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珠集》選朱慎詩歌考論*

黃建林

(蘇州大學(xué) 圖書館，江蘇 蘇州 215123)

《離珠集》是清初興化人王仲儒編選的當(dāng)時文人的詩歌總集，該書因編者罹文字獄而遭到禁毀，天壤間得傳之本甚少。南京圖書館所藏《離珠集》題作《離珠集選紅蘭集等七種》七卷，共收岳端、博爾都、索芬、朱襄、張潮、釋元乘、釋廣蓮七人詩210首[1]131。然而南圖所藏這七種絕非《離珠集》之足本，李驎《虬峰文集》卷四《哭王三表叔西齋》一詩自注有言：“《離珠集》選予詩，有‘與壺庵、大村鼎立而三’之評?！盵2]故《離珠集》有選李驎之詩。除此而外，朱則杰先生根據(jù)吳肅公《街南文集》卷十一《徐孝則詩序》中“王景州，詩中冰鑒，選《離珠集》而及孝則”之句，考證《離珠集》還有選徐孝則之詩[3]，同樣在《街南文集》卷十一《崔青峙詩序》言：“時王景州方有選詩之役，數(shù)索予詩入選中，予弗應(yīng)，只相與論詩而已，而景州所選錄崔子詩，予得而展閱之……”[4]可見《離珠集》尚有選崔如岳之詩?！督帜侠m(xù)集》卷一《與閔在東》言及閔長虹贈《離珠集》及“離珠”之用典，且言：“不然足下之詩，正文字之妙香，旃檀之芳烈，而可以斯名溷耶？”[5]369可見所贈之《離珠集》即為選閔長虹詩?！峨x珠集》之確切選人數(shù)目不得而知，今于蘇州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部又見《離珠集》一冊，題作《離珠集選浮園詩集》，選朱慎詩歌138首，前有王仲儒、毛際可、吳琦、王方岐、吳肅公、王熹儒諸人序，這樣《離珠集》存世之?dāng)?shù)已達(dá)八種。

一、王仲儒與朱慎

王仲儒(1634—1698)，字景州，號西齋，昭陽人(今江蘇興化)，學(xué)問淵博，論者以為揚(yáng)雄再世。以詩歌名海內(nèi)，書法亦佳，薈萃“二王”之神駿。著有《西齋集》十八卷，并編選有《離珠集》。興化王氏為當(dāng)?shù)赝?，代不乏人。仲儒祖父王繼美，字元玉，明萬歷三十二年進(jìn)士，居官勇于任事，有政聲。父親王貴一，字式玉，號象山，明諸生，剛正負(fù)氣，不隨人俯仰，甲申后以隱終，工詩善書，著有《檀園集》。弟王熹儒，字歙州，一字勿齋，承父兄教，致力于詩書，著有《勿齋集》八卷，編選有《唐詩選評》十卷和《唐七律選》等。子王國棟，字殿高，一字竹樓，七歲喪父，即知力學(xué)，嘗自題其門“書宗王內(nèi)史，畫近李將軍”，與揚(yáng)州八怪交善，著有《竹樓詩鈔》五卷。王氏一門詩書傳家，因心懷故明，文字中多有觸礙，仲儒歿后遭掘尸地下、挫骨揚(yáng)灰之禍，《西齋集》、《離珠集》、《勿齋集》、《竹樓詩鈔》皆列入禁毀書，加以銷毀，故世之所存罕矣。

王仲儒《西齋集》中有多首詩歌涉及朱慎，包括《閏三日朱其恭招飲》、《秋社朱其恭招集》、《送朱其恭入都》、《揚(yáng)州酒人歌》、《朱其恭母楊孺人七十歌》、《寄其恭詞臣兩君以葠餉我》、《送朱其恭入都赴中書舍人選試》、《哭朱菊山九首》等，其中《哭朱菊山九首》回憶了兩人交往的過程，寫得哀感凄愴。兩人之相識在《離珠集選浮園詩序》中尤為詳盡，節(jié)錄如下：

昔為劍浦之游，宿留湖上，聞武川朱子名藉甚，念欲交之而未能。戊辰冬始識于孔博士東塘所，見其酒間賦詩，意甚持擇，而于坐中諸君作不謬為稱許，多所裁定。余心傾焉，盛名之下果無虛士也，遂歡然投分，及今七八年，為忘形之友。[6]卷首

