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艱難的成長之路——澳大利亞作家西爾維的小說《賈斯珀·瓊斯》賞析

⊙朱 琳［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文化與傳播學院， 北京 100070］

《賈斯珀·瓊斯》(Jasper Jones，中譯本名為《我們一起去紐約》) 是澳大利亞新銳作家克雷格·西爾維(Craig Silvey，1982—) 的小說，自2009年出版以來，在本國以及國際上贏得如潮好評和眾多獎項，包括澳大利亞書業(yè)2010年度圖書獎和文學圖書獎、2011年國際IMPA都柏林文學獎等。這是一本具有很強的可讀性而又內(nèi)容豐富、寓意深刻的文學佳作。

一、陰影重重的驚悚和懸疑之書

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澳大利亞一個叫考利根的小鎮(zhèn)。深夜，因暑熱而難以入睡的少年查理，在燈下讀書。此時突然響起了敲窗聲，鎮(zhèn)上聲名狼藉的少年賈斯珀仿佛從天而降。查理以前從未有過與賈斯帕交談的機會，這個被家長們完全排斥在孩子們生活之外的“名人”會來找自己，令查理大感意外，更讓他吃驚和激動的是，賈斯珀居然是來請求書呆子氣的查理幫忙。絕不想“不識抬舉”的查理雖然不無猶豫，但仍跟著賈斯珀走了。他們在黑夜中穿過小鎮(zhèn)，來到叢林中一棵巨型桉樹前，闖入查理眼簾的是一個可怕的景象：一個身上滿是傷痕的女孩被吊死在樹上，她是鎮(zhèn)長的女兒，也是賈斯珀的秘密情人勞拉！賈斯珀堅稱不是他干的，但是他不能報案，因為小鎮(zhèn)上沒有人信任他，他沒法洗刷掉自己的嫌疑。他央求查理與他一起將勞拉水葬，并要求他堅守秘密；同時，他們還必須找出真兇。

賈斯珀把懷疑的目光投向有過殺人前科的瘋子萊昂內(nèi)爾，努力尋找證據(jù)。沉重的秘密壓在查理的心頭，他不敢告訴他最好的朋友杰弗里，不知如何面對自己的初戀情人伊萊扎，而她正是死去的女孩勞拉的妹妹。

事情的發(fā)展一波三折、撲朔迷離：樹干上被誰刻上了神秘的“對不起”；伊萊扎似乎知道些什么；被認定為兇手的瘋子萊昂內(nèi)爾對賈斯珀和查理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真正的兇手如此出乎意料，而且直到最后，仍然不為鎮(zhèn)上人所知。

小說從一開始，氣氛就緊張而壓抑，重重懸疑，道道陰影，緊緊攫住讀者，時常讓人有戰(zhàn)栗、窒息之感。

二、蘊含多重主題、內(nèi)容厚重的成長小說

小說采用獨特的兒童視角，通過十三歲少年查理的眼睛，揭示了一個閉塞小鎮(zhèn)狹隘的偏見，特別是種族主義情緒和行為，以及與種族偏見夾雜在一起的政治偏見。長著充滿野性的綠眼睛的賈斯珀，比查理大不了多少，在考利根卻臭名昭著，被人們視作小偷、撒謊大王、小混混。任何一家出了問題，首先要怪罪的就是賈斯珀。雖然小鎮(zhèn)的板球隊每每依靠賈斯珀的球技才能在與外鎮(zhèn)的比賽中獲勝，但無論隊員還是鎮(zhèn)民，事后立刻翻臉不認人。因為深知沒有人會相信自己，賈斯珀才請求查理與他一起藏匿勞拉的尸體。盡管如此，他還是被警察關押、毆打、逼供。而所有這一切都源于賈斯珀是一個“雜種”——具有一半土著血統(tǒng)。

