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金花
(鹽城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鹽城 224051)
現(xiàn)實的不同魔幻呈現(xiàn)
——以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與莫言的《生死疲勞》為例
齊金花
(鹽城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江蘇 鹽城 224051)
Hallucinatory realism一詞因出現(xiàn)在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家莫言的頒獎詞中,用來界定他的寫作風格。傳入國內(nèi),該術語被譯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從而將莫言的創(chuàng)作風格歸屬于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由此掀起“誤譯”的討論。以此為出發(fā)點,依托莫言的《生死疲勞》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兩部經(jīng)典作品,來論述這兩種風格中的魔與幻的不同呈現(xiàn),以此確證莫言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有別于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中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
魔幻;幻覺;現(xiàn)實;加西亞·馬爾克斯;莫言
Hallucinatory realism一詞因出現(xiàn)在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家莫言的頒獎詞中,用來界定他的寫作風格,而備受關注。此后,這個術語分別見諸于英、法、德和西班牙四種語言的官方新聞報道中,而首次傳回國內(nèi)的報道將這一術語譯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此后其他各大新聞媒體紛紛采納。盡管英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表達為Magical realism,但國內(nèi)翻譯界迅速提出質(zhì)疑,澄清“Hallucinatory”和“Magical”二詞義,并非等同。2012年11月,加州大學童明教授提出“譫妄現(xiàn)實主義”一術語,以區(qū)別“魔幻現(xiàn)實主義”。 王德領《莫言與幻覺現(xiàn)實主義》[1]一文發(fā)表后,Hallucinatory realism翻譯為幻覺現(xiàn)實主義這一術語開始被接受和使用。但還有其他質(zhì)疑之聲不斷涌現(xiàn),例如中國作協(xié)周錫山在微博中提出的神秘現(xiàn)實主義和神秘浪漫主義等譯法。但“誤譯”事件的發(fā)酵卻對確定莫言和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風格的不同及確認中國文學風格的獨特性意義重大。筆者認為“幻覺現(xiàn)實主義”這一翻譯固然忠實英語原詞義,但卻未能概括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而且人們僅關注到兩個術語源語言使用的不同詞匯,而忽視了漢語語詞擇取的模糊現(xiàn)象。因為漢語“魔幻”一詞已經(jīng)囊括了唯物主義范疇外的一切現(xiàn)象,所以其內(nèi)涵早已覆蓋了magical 和hallucinatory,所以即使忠實地將hallucinatory譯成“幻覺”,也依然脫離不去“魔幻”中的那個“幻”字承載的意義。糾結與原文的“魔幻”或“幻覺”都沒有太大的意義,而本文并不糾結于此,而重在探討莫言與馬爾克斯的各自魔幻呈現(xiàn)方式的差異,故本文中筆者稱馬爾克斯的創(chuàng)作風格為“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莫言的則為“中國魔幻現(xiàn)實主義”,并依托《百年孤獨》與《生死疲勞》為例,做具體的解讀。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莫言都來自第三世界國家,代表了西方人眼中神秘的異域的拉美文化和東方文化,前者在領獎臺上毫不忌諱地表明:“我敢說,今年值得瑞典文學院注意的,正是拉美這種異乎尋常的現(xiàn)實,而不只是它的文學表現(xiàn)”[2]。后者在瑞典學院發(fā)表文學演講中毫不掩飾地提到那位前輩對他曾有過的影響時說:“我追隨在這兩位大師(威廉·??思{和加西亞·馬爾克斯)身后兩年,即意識到必須盡快地逃離他們,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們是兩座灼熱的火爐,而我是冰塊,如果離他們太近,會被他們蒸發(fā)掉。”