王仲儒和朱慎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相識于孔尚任的居所，之前兩人就互有耳聞。編選朱慎詩歌之時距相識已七八年，當(dāng)在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和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間。關(guān)于朱慎，陳鼎《留溪外傳》卷八《義俠部》有《武川公子傳》：

武川公子朱慎者，浙江金華郡武義人也，字其恭，號菊山。幼穎異博學(xué)，能文工詩，重氣節(jié)，愛交游。父七來，令江都。江都南北咽喉，五方雜處，多富商大賈，俗尚豪華，神奸巨猾伏其中，間行不法，淮以南稱最難治。公子在父任，悉其弊，請父以淳樸清靜先，四境肅然。未幾父卒，公子以清白吏子竟不能奉喪歸，遂流寓焉。三年之喪畢，公子出交客，所交俱一時名士長者，車轍滿戶外，凡造訪者公子必治酒款洽，或攜樽買舟棹西湖，登平山，相與憑吊今古焉。有以緩急告者，公子家徒四壁，未嘗或拒，必婉轉(zhuǎn)盡力以周，故一時轉(zhuǎn)相傳慕，以不識公子為羞。公子性至孝，事母甚謹(jǐn)，未嘗遠(yuǎn)游千里外，而數(shù)千里外來訪公子者則接脛，蓋武川公子之名已走天下矣。與瓜步詩人蔣前民易為忘形交，把酒論詩，月無虛日。易先公子卒，公子歿在丙子，四方之士皆為扼腕。外史氏曰：余慕公子之為人，慷慨好義，有古人風(fēng)，及余過邗上，而公子死矣。求其詩讀之，多感慨悲歌之概，想見其人不禁涕泗之交也。[7]

這段傳記對朱慎的介紹較為詳細(xì)，但仍有幾點需要詳細(xì)說明。首先，朱慎之號“菊山”的由來，王仲儒在《離珠集選浮園詩序》言：“朱子字其恭，今稱菊山，武川有菊妃山云?！盵6]卷首查武義縣有《(嘉慶)武義縣志》卷二《山川》有“菊妃山”之記載言：“菊妃山，妃，《通志》作姬，縣南三十里，多生蘭菊?！盵8]卷2其二，朱慎父親在《武川公子傳》中言為“七來”，縣志有詳細(xì)記載：“朱爾殿，天德子，官江南江都知縣，廉潔有政聲，以不善事上官，抱憤而卒，宦槖蕭然，重以逋累，江都人感其德，斂金遺子慎，始克扶柩歸葬云?！盵8]卷8《(乾隆)江都縣志》卷七《秩官》之“國朝知縣”下列有“朱爾殿”，并注言：“義烏人，舉人，二十五年任。”[9]朱爾殿亦有文筆，王熹儒《浮園詩集序》言：“其尊人孝廉公古文今文妙天下”[6]卷首《(嘉慶)武義縣志》卷九《藝文上》收其文《重修儒學(xué)記》一篇。其三，朱慎之生卒年，朱慎之卒年在《武川公子傳》中言“公子歿在丙子”，可知朱慎卒于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王仲儒《西齋丙子詩》有《哭朱菊山九首》可為佐證，該詩作于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第五首有句：“今春羇海陬，兩回見書札”[10]673，可知該年春天作者和朱慎尚有書信來往，朱慎之卒當(dāng)在該年。朱慎之生年據(jù)其詩歌《和張山來四十自嘲原韻》其三可以考證，詩言：“少君兩歲容先老，作客多年路轉(zhuǎn)窮”，故朱慎比張潮小兩歲，張慧劍《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據(jù)王晫《墻東雜鈔》考證張潮之生年為順治七年庚寅(1650)，故朱慎當(dāng)生于順治九年壬辰(1652)[11]。

父親去世之后，朱慎無力扶柩歸葬，便滯留江都，置身揚(yáng)州文化圈，與王士禛、孔尚任、李沂、蔣易、吳琦、吳肅公、宋曹、王方岐、王仲儒、王熹儒、李國宋、張潮等文人往還唱和，多為知己之交。文