杰弗里·盧是查理最好的朋友，他聰穎好學，幽默風趣，成績出色，他的球技更勝一籌。杰弗里一直想?yún)⒓影迩蜿牭挠柧毢捅荣?，但隊員們排斥他，羞辱他，僅僅是因為他是越南難民。孩子們對他的歧視和排斥來自彌漫全鎮(zhèn)的敵對情緒。時值“越戰(zhàn)”期間，澳大利亞是參戰(zhàn)國，人們把仇恨施諸歸屬敵對方卻是完全無辜的杰弗里一家。孩子們欺負杰弗里，罵他是“越共”。在小鎮(zhèn)聚會上，一個胖女人，她因戰(zhàn)爭失去丈夫，兒子又要走上戰(zhàn)場，突然向杰弗里的母親發(fā)難，襲擊并燙傷了她。所有的旁觀者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攔胖女人或慰問杰弗里太太，盡管后者在越南的親人剛剛死于西方軍隊的飛機轟炸，卻沒有人對此有絲毫的負疚感。在與鄰鎮(zhèn)的一場板球賽上，由于一個球員突然發(fā)病，杰弗里終于得以替補上場，并為球隊贏得一場眼看就要輸?shù)舻谋荣?，贏得人們難得的敬意?？蛇@并沒有阻止有人把自己的失業(yè)毫無道理地歸咎于杰弗里在礦上當工程師的父親安，摧毀了他家那堪稱鎮(zhèn)上最美的花園，辱罵安是滲透進來的紅色分子——“紅耗子”，還毆打他。作者通過查理對所有這些丑陋現(xiàn)象的質(zhì)疑，對賈斯珀的信任，與杰弗里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誼，表達出對種族歧視和政治偏見的深切痛恨。

作者直面人性的弱點和陰暗。考利根作為一個封閉的小鎮(zhèn)，處處被偏見和謊言、暴力和傷害所籠罩。賈斯珀、杰弗里和查理都是這個小鎮(zhèn)的疏離者。前兩人因為他們的血統(tǒng)，查理則因為在這個大多數(shù)人在礦上干體力活、崇尚球技的小鎮(zhèn)，是個體育極差、學習極好的孩子而遭人嫉恨。社會不能接受差異和豐富性，人們不加思考地從眾，如同查理所深思的：“大多數(shù)人不喜歡孤獨的感覺。人們不喜歡仰望這天空，感覺自己的渺小和茫然?！杏X自己屬于一個更大的東西，于是可能就不那么害怕了?！比藗兩踔翆Z斯珀一無所知就給他定罪，而定罪的原因恰恰就是對他一無所知，實際上不過要尋找一個替罪羊。瘋子萊昂內(nèi)爾是神秘和恐怖的象征。他住在一座破敗不堪的小屋中，孩子們誰也沒見過他，但都極為懼怕他。人們言之鑿鑿，他幾年前殺過一個姑娘?！拔覀儧]人知道那時發(fā)生了什么，但老是有新的說法。當然，時間越久，關于他罪行的說法越可怕，就像草越垛越高，草垛里的針也被埋得越來越深?！倍嫦鄥s是，很多年前，萊昂內(nèi)爾與被社會包括他自己所排斥的兒媳之間逐漸彼此了解并建立起友情，在他送突發(fā)疾病的兒媳去醫(yī)院的途中，一場車禍送了兒媳的命，摔殘了他的腿，帶給他無盡的負疚感，也帶來紛紜四起的關于他與兒媳亂倫、私奔的流言?！爸e言和猜測越積越多，傳聞變成真相，堅如磐石?！比R昂內(nèi)爾不停地想解釋真相，但就連他的兒子和孫子都不給他機會。查理察覺到：“這個世界不對頭，狹小、骯臟，讓人傷心欲絕。壓在每塊石頭下，藏在每個壁櫥里，搖晃在每棵樹上的，都是我不愿看到的東西?！?/p>

對賈斯珀和杰弗里的態(tài)度成為衡量小鎮(zhèn)道德水準、人性程度的試金石。孩子們欺負杰弗里的時候，目睹一切的教練不但不制止，還在一旁咧嘴大笑，查理不禁在內(nèi)心發(fā)問：“如此景況他都能這樣若無其事，還有什么是他看不下去的？還有什么殘忍的現(xiàn)象他不能聽之任之？”父親似乎也是怯懦軟弱的，他想去參加反對澳大利亞派兵參加越戰(zhàn)的抗議，但屈從于母親的阻攔。面對母親憤怒的發(fā)泄，他不作辯解，讓查理懷疑“他是否還會站出來維護自己所相信的正確的東西”。但聽說人們叫賈斯珀“雜種”，父親立刻向查理開放了他的所有藏書，讓他從有正義感的南方作家那里去學習辨別是非、堅持正義的真理。杰弗里的父親被襲之夜，父親憤怒地挺身而出，使查理感到驕傲。道德勇氣的體現(xiàn)并不局限在父親身上，兩位鄰居哈利·洛林和羅伊·斯帕克曼一起奮力制止歹徒的暴行，并鼓勵杰弗里。父親告訴查理，只要有一個襲擊者這樣的惡徒，“就會有十幾個時刻準備站出來阻止他的哈利·洛林”，這顯示了對人性力量的信念。