[3]回歸兩位大家的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文學表現(xiàn)和審美意趣的諸多個性特色,盡管批評界普遍認為《百年孤獨》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偉大預言作家的不朽力作”,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Magical Realism)的作品,而馬爾克斯從來就不承認。他對秘魯評論家曼努埃爾·奧索里奧說,“我認為,魔幻情境和超自然的情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和平常的、普通的現(xiàn)實沒有什么不同……”[4]7。他還說過“實際上這正是拉美現(xiàn)實的特征。每走一步我們都會遇到其他文化讀者認為是神奇的事情,而對我們來講則是每天的現(xiàn)實。我還認為,這不僅是我們的現(xiàn)實,而且也是我們的觀念和我們的文化。”[4]8相反莫言對認定他作品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Hallucinatory realism)風格時,給予了平和且折衷的接受。在白巖松對莫言的采訪中,莫言講到《生死疲勞》中魔幻的內(nèi)容時說“我覺得這個魔幻是中國的這種魔幻,就是跟中國的民間故事密切相關的。我覺得這個評價(諾貝爾的評價)也是對的,也不能說完全跟我的創(chuàng)作沒有關系,基本還是表述出我的創(chuàng)作一些特質(zhì)?!盵5]由此可見,馬爾克斯和莫言都表示他們亦如巴爾扎克對社會百態(tài)的詮釋和記述,去呈現(xiàn)生活在古老中國和神秘美洲的人們持有的與歐洲截然不同的宇宙、自然、生命意象和象征文化,記述他們在現(xiàn)代科技及發(fā)達的世界面前保持著的原生態(tài),記錄他們神話、自然、社會變遷與人類心靈的互動。只是馬爾克斯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推向高潮,而莫言讓幻覺現(xiàn)實主義重進人們的視野,他們在各自作品中的崢嶸馳騁,每每帶給世界一個時代的審美制高點。
此外,從兩位作家的頒獎詞中領略西方給予他們創(chuàng)作風格魅力的評價來看,2012年諾貝爾委員會給莫言的頒獎詞為: “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Hallucinatory realism)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 1982年,諾貝爾委員會給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頒獎詞為: “《百年孤獨》 由于其長篇小說以結構豐富的想象世界,其中糅混著魔幻于現(xiàn)實,反映出一整個大陸的生命矛盾?!闭缃缍ㄋ麄冿L格的術語由偏正結構組成一樣,他們的風格都兼具兩個要素:形容詞(什么樣的)+現(xiàn)實主義,即首先所關注的現(xiàn)實,是各自的國家、社會、和人存在的現(xiàn)實;其次呈現(xiàn)現(xiàn)實的手法都運用了想象,且承載了各自民族的民間故事、神話傳說、風俗文化,甚至集體無意識。正是這雙重的“各自”,從根本上奠定了他們各自風格獨特的基石,從而使他們在作品中投射出完全一樣的震撼,卻不一樣的文學形象和審美志趣。據(jù)此,筆者認為將馬爾克斯的創(chuàng)作風格明確為“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而莫言的創(chuàng)作風格界定為他所說過的“中國式魔幻現(xiàn)實主義”更為貼切。
但無論作者如何看待,讀者無疑都清晰地感受到這兩部驚世之作的魔與幻的色彩。從兩位作家對魔幻的解讀來看,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都承襲了各自的地域文化、民間故事的精髓,打破了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界限,巧妙雜糅入他們的作品中,為現(xiàn)實裝上神奇的翅膀,讓神奇蘊含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神奇為現(xiàn)實的世俗美增加了靈性,現(xiàn)實使神奇貼近了生活的效果,兩者的結合不僅成為作品的特色所在,也成為吸引讀者的魅力所系。
《百年孤獨》中的魔幻是多維度的,他涉及到神秘的自然環(huán)境、靈異的主觀幻覺和傳統(tǒng)民間故事中的神奇邏輯與理念,其意蘊生發(fā)于結構、彌漫到內(nèi)容,又從故事內(nèi)部流溢到故事外部,從故事中人所觸及到的魔幻到讀者所感受到的魔幻遙相呼應,雖然魔幻的形式和內(nèi)容不同,但讀者從一開始就如入幻界,猶如浮士德與魔鬼簽訂的續(xù)約一般欲罷不能。