二、《離珠集選浮園詩集》與朱慎詩歌的其他選本

關(guān)于朱慎詩歌的版本，李靈年、楊忠兩位先生主編《清人別集總目》著錄兩種：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鈔本《浮園詩集》一卷，國家圖書館藏傳抄本《浮園詩集附菊山詞》[12]?？掠合壬肚迦嗽娢募偰刻嵋分洶姹境鲜鰞煞N以外，還有武義縣民教館藏鈔本兩卷，并言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前后皆無序跋[13]。關(guān)于國家圖書館本《浮園詩集》，王玉超、黃強(qiáng)在《李漁研究資料叢考》一文曾有介紹：“《浮園詩集》按詩體分類編次，少量作品未列入者仍按詩體編排補(bǔ)列于后，現(xiàn)存清抄本一冊，有朱筆圈點，藏國家圖書館?！盵14]國家圖書館本《浮園詩集》載有三首與李漁有關(guān)的詩歌，《夏夜李笠翁招飲湖上》、《嚴(yán)陵夏夜李笠翁先生招飲東湖泛月(湖在嚴(yán)州)》、《秋日懷笠翁先生因題桐葉》皆為《離珠集》本所未收。惜乎上述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武義縣民教館三種《浮園詩集》未能一睹，但就其卷數(shù)猜測三種本子所收朱慎詩歌也僅僅是冰山一角。王仲儒在跋《離珠集選浮園詩集》言：“菊山詩累數(shù)千首，余不能多錄。然較集中諸家已稍溢矣。未錄者尚多賞心之作，當(dāng)為訂專集行世也?！盵6]卷末地方志以及清代其他詩歌選本亦選朱慎詩歌，現(xiàn)主要就《(嘉慶)武義縣志》、《詩觀》、《兩浙輶軒錄》三種本子進(jìn)行對校，以別差異。

《(嘉慶)武義縣志》卷十一《藝文下》選朱慎七首詩歌，分別為《山中讀書》、《春日游壺山》、《南山看紅葉留飲田家》、《石鵝洞》、《魚鷹洞》、《寄懷徐漢章》、《秋濤禪師從維揚(yáng)還明招山見過》，其中壺山、南山、石鵝洞、魚鷹洞、明招山皆為武義地方山川景色，徐漢章、秋濤禪師皆武義人。詩歌題目及部分文字和《離珠集》本略有差異，然大體相當(dāng)，可以據(jù)此推測縣志所選詩歌或據(jù)《離珠集》本。標(biāo)題方面如《石鵝洞》在《離珠集》本題作《游石鵝洞》，《秋濤禪師從維揚(yáng)還明招山見過》在《離珠集》本題作《秋濤禪師從維揚(yáng)還明招山，過小齋把晤，漫成短章》。詩句方面如《春日游壺山》詩句“游想雖無窮，所得亦已贏”，《離珠集》本作“游賞雖未窮，所得亦已贏”?！遏~鷹洞》詩句“旁側(cè)峰巒成斗奇，凸凹倚墜態(tài)難測”，《離珠集》本作“旁側(cè)峰巒咸斗奇，凸凹倚墜態(tài)難測”，《(嘉慶)武義縣志》或為誤植?！肚餄U師從維揚(yáng)還明招山見過》詩句“忽看飛錫下蓬蒿，慰我經(jīng)年別夢勞”，《離珠集》本作“忽看飛錫下蓬蒿，慰我?guī)啄陝e夢勞”，或為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字句之改動。