成長是小說最重要和深層的主題，關涉謊言和真相、天真和成熟、恐懼和勇氣、忠誠和背叛、友誼和愛情等等。在西方文學史上，成長小說是重要的文學類型。這類小說中經(jīng)常寫到生活中某個悲劇性事件帶給青少年主人公震撼，觸發(fā)了其精神感悟，主人公經(jīng)歷痛苦和迷惘后，逐漸從天真無知走向成熟。查理正有如此經(jīng)歷。盡管以賈斯珀命名小說，查理才是小說真正的主人公。原先的生活雖也有煩惱，但基本上風平浪靜。夏夜里賈斯珀的突然來訪和隨后目睹的可怕場景，“于是一切從此改變。整個世界在崩裂、旋轉(zhuǎn)、搖晃”?！霸谖也Ａ虬愕氖澜缰校粓鲲L暴已卷地而起，將曾經(jīng)穩(wěn)固、確實和堅實的一切都晃得脫離原位，漂浮、旋轉(zhuǎn)，化作一堆殘片落下?！彼恢糜诘赖吕Ь?，一方面被可怕的秘密所壓迫、被成為賈斯珀同謀的罪惡感所折磨；另一方面開始重新打量、審視、認識和評判周圍的世界，認識自我。他得知了更多可怕的罪惡：一個從小被虐待、欺辱的腭裂患者，后來成為殺人惡魔被判處絞刑；一個美國女孩被寄寓的女主人和一群孩子殘忍地虐待致死，作惡者心安理得，鄰居和她的妹妹都知而不報。于是，“問題如氣泡般在我心中汩汩而出”。他探得越來越多的真相：萊昂內(nèi)爾不是瘋子而是痛苦的悔罪者；自己的家庭關系是脆弱的，生活受挫的母親竟然與別人私通；摯愛的初戀女孩伊萊扎原來是勞拉死亡真相的知情者，并且與他一樣被罪惡感所折磨；體面的鎮(zhèn)長實際上如此邪惡……似乎“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我不懂周圍的人，以及他們做事的動機。我發(fā)現(xiàn)得越多，揭開得越多，知道得越多，明白的就越少”。“正義與邪惡之間的界線到底有多細？”他不停地向自己發(fā)問。

查理不愿安于謊言，因為這樣就會“一輩子在微弱的火光和漆黑的隧道間搖擺不定，每次都向罐子里的小小謊言尋求安慰，而不是走向盡頭真正的光明”。賈斯珀也在認真地思考并鼓勵他：“你得靠自己，這可以讓你孤獨，也可以使你強大。你出生的時候，要么幸運，要么不幸，全碰運氣。不如意，那就倒霉。可那之后，一切就全看你自己了?！@才是真正的上帝，查理，它是我心中比別的東西都強大都堅定的一部分?！匾氖俏?。我知道自己會好好的，因為我心腸好，要是鎮(zhèn)上的人想讓我認為自己是壞人，那就讓他們見鬼去吧。你活著還是死去，你的心都和你在一起。這顆心也是我擁有的一切?！?/p>

查理沒能如愿帶著伊萊扎與賈斯珀一起去紐約，尋找遠離小鎮(zhèn)的自由。但他靠與萊昂內(nèi)爾的合作表演表現(xiàn)出的勇氣贏得了鎮(zhèn)上所有孩子的敬畏，更在精神上走向覺醒和成熟，意識到：“人人都會長大，人人都能學門手藝、繳稅、成家，但這不是長大。在你害怕的時候你的做法、你看待周圍一切的態(tài)度，才能顯示出你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薄耙苍S勇敢并不等于沒有恐懼，也許勇敢是你如何懷揣著重負走下去?，F(xiàn)在我真切地體會到，這才是勇氣?！?/p>

西爾維曾說，他“想以這本書探究許多東西，但最關注之一的是成長中的天真不再。那個時刻，氣泡突然破裂，真相驟然降臨，童年的盲信消融。在《賈斯珀·瓊斯》中我盡力想表達的是有些人學著像成人那樣過活，但從未真正成人。他們不經(jīng)過批評的過濾而過活，仍然活在氣泡里，他們信從某些神話，并總是贊同它們，以保護氣泡的那層薄膜。這是種褊狹的生活方式：提心吊膽、沒有牢靠感。因此這是問題的兩面，你可以選擇去了解、弄明白、質(zhì)疑，而這可能是悲傷而孤獨的事，但最終是勇敢的行為；你也可以從不懷疑現(xiàn)狀，因為這會招致害怕無知，而去聽任神話和傳說盛行。關鍵的是，我想以了解后的重負，不了解而來的安然來考驗查理。前者最終是強有力的，而后者是脆弱的”。