首先是馬孔多這個地方的無到有再到無的架構。無到有為幻境入口,有到無為幻境出口。馬孔多存在百年,因何塞一夢而始,隨風而終,本身就猶如一個神話。正如作者云淡風輕的對采訪者說“這完全是一個荒誕的故事”。其次,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以講述一個臨刑場景下引發(fā)的回憶開篇,讓“死”的意象永遠是主體游離著的思緒裹挾著神秘與虛幻的,形成心靈時空與現(xiàn)實時空交匯的靈魂世界的震顫。這是主人公布雷利亞上校的經(jīng)歷。從此幻像叢生,和人的夢一樣存在于人物的生活中。家族父親何塞與其仇人亡靈的對峙出逃到后來握手言和;奧雷里亞諾上校出生前在媽媽肚子里就會哭;在童年會寓言放在桌子中間的湯鍋會掉下來,后來會預感麗貝卡、蕾梅黛絲(他未來的妻子)的到來等等;烏爾蘇拉與其亡夫的對話等等,第二代的何塞中槍后,鮮血一直流過幾條街,爬上幾個臺階,拐幾個彎,流進母親蘇烏爾蘇拉所在的廚房等等,人鬼同處,由此生死的大悲與大喜也極其自然淡定,不見呼天搶地般的悲切。而那一樣的溫情也正是通過這人鬼的日常敘事,和那流向祖母的血流得以彰顯。其三、新生伊始的馬孔多喧囂熱鬧的街道上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梅爾基亞德斯,帶著他的“魔法”登場,拉美神話傳說的代表登場,他宏觀上預知馬孔多未來,他為布恩迪亞家族幾代人設下了幾代人追索的謎面。接著,從他宣告“萬物皆有靈”“只需喚起讓他們的靈心”拖著兩塊金屬錠把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一窩蜂似的追隨在他的魔鐵后面開始,使這個家族之首布恩迪亞家族創(chuàng)始人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也像這些小器物一樣緊緊地吸附在這個魔法師身后,他把這個何塞從熱忱奮進的原始土著的,樸拙的靈性轉(zhuǎn)換為自閉孤寂工業(yè)文明的,科學的靈性。從此為這個家族的孤獨種子鋪下了溫床,建立了一個可以孤獨的寓所和一個可以孤獨下去的理由。讓整個家族一代代在破解他留下的 “羊皮卷”之謎中走向毀滅。而另一個人物庇拉爾在微觀中占卜著這個家人的命運,她為馬孔多的過往又平添了許多魔幻小插曲。其三、那拉美的神秘自然為上述魔幻之樹錦上添花。布恩迪亞家族第一代人死后天降黃色花雨。第四代蕾梅黛絲會裹著被單飛走。奧雷里亞諾第二和情人做愛能讓家畜興旺。第五代梅梅的相好馬里肖·巴比倫身邊總是飛著黃色的蝴蝶。上天可以下四年十一個月零二天的雨,大風會讓馬孔多瞬間消失等等,這些因素錯綜復雜地交織在馬孔多人的歷史進程中,交織在人物語言與活動中,最終穩(wěn)穩(wěn)扎根在讀者對魔幻的期待視野中。故事的謎底就是毀滅,毀滅就是謎底,形成一個完滿的由魔力操縱著的歷時百年閉合的圓,印證一個毀滅的宿命。故事內(nèi)的人在忘我探究,故事外的人在屏息追尋,文本的魔幻手法充分調(diào)動著人類共有的好奇心,召喚著讀者與故事如影隨形,直到那場大風把馬孔多刮走,讀者似乎才從海市蜃樓中走出來,真是亦真亦幻難取舍。
相形之下,如果用“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呈現(xiàn)的角度來看,莫言的作品《生死疲勞》是則長于人世流轉(zhuǎn)展示出東方“中國的魔幻”的魅力。如果說《百年孤獨》是作者用“祖母”那樣的耄耋老人在講述一個魔幻故事的話,那么《生死疲勞》則是一個大頭嬰兒在投訴輪回之苦:歷經(jīng)驢、牛、豬、狗、猴和人的生命存在。故事架構在“魔”的敘事視角,定位在“幻”的形象構成,最后落到現(xiàn)實的時代變遷眾生相上。作者曾在接受《南方周刊》采訪時說,受到佛家六道輪回說的啟發(fā)找到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方法,即讓主人公經(jīng)歷了驢、牛、豬、狗、猴和人的六次死生,每一次都歷經(jīng)愛恨情仇的折磨,每一次都見證了他周圍的世事變遷,拼接起來,構成一部完整的中國農(nóng)村五十年發(fā)展史?!拜喕卣f”源自佛教,指一切眾生由于惑業(yè)所致,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中,如車輪般地回轉(zhuǎn),永無窮盡。六道是指天道、人間道、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在這六道中生來死去,死去生來,周而復始,為六道輪回?!渡榔凇方栌昧乐械男笊纴硗谢楣?jié)結構,由此畜身人心得幻化之形。作者還綜合了道教和各種民間傳說中的魔幻元素和它們化入百姓認知的民俗意識,使這個故事自身的邏輯編織得天衣無縫,故事外面構成的是一幅民俗漫溢的鄉(xiāng)土現(xiàn)實圖畫。如孟婆湯一說,其源于道教,認為人在投胎前,一旦喝了它,就會忘掉過去的種種。西方曾有過類似的表述,如古希臘流傳的“莫愁河”水,羅馬人相信的 “奈思河”水,都在投胎前喝下便起到忘記前生往事的作用?!渡榔凇氛且栽┕砦鏖T鬧大鬧閻羅殿開篇,陳冤抗辯不成,被鬼卒拉去投胎轉(zhuǎn)世為驢。投胎前打翻“孟婆湯”,存留前世的記憶,從此開始畜生道的輪回:驢形、驢態(tài)、驢習性,以驢的視角開始講述人世現(xiàn)實,此后相繼為牛、豬、狗、猴形皆如此。鏈接起五十年的是是非非,將前世今生看得個清清楚楚,道得個明明白白,所以畜身人心得為“魔”之形。以旁觀者理性清醒的態(tài)度觀世上常人無法看到的世態(tài)人情,同時他的講述又非零度的客觀無情的描繪,而是充滿身在其外,而情融于其中,形成多視角、多時間、多空間的立體表達,承魔幻之力而使呈現(xiàn)更加深入全面、闡釋更加深刻透徹,展示了普通農(nóng)民在歷史變遷進程中所承受的身心砥礪、人性打磨。從六道輪回敘事的角度看,莫言小說的譯者、美國漢學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把這部作品稱為寓言。這是因為他只看到了動物在講述,而沒能理解中國的民間故事中蘊含的中國特有魔幻意識罷了。這種魔幻因素構成每一次輪回的中轉(zhuǎn)站,為故事的下一個進程加油助力,讓人、畜之間的一轉(zhuǎn)與一投定格為一種典型中國式魔幻敘事。