鄧漢儀輯《詩觀三集》卷六收朱慎詩歌十九首，分別為《春日游壺山》、《游石鵝洞》、《江行》、《游嚴(yán)州北高峰》、《吳山晚眺》、《西湖秋泛》、《晚泊龍游》、《過草萍驛》、《陸藎思至吉署對酒有賦》、《夏夜李笠翁招飲湖上》、《豐城夜泊》、《七月十四日，吳園次先生招集同人秋楔萸江》、《立秋后四日，邀崔青峙、郭商山、高實先、謝蔭鄰郊園小集》、《隋堤步月》、《九日梅花嶺登高》、《獨立》、《北軒》、《送春》、《題虎丘僧舍》[15]564。其中《吳山晚眺》、《夏夜李笠翁招飲湖上》、《立秋后四日，邀崔青峙、郭商山、高實先、謝蔭鄰，郊園小集》、《隋堤步月》、《九日梅花嶺登高》、《獨立》、《北軒》、《送春》諸詩為《離珠集》本所未收?！镀咴率娜?，吳園次先生招集同人秋楔萸江》在《離珠集》本題作《七月十四日，吳薗次先生招集萸江秋禊，同蔣前民、王式徵、喬東湖、張諧石、家西柯分賦》，更為詳盡地交代了參加集會的人員。兩個版本的詩歌內(nèi)容除了《豐城夜泊》完全一致，其他皆有或大或小之差別，如《春日登壺山》一詩，《離珠集》本缺“庶因登眺意，遠(yuǎn)我塵世情”之句?！督小纷詈髢删?，《詩觀》本為“語燕窺人面，飛花過酒杯。醉余吹短笛，楊柳莫生哀?！薄峨x珠集》本為“細(xì)浪霑琴幕，輕云蕩酒杯。杳然人境遠(yuǎn)，直欲向蓬萊?！憋@然是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改動的典型，《離珠集》本似更為超脫?！敦S城夜泊》倒數(shù)第二句，《詩觀》本作“江上魚龍空寂寞，人間裘馬自紛紜”，《離珠集》本作“梁苑詞人多寂寞，漢庭巧宦劇紛紜”，用典不同，而表意一致，《詩觀》本似更為含蓄。除此而外，兩種版本甚至有兩首詩歌只有題目相同而內(nèi)容完全迥異?！队螄?yán)州北高峰》一詩，《詩觀》本為：

昨已登南岫，今還眺北峰。江聲鳴日夜，峽氣護(hù)魚龍。雨入?yún)翘旒?xì)，云歸月樹濃。翀霄羨飛鳥，奮袂欲相從。

《離珠集》本為：

勝絕嚴(yán)灘上，群山抱一峰。林陰霾虎豹，峽氣護(hù)魚龍。東越江三折，南閔嶺萬重。乾坤烽火靖，是處有耕農(nóng)。

“峽氣護(hù)魚龍”是作者詩歌修改中唯一留下的字句，兩首詩歌的意境迥異，都是寫登北高峰所見，《詩觀》本更為自然、恬淡和積極，而《離珠集》本則眼界更闊，思慮更遠(yuǎn)，完全不是同一心境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詩觀》本《七月十四日，吳園次先生招集同人秋楔萸江》為：

初驚一葉下晴沙，重續(xù)流觴紀(jì)歲華。勝地還來叢桂侶，秋風(fēng)同放木蘭艖。涼生曲水吟懷爽，月近中元酒興賒。暢敘已將弦管擯，隔江何事忽吹笳。

《離珠集》本《七月十四日，吳薗次先生招集萸江秋禊，同蔣前民、王式徵、喬東湖、張諧石、家西柯分賦》為：

誰復(fù)秋來修禊事，劉楨詞賦昔空傳。多君懷古開芳讌，與客迎涼放畫船。落日亭亭孤嶼外，微風(fēng)款款一尊前。經(jīng)時旅病難湔祓，斗覺臨流意灑然。

兩首詩歌雖題目相似，詩意一致，但文字迥異。《離珠集》刊刻較《詩觀》晚，且借鑒了《詩觀》的成果，如王仲儒評《豐城夜泊》一詩言：“鄧孝威稱此詩結(jié)句貼豐城，大有筆力，良然。”[6]，推測《離珠集》本《七月十四日，吳薗次先生招集萸江秋禊，同蔣前民、王式徵、喬東湖、張諧石、家西柯分賦》詩歌或為定本。

阮元等輯《兩浙輶軒錄》卷八收朱慎詩歌六首，分別為《春日游壺山》、《十月晦日，自都門回廣陵，是日家母從南至》、《登嚴(yán)州北高峰》、《柬寄宗定九》、《登滕王閣》、《九日同鄧孝威、吳園次、桑楚執(zhí)、查二瞻、宗梅岑、蔣前民、孔東塘、閔賓連、郭皋旭、盧歇庵、陳健夫、卓子任諸公梅花嶺登高分賦》，上述諸詩《離珠集》皆有，字句略有不同。《兩浙輶軒錄》本朱慎小傳后引《金華詩錄》對朱慎記載，似可知見當(dāng)時人對其評價，全錄如下：

