機大臣的提議立即得到廣泛響應(yīng),議員黎尚雯甚至高呼“我們與軍機大臣勢不兩立”[33]。后來朝廷降旨廣西、云南兩案均依資政院所議,對是否繼續(xù)彈劾,議員們的意見產(chǎn)生分歧。吳賜齡認為抗議兩案交行政衙門審核和彈劾軍機大臣是兩個議題,“是取消一半的,那一半不能取消”[34]。堅決反對重新表決?!艾F(xiàn)在國家壞到這個地步,東三省為祖宗發(fā)祥之地,竟為外人所蹂躪,鬧到這樣子,試問是誰執(zhí)其咎?然有這種痛苦的情形,他依然不負責任,還要這軍機大臣占住這個高官厚祿的地位干甚么呢?既然他不負責任,就是將來內(nèi)閣成立,名目雖然改了,還是與軍機大臣不負責任的辦法無異?!盵35]經(jīng)過反復(fù)爭論,彈劾奏稿最終通過,軍機大臣“尸位曠官,上負天恩,下辜民望”、“受祿則惟恐其或后,受責則惟恐其獨先”、“平時以泄沓為風氣,臨時以脫卸為法門”[36]等斑斑劣跡公之于眾。
得到彈劾奏折上奏的消息,軍機大臣惱羞成怒,以聯(lián)袂辭職相要挾。攝政王載灃連發(fā)兩道上諭,一面盛情挽留軍機大臣,一面訓(xùn)斥議員“是軍機大臣負責任與不負責任暨設(shè)立責任內(nèi)閣事宜,朝廷自有權(quán)衡,非該院總裁所得擅預(yù),所請著無庸議?!盵37]兩道明顯偏袒軍機大臣的上諭激起議員們的強烈反彈,在次日的會議上,吳賜齡痛心疾首地說“軍機大臣平日將‘君主大權(quán)’四個字,附會欺哄皇上,遇事便抬出君主大權(quán),使旁人一句話也不能說,所以把這兩道朱諭看來,愈見軍機大臣欺君誤國之罪……從前不能把軍機大臣不負責任的事實種種說明,這回若是把軍機大臣誤國殃民的事情以及內(nèi)政、外交種種失敗的事情,再說明一次,軍機大臣一定再請辭職。如果再請辭職不準,一定要解散資政院,將來就有個真是非的判斷?!盵38]對于別人繼續(xù)提請具奏案的提議,吳賜齡堅決反對,“不能空空洞洞上一個具奏案,必須上一個彈劾案才好。若是具奏案,絕對無效,雖全體辭職何濟?”[39]“本員主張此次若再彈劾不倒,再行彈劾,總要至解散我們資政院為止?!盵40]在200名議員中,吳賜齡是主張彈劾最堅決的一個。他希望“直接彈劾軍機大臣個人,使他無處躲閃?!盵41]他認為只有迫使這些禍國殃民的蛀蟲去職,才能避免他們繼續(xù)把持未來的責任內(nèi)閣,妨礙立憲大業(yè)。在吳賜齡的堅持下,彈劾案第二次通過,可是上奏朝廷的奏稿被留中不發(fā),震動朝野的彈劾軍機大臣案就這樣不了了之。
軍機處是清政府最重要的中樞機構(gòu),它“軍國大計,罔不總攬……蓋隱然執(zhí)政之府矣”[42],供職其中的軍機大臣,論權(quán)力地位僅次于皇帝和攝政王。當時還有人向政府獻議“議員胡鬧,非照戊戌那年辦幾個人不可?!盵43]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以如此尖刻的語言挑戰(zhàn)他們的權(quán)威,不僅需要非凡的膽識和勇氣,還要甘冒生命危險。然而吳賜齡卻不畏強權(quán)威脅,不顧個人安危,多次指斥軍機大臣的不法行為,不遺余力的推動彈劾。他的發(fā)言常常贏得會場內(nèi)的熱烈掌聲,也得到媒體的交相稱贊,《帝國日報》發(fā)表社論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吳賜齡之發(fā)言,大有此度?!盵44]時人寧調(diào)元亦曰“吳賜齡遇重大問題,均能立定腳跟,不為妄議邪說所搖動,大有昔人作文,目無周秦,何論漢唐之概。”[45]吳賜齡常說“我們在這里當議員,總要為中國前途計”[46],在資政院會議上,他盡心竭力為人民盡代議之責,贏得了普遍認可。然而清末的議會民主只是曇花一現(xiàn),武昌起義一聲炮響,立憲運動被暴力革命打斷,吳賜齡等人對中國民主的突出貢獻,很快被滾滾而來的革命洪流所湮沒。
作為清末立憲派的骨干人物,吳賜齡的政治思想既有立憲派的一般特征,又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通過立憲改變中國的政治體制,實現(xiàn)強國之夢,是包括革命派在內(nèi)的有識之士的共同目標。吳賜齡也不例外。要立憲救國,必須速開國會、設(shè)立責任內(nèi)閣。在第一次請愿運動中,他聯(lián)合33位議員上書稱“有國會則對于全國為政府交通之郵,對于列強為政府文明之幟。上下相通,猜疑自泯。邦交既正,民氣自和,非獨證世界公理之同,且可保東亞和平之局?!盵47]在第三次請愿時,吳賜齡在親自起草的“上資政院和會議政務(wù)處書”中痛陳時局已經(jīng)到了“嗷鴻遍野,伏莽滿山,舉國儳然,不可終日”的地步,指出“責任內(nèi)閣者,憲政之本也,國會者,又其本之本也。本之不立,而末將安所立?兩年以來,所以籌備一無成績,而憲政二字幾于為世詬病者,皆坐是也。”[48]自從成為議員以后,吳賜齡始終為立憲救國而奔走,甚至在資政院中當眾叩頭以示決心。除了立憲派的共同目標,吳賜齡的思想又有自己的特點。茲概述如下:
第一,同情暴力革命,主張英國式的議會制君主立憲。吳賜齡反對暴力革命,但又對孫中山等革命者十分欽佩,為此他多次要求赦免政治犯,兩次提醒議長將“請赦國事犯及昭雪戊戌冤獄案”從速具奏。在立憲派中,吳賜齡也是最激進的人物之一。朝廷同意立憲,前提是保障君主權(quán)力,師法日本,建立“二元制君主立憲”政體,但吳賜強調(diào):“凡在立憲國一個議案經(jīng)表決之后,須請皇上裁可,所謂裁可者,不過是名義上之裁可.并沒有經(jīng)議院表決之后不實行的道理”[49]。在審議彈劾案的會議上,吳賜齡又發(fā)言:“此次彈劾案,如軍機大臣自己見得不是,就應(yīng)自己辭職;若以資政院為不是,就應(yīng)奏請解散資政院,斷無調(diào)和之理?!盵50]可見吳賜齡所向往的理想政體是英國式的“議會制君主立憲”,君主無實權(quán)也不負責任,議會和政府互相制約,共同為人民服務(wù)。這種實際上的虛君共和體制是清政府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經(jīng)過三次國會請愿和資政院多日的議會抗爭,到1910年底,吳賜齡認識到“和平改革終無進步”[51],思想發(fā)生明顯轉(zhuǎn)變,武昌起義時他進城拜訪湯化龍,不排除他已經(jīng)像湯化龍一樣改變立場,認同并準備參加革命。
第二,以報刊開啟民智,充分保障新聞自由。吳賜齡曾在廣西家鄉(xiāng)興辦教育,任職資政院期間又兼任《國民公報》編輯。故對文教類議案格外關(guān)注。在資政院審查“報律”時,吳賜齡首先對“未經(jīng)公布之件,報館不得登載”提出疑問:“報館機關(guān)全在訪員,而報館價值全在登載新聞,所以訪員能聞人所未聞,方為可貴。至于政府秘密事情,應(yīng)該自守秘密,不能使報館不調(diào)查。若報館不能調(diào)查以便登記,何以謂之新聞?”[52]對“損害名譽不論有無事實,被害人告訴即論罪”,吳賜齡更嗤之以鼻,他認為如果讓這些嚴重損害言論自由的條文成為法律,“只能實行取締本國報館,為摧殘輿論之計,在外國報紙不能取締,此系令外國報紙日形發(fā)達,而中國報紙受多方鉗制,令通國輿論機關(guān)無以自存,必爭設(shè)立于各租界而后快?,F(xiàn)今世界大同,應(yīng)以世界之眼光,若新聞報紙在中國不能賣而在外國可以通行,中國輿論在境內(nèi)不可自由,在外國可以自由,豈不是提倡外國報紙,并非提倡中國報紙嗎?”[53]吳賜齡明白有獨立的報紙,才有獨立的輿論;有獨立的輿論,才能對政府實行有效的監(jiān)督和制約。除了維護言論自由,他還特別強調(diào)白話報(小報)的重要性:“報館為開通民智,大報是開通上等社會的,小報是開通下等社會的,所以白話報愈多愈妙,必要格外提倡才好。”[54]這種以白話文開啟底層民智,以文化興國強國的思想與十五年后的新文化運動不謀而合,在當時無疑是遠見卓識的長效策略。
第三,重視議事規(guī)則,崇尚程序正義。在為期100天的資政院會議上,吳賜齡不僅針對具體議案建言獻策,而且經(jīng)常就議事規(guī)則和決策程序質(zhì)問議長,這是他發(fā)言的突出特色。在1910年10月29日討論是否要求速開國會的會議上,議員們要求起立表決,但議長堅持投票。為防止有人陽奉陰違,“吳賜齡大聲疾呼,議長注意,多數(shù)議員既主張起立表決,議長偏堅持投票表決,是議長先存袒護反對者之心,為之特留余地,議長便為反對國會第一人,我們?nèi)f目一的必集矢于議長。”[55]議長只好宣布用起立表決。有議員要求將“彈劾案”重新表決,吳賜齡諷刺道“要把《議事細則》所定‘不得更正表決’一語先行改正,改正之后再付表決。”[56]在他心中,規(guī)則比內(nèi)容更重要。在審議“山西鹽務(wù)案”時,他說“增加鹽稅,如以為是國家稅,就應(yīng)該劃一。既不劃一,即系地方稅,應(yīng)該由諮議局議決。諮議局既不以為然,就是不能變更的,于憲法大綱也不合的”[57]吳賜齡身為資政院議員能夠自覺嚴守資政院權(quán)限,反對干涉地方自治,這點殊為難得。值得一提的是,吳賜齡自己也曾違背表決規(guī)則:在投票表決“無夫奸”是否有罪時,吳賜齡一時激動竟在選票上留言,議長宣布“藍票(反對票)中有吳議員賜齡一票書有文句,照章應(yīng)作無效?!盵58]一向風風火火的吳賜齡并沒有抗議,他知道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