三、關于文學的文學之作

《賈斯珀·瓊斯》被稱作澳大利亞版的《殺死一只知更鳥》。后者是美國南方女作家哈珀·李于1960年發(fā)表的小說，贏得了該年的普利策小說獎和讀者極大的反響。《賈斯珀·瓊斯》可以看作是一部向《殺死一只知更鳥》的致敬之作。后者也是通過孩子的視角看世界，探討種族、平等和正義等社會問題，表現(xiàn)了成長主題。很多人物之間存在著對應關系，如查理的父親與艾蒂克斯·芬奇，萊昂內(nèi)爾與布。因為都采用青少年的第一人稱自敘，表現(xiàn)心靈發(fā)展和成長的過程，評論還會屢屢將《賈斯珀·瓊斯》與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恩歷險記》、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相比較。后兩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哈克貝利和霍爾頓的片段出現(xiàn)于作品中。查理的第一人稱敘述結合了《殺死一只知更鳥》中斯考特那孩童的誠實，《麥田的守望者》中霍爾頓那少年的焦慮，帶給小說獨有的力量。西爾維坦言，他深受馬克·吐溫、哈珀·李這樣的作家的影響，與他們的創(chuàng)作有著緊密聯(lián)系。

西爾維向文學前輩學習，但奉獻的是屬于自己的獨特的作品。他寫的是地方性的生活，那是發(fā)生在農(nóng)業(yè)的西澳大利亞現(xiàn)實，查理和賈斯珀走的是“袋鼠踏出的羊腸小道”，他給考利根的人物注入生命，從書生氣的查理、勇敢不羈的賈斯珀、堅強樂觀的杰弗里，到神經(jīng)質(zhì)的母親、正直沉著的父親，如此真實、生動。他思考的是上世紀60年代的澳大利亞究竟是“學著成長，還是真正成熟了”的問題。表現(xiàn)風格上將沉重、緊張、憤怒、哀傷與睿智、輕松、幽默、詼諧巧妙地融為一體，這是西爾維的獨到之處。

文學是查理和父親共同的摯愛，當作家是他們共同的又各自珍藏的夢想。父親悄悄完成了他的作品，“構思巧妙，行文優(yōu)美，氣質(zhì)憂傷”；查理也在不停地寫作，想象自己以后能夠與美國的“垮掉派”詩人或哈珀·李、卡波特這樣的南方作家一起談笑風生。擔任文學教師的父親將兒子帶入文學的世界，告訴他文學是智慧的源泉，“告訴我他教文學的唯一原因就是馬克·吐溫。他說沒有什么東西是馬克·吐溫教不了你的，他對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他的忠告都很睿智，假如每個人一生中至少讀一本他的書，這個世界會比現(xiàn)在美好得多”。

文學確乎給予查理智慧，使他能夠憑借自己的感覺，選擇杰弗里為好友，認識賈斯珀的價值，選擇不同于小鎮(zhèn)上其他人的道路。文學給予他力量，查理以獲取更多知識的滿足感，去抵御頑童們暴力的拳頭，并降服他們。是《殺死一只知更鳥》中的芬奇向他顯示高貴的人格力量；是馬克·吐溫的《傻瓜威爾遜》告訴他：“勇氣，是反抗恐懼、控制恐懼，而非沒有恐懼?！蔽膶W可能提供幻象，他發(fā)現(xiàn)抽煙喝酒的嘗試如此可怕，絕不像書中那么有誘惑力；但文學也給予真實，他與伊萊扎的愛情，“印證了我讀過的關于愛情，或者至少類似愛情的一切”。他從小說中獲取精神滋養(yǎng)，滋養(yǎng)著他穿越艱難的少年成長期，并影響今后的人生。

小說結尾處，勞拉長眠水底，賈斯珀從小鎮(zhèn)消失，查理與伊萊扎站在被燒毀的鎮(zhèn)長家門前，身邊“灰燼紛然飄零”。西爾維讓我們深切地感受了他們天真不再的成長之痛，也引導我們穿越這艱難的成長過程，走向真正的成熟。

[1] [澳大利亞] 西爾維.我們一起去紐約[M] .王愛燕譯.?？冢耗虾３霭婀?，2011.(文中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2] 克雷格·西爾維談《賈斯珀·瓊斯》的寫作[OL] .http://www.allenandunwi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