菊山負(fù)才名于四方者二十余年。維揚(yáng)吳綺見之，目為千秋豪士。與李梧岡交久，菊山卒，梧岡挽之詩曰：“江東詩好誰如爾，天上樓成只為渠?！蔽鄬壑袩o余子，所許必非常才也。又云：“當(dāng)年綠綺猶存否，子敬人琴兩絕聲?！弊宰ⅲ骸坝嘣怨徘儋浧涔А！碑?dāng)日菊山必善琴，詩亦非空言也。[16]

三、朱慎詩歌與詩學(xué)理論

《離珠集》冠之“離珠”名，王卓華先生解釋為：“‘離珠’乃珍珠之一種，將七家之詩分卷選評，而又分卷序之，卻正如穿在一起的一串珍珠。”[1]132其意然也。吳肅公《街南續(xù)集》卷一《與閔在東》一文曾質(zhì)疑過“離珠”之含義，后詢問王仲儒本人才得到答案，“后詢之景州，乃知瑯玕竹實，鳳所食也，尊詩署伊蘭”[5]369，“離珠”是瑯玕竹的果實，鳳凰所食之物，其高貴可知，“瑯玕”又比喻優(yōu)美的文辭，詩歌選本冠以“離珠”之名，其意故而不言而喻。朱慎之《浮園詩集》為何能夠得到王仲儒之青睞，而收入《離珠集》中，仲儒《離珠集選浮園詩序》有答案：

古人詩文多得江山之助，司馬子長、杜子美、蘇子瞻輩類然。菊山南北舟車,江楚燕趙，浮游萬里。所睹崒嵂洶涌、崇閎廣莫之觀，感于中而發(fā)為詩，宕往流連，一唱三嘆，有味哉,其言之也！海內(nèi)詩大盛，而作者或殊指要，以取則古先，務(wù)得其真而毋徒形似，蓋真則剛?cè)嵴?、奇平濃淡無不可者，誠若菊山之為人，本質(zhì)樸之衷，運以靈秀之氣，詩其有弗美者乎？菊山說詩與余合，而其為人，多余所不能及者。[6]卷首

這段文字前段多為褒揚(yáng)之言，雖言之有據(jù)，卻不是選錄之確切原因，“菊山說詩與余合”一句道出了真正的原因。王仲儒和朱慎二人在詩歌理論方面言投意合，那么朱慎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持什么態(tài)度呢？且看《詩觀三集》卷六“朱慎”條跋：

武義在萬山蒼翠中，名人疊出。而朱子其恭生多聰穎，雅負(fù)才名，其論詩專主唐人，屏絕宋派，可謂卓然有定識者矣。夫虞山極詆滄浪、須溪，呵斥濟(jì)南、北地。今諸公之名譽(yù)自赫灼在天地間，固知文人好癖是一病也。[15]565

鄧漢儀對于錢謙益詆毀嚴(yán)羽、劉辰翁，呵斥李攀龍、李夢陽之舉頗多不滿，而朱慎“論詩專主唐人，屏絕宋派”則被他大加贊揚(yáng)。由此可知朱慎詩學(xué)主張以唐詩為宗，王方岐《浮園詩集序》亦有相關(guān)論述：“菊山論詩楷式李唐，尤以少陵為宗，其言曰：‘杜之海涵地負(fù)，獨立千古，善學(xué)者不當(dāng)肖其皮毛，而在得其性情。’故其所為詩既絕恒蹊，更裁偽體，由其沐浴于古人者厚，而發(fā)于性情者真也?！盵6]卷首王仲儒是清初“昭陽詩派”的代表人物，“昭陽詩派”為明末清初活動于興化，以該地遺民為主，論詩以唐詩為旨?xì)w的文學(xué)流派。洪嘉植在為《西齋集》作序時曾言：“今之為詩，各受唐以后病。凌雜米鹽，修飾邊幅，且至靡人不作。不知六義之言何以有物與五音之律何以協(xié)調(diào)，冥頑靈蠢，幾于膏肓痼疾。然則西齋之詩豈非今日詩人之藥石哉？西齋方裁量近代之詩，以為《離珠》一集，復(fù)古之功志不在小。”[10]471如此得知朱慎、王仲儒皆為唐詩的推崇者，故《西齋集》選朱慎詩歌也就不足為奇。