綜上所述,魔與幻源于民間,源于歷史,源于現(xiàn)實,拉美的神奇魔幻更多架構于自然之界,而東方中國之幻則更多結緣于人事變遷。那風、那雨、那血流、那黃蝴蝶、那瘟疫、那占卜、那飛天等等都和神秘的自然脈脈相系;而那驢、牛、豬、狗、猴和人則見證人世的苦難流轉(zhuǎn)。這兩種神奇在這兩部作品中得以典型的呈現(xiàn),他們可以是西方視域下的魔幻,也的確是擁有古老文明的拉美和東方文化中的現(xiàn)實。
[1] 王德領.莫言與幻覺現(xiàn)實主義[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80-87.
[2] [哥倫比亞]馬爾克斯.諾貝爾獎的幽靈 ——馬爾克斯散文精選(諾貝爾授獎儀式上的講話)[M].朱景冬,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133.
[3] 莫言.講故事的人(莫言諾貝爾文學獎演講全文).http://wenku.baidu.com/view/be934b7df46527d3240ce08d.html.
[4] [哥倫比亞]馬爾克斯.兩百年的孤獨[M].朱景冬,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
[5] 軒召強.對話莫言“我會繼續(xù)站在人的角度上寫作”[EB/OL]. (2012-10-12)[2014-07-20].http://newspaper.jfdaily.com/xwwb/html/2012-10/12/content_897692.htm.
(責任編輯:沈建新)
On Different Presence of The Reality——Comparing the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TE and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QI Jin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Yanche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Yancheng Jiangsu 224051, China)
Hallucinatory realism occurs in the motivation for Mo Yan’s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and is used in four of the five official versions of the press release (English, French, German, and Spanish) to define Mo Yan’s Literature style.The term’s translation in Chinese caused a debate because the translation took the same Chinese words as the magical realism,which categrized Mo Yan’s style into Magical realism of Latin America.This paper starts with this debate and then compares the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te of Garcia Marquez and 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 of Mo Yan to demonstrate the difference of their literature style.
magic; hallucinatory; reality,Garcia Marquez; Mo Yan
2014-08-08
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4SJB737)
齊金花(1972-),黑龍江齊齊哈爾人,副教授,博士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I106
A
1671-5322(2014)04-00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