綜上所述可以發(fā)現(xiàn),吳賜齡的政治理念遠比同時代的人激進,他所關(guān)切的,不僅僅是如何通過憲政改革來救國救民,而更是通過國民性的塑造來構(gòu)建一個現(xiàn)代國家。吳賜齡沒有留學(xué)經(jīng)歷,然而他對憲政法治的深刻體悟,對中國問題的充分敏銳洞察達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縱觀吳賜齡短暫的一生,他身材矮小卻盡顯大將風度;其貌不揚卻以抗直敢言譽滿京城;從未出國卻精通憲政理論;獨眼看世界卻目光如炬,高瞻遠矚;“人不可貌相”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廣西素因偏遠貧窮不被重視,但吳賜齡的出現(xiàn)給暮氣沉沉的京城政壇注入一股鮮活的風氣,讓京城人民驚嘆廣西也有如此專業(yè)的憲政人才,如此開闊的政治視野,如此不卑不亢的人格典范。他的身上,充滿了傳統(tǒng)士大夫的浩然正氣,也處處顯現(xiàn)“愛國奉獻、創(chuàng)新爭先”的廣西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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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謝明俊】
Discussing on the Life and Political Idea of Wu Ciling
ZUO Pan1,GENG Yue2
(1, 2.College of Historical Culture and Tourism,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1)
Wu Ciling was a backbone constitutionalist in the late Qing. By the name of deputy candidate, he set up local armed forces in his hometown, which made Rong County peace. On behalf of the people, he took the lead to accuse the military minister in parliament. He struggled for the constitutional salvation to plead for the people. He infused fresh atmosphere into the declining political field, which reflected the vigor and courage of the people in Guangxi. Wu Ciling identified with violent revolution and advocated British-style parliamentary constitutional monarchy. He hoped that the newspaper enlightened the people and protected the press freedom. He paid particular attention to the rules of discussion and advocated procedural justice. He was a radical constitutionalist and he was the spokesperson of the Guangxi spirit.
Wu Ciling; Guangxi; parliament; radical; constitutional monarchy
K257.5
A
1004-4671(2014)06-0020-06
2014-04-01
本文是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西部項目“西江流域近代化進程中的族群互動與文化認同研究”(項目編號:12XZS025)系列成果之一。
左攀(1985~),男,湖北十堰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2012級研究生,湖北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鄖陽師專漢水文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晚清史。
注:
①張朋園《立憲派與辛亥革命》、韋慶遠《檔房論史文編》都稱吳賜齡當選議員(1909)時36歲,而《融縣志》載吳賜齡1911年遇害,“年僅四十有一”,可能前者采用實歲,后者采用虛歲。綜合推測他應(yīng)該生于1872年或1873年。
②廣西師范大學(xué)前教授盧仲維1983年采訪吳賜齡堂侄時獲悉:已故的吳賜齡之妻曾說1910年吳賜齡在直隸石家莊時,半夜被人叫走,從此杳無音信。筆者認為吳妻之說只是旁人轉(zhuǎn)述,而1936年成書的《融縣志》和1940年成書的《平樂縣志》記載完全一致,另據(jù)1913年出版的雜志《憲政新聞》載:“資政院議員廣西吳賜齡以與化龍舊識,間道走武昌謁化龍,亂軍以為化龍同黨,戮之?!比咝纬苫プC,且都離事件發(fā)生時間較近,相比采訪之言更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