朱慎詩歌內(nèi)容豐富，誠如王仲儒所言：“菊山南北舟車，江楚燕趙，浮游萬里。所睹崒嵂洶涌、崇閎廣莫之觀，感于中而發(fā)為詩，宕往流連，一唱三嘆，有味哉?！盵6]卷首故而游歷詩在朱慎詩歌中占有較大分量，《望岳》、《西溪即景》、《西湖秋泛》、《泊龍游縣》、《曉發(fā)常山》、《過桃花嶺》、《宿天津關(guān)》、《登滕王閣》、《豐城夜泊》、《閶門晚泊》諸作皆為佳制，如《過桃花嶺》：

不是回眸望，焉知所歷高。田間人似鳥，原上樹如毛。云氣蒙頭濕，天風(fēng)抱膝號。下山防一墜，驚汗浹重袍。

詩歌寫作者過桃花嶺時所見所思，文字曉暢，仿似親臨其境，心理描寫惟妙惟肖，讓人心生膽寒之意。詩歌中形容高峻處，脫胎杜甫《龍門閣》諸詩，卻更為生動而富有畫面感。

朱慎待友以誠，樂于助人，“或厄窮莫告，周全保持之，若自為謀”[6]卷首，是故友朋遍布維揚(yáng)。其詩歌中大量贈答詩寫得情真意切，絕非泛泛之談，誠如王仲儒對《送宋射陵先生之京口二首》的評語所言：“詩無他奇，恰是送射陵語，移不得他人。凡君贈答詩皆因人著筆，由中而發(fā)，故不可及?！盵6]在贈答詩中，《和張山來四十自嘲原韻》可謂字字血淚：

半生蹤跡我同君，短燭論心到夜分。性癖只宜空谷老，才疏敢望圣朝聞。早知班筆原無用，翻恨秦書未盡焚。四十流年駒過隙，茫茫身世一浮云。

相看俱是可憐生，蝸角虛名不用爭。窮鬼病魔常眷戀，吟魂醉魄強(qiáng)支撐。壯心老去壺空碎，孤憤中來劍欲橫。頭上儒冠真誤我，蓬萊有路未能行。

辛苦今生一蠹蟲，精神銷盡簡編中。少君兩歲容先老，作客多年路轉(zhuǎn)窮。傲骨肯因頹俗貶，幽懷獨與故人同。他時叢桂偕棲息，招隱無勞賦八公。

王仲儒評價這首詩歌“太憤，然菊山抱才未遇，亦無怪其然”，可謂知己之評。詩歌中的憤怒可謂直上云冠，讀書人說出“早知班筆原無用，翻恨秦書未盡焚”，猶如高聲大喊一句“讀書誤我”，卻最終抑郁而終。

當(dāng)然朱慎的贈答詩歌風(fēng)格多樣，還有些率任自然，風(fēng)格似王孟者。朱慎還有一些詠史詩也是極富特色，如《金陵秋感》：

南國秋深木葉凋，憑高縱目晚天遙。江聲不斷來三楚，山色依然似六朝。雉堞鳴笳風(fēng)獵獵，園林放馬草蕭蕭。古今多少興亡恨，付與旗亭酒一瓢。

這首詩歌被王仲儒評為“卓調(diào)深思，錢劉避席”，山河依舊而興亡數(shù)代，歷史上的是非付與一瓢酒而不再言語。

朱慎，清初文壇富有個性的詩人，其詩歌具有地域文學(xué)、布衣文學(xué)、流寓文學(xué)等諸多特色，而《清詩紀(jì)事初編》、《清詩紀(jì)事》、《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清代卷)》、《清代人物生卒年表》等清代文學(xué)權(quán)威文獻(xiàn)缺載，實為憾事?！峨x珠集選浮園詩集》靜靜地陳列于古籍書庫，已塵封百年。朱慎和《離珠集》合二為一，也許正是清代詩壇的一個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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