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莫泊?！厄T馬》中的反諷

⊙孫彩霞［河南大學(xué)， 河南 開封 475001］

作 者：孫彩霞，博士，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

莫泊桑的《騎馬》講述了出身沒落貴族的小職員?？送袪栆虻玫饺俜ɡ瑟劷?，帶全家郊游，騎馬撞傷一位老人，從此無法擺脫只好接到家中贍養(yǎng)的故事?！厄T馬》常常和《項鏈》等作品一起被解讀為“表現(xiàn)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虛榮心”。但其實，圍繞?？送袪枴皦粝搿獙崿F(xiàn)——突轉(zhuǎn)”的情節(jié)，作者安排了典型的反諷情境，指向的并不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虛榮心，而是沒落貴族殘存的美麗幻夢和面對現(xiàn)實的怯懦無能；同時，圍繞兩個主要人物作者又設(shè)置了互相作用的兩種反諷形式，對底層民眾提出了含蓄的批評，表達了對人類生活的悲觀認識。

一、情節(jié)設(shè)置中的反諷

(一) 夢想 埃克托爾雖是小職員，但作者更強調(diào)的是其沒落貴族的身份，他的一切悲喜劇都源于沒落貴族的一次騎馬出行的夢想。

作品一開始就用白描手法再現(xiàn)了?？送袪柶D難灰暗的生活，那是“一種自卑的、藏藏掖掖的、自覺羞慚的窮困生活，一種沒落的貴族硬要支撐門面的艱苦生活”①。正因為他曾有過貴族體驗卻再不能恢復(fù)榮光，所以更留戀過去，既自卑又自傲。這也是整個沒落貴族的特點，莫泊桑只選擇了他們的住所來表現(xiàn)：“他們住在貴族住的街上，圣日耳曼區(qū)的那些凄涼的街上；……這些樓房里，從上到下的住戶全是有貴族封號的；不過從二樓到七樓，都似乎是不大有錢。這些當初盛極一時，但因游手好閑而衰敗的人家，念念不忘的是他們的階級偏見，日夜操心的是怎樣維護門第，保持家聲。”

就在這樣壓抑的情形下，命運突然垂顧了埃克托爾，讓他有了重溫“貴”夢的機會。他意外得到了三百法郎，于是決定帶全家郊游，并要騎馬經(jīng)過香榭麗舍大街，風(fēng)光一程。對?？送袪杹碚f，這次騎馬有很多含義：可以展示騎馬技術(shù)，他熱切地盼望著，每晚都要將孩子放在膝頭顛動，預(yù)演騎馬；可以顯示貴族素養(yǎng)和英勇品質(zhì)，他“大談他的騎馬術(shù)，講述他當年在父親家里的種種英勇事跡”；能使他受到重視，“只憑這一手，就能得到長官們的重視”。正因為他在現(xiàn)實爭斗中沒有實力，受人輕賤，所以騎馬帶給他的除了虛榮的滿足，更多的則是生存的實際利益。

他充滿信心地盼望著騎馬出行，而這恰恰構(gòu)成反諷的基礎(chǔ)?？藸杽P郭爾說：“有的人自高自大，自以為無所不知，面對這種愚蠢行為，真正的反諷是隨聲附和，對這一切智慧驚嘆不已，吹捧喝彩，從而鼓勵此人越來越狂妄荒誕，越來越高地往上爬，盡管反諷者無時無刻不意識到這一切是空洞的、毫無內(nèi)容的?！雹诎？送袪柕膲粝氩粩嗤苿忧楣?jié)向其意想不到的方向發(fā)展，夢想早已成為被嘲弄的理由。

(二) 實現(xiàn) ?？送袪柕膲粝朐絹碓綇娏遥K于到了實現(xiàn)的這一天。出行前，他不忘炫耀其相馬技術(shù)，因為這是貴族素養(yǎng)的一部分，“他把馬的四條腿一一扳起來捺一遍，他按了按馬的脖子、兩肋和飛節(jié)；用一個手指頭試了試它的腰；他掰開它的嘴，檢查了牙齒，立刻說出了馬的年齡”。去郊外的路上，他還不忘炫耀騎馬技術(shù)，“他故意在馬背上大起大落按照英國人騎馬的姿勢小跑著。屁股剛一挨著鞍子，他立刻就仿佛要升入天空似的向上躥起來”。其實他根本無力駕馭馬，“兩只眼老是向前盯著，臉上的筋都繃得很緊，沒有一絲血色”。更諷刺的是，家人誤把他的狼狽看作技術(shù)高超，“兩個小孩在車的顛動、心中的快樂和新鮮空氣等等陶醉之下不住地尖了嗓子大叫。馬聽見喊聲害了怕，就狂奔起來”。馬越是狂奔，他越是在馬背上顛動；孩子越是大叫，馬越是狂奔……就這樣，他僥幸到達了目的地。

但是埃克托爾并沒有承認自己無能，而是堅持按原計劃繞道香榭麗舍大街返回。因為這是最繁華的大街，會讓一家人的虛榮心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香榭麗舍大街果然熱鬧非凡，人越多，一家人的虛榮感越強烈，越興奮異常；但從另一方面說，騎馬越危險。其實，他們的虛榮正成為反諷的對象，“如果我們把反諷看作一個從屬性的環(huán)節(jié)，那么它就是能看透生存中的乖戾、謬誤以及虛榮的銳利眼光?！推渥鲇^察的方式而言，它卻并不摧毀虛榮，不像正義摧毀罪惡那樣，它也不像戲劇那樣具有和解的因素，它強化虛榮，使虛榮者更虛榮，使瘋狂者更瘋狂”③。

(三) 突轉(zhuǎn) 正當全家人陶醉在榮耀中時，馬突然狂奔起來，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與之前的“夢想——實現(xiàn)”結(jié)合，恰好形成完整的反諷，因為“事件反諷的受嘲弄者多少明確地表示依戀未來，而始料不及的事態(tài)變化使他的計劃、企盼、希求、憂慮或者熱望發(fā)生逆轉(zhuǎn)或遭到挫折”④?！巴晦D(zhuǎn)”被亞里士多德稱為“行動的發(fā)展從一個方向轉(zhuǎn)至相反的方向”⑤，最能引發(fā)恐懼和憐憫，“此類事件若是發(fā)生得出人意外，但仍能表明因果關(guān)系，那就最能(或較好地) 取得上述效果。如此發(fā)生的事件比自然或偶爾發(fā)生的事件更能使人驚異，因為即便是出于意外之事，只要看起來是受動機驅(qū)使的，亦能激起極強烈的驚異之情”⑥。

圍繞?？送袪枴皦粝搿獙崿F(xiàn)——突轉(zhuǎn)”的反諷情境，作者展示了沒落貴族的迷夢及其破滅。騎馬只是一次“貴”夢重溫，現(xiàn)實生活中越無力，夢想越具有魅人的力量；出行越光輝絢爛，撞人事件造成的“突轉(zhuǎn)”越富有反諷效果。

二、人物關(guān)系中的反諷

圍繞老太太和?？送袪枺髡哂职才帕嘶ハ嘧饔玫膬煞N反諷：一種是“過分自信式”反諷，即“有的人似乎很自信，或者說，被刻畫得讓我們看上去很自信，他們相信萬事皆不出他們所料，而在我們看來，他們的料想?yún)s大錯特錯”⑦；另一種是“自我貶抑式”反諷，即“反諷者戴著假面具，但那是作為偽裝或‘代言人’(persona) 而起積極作用的假面具”，他“在扮演一個無知、輕信、誠懇或過于熱情的人物”，“給人以低能的印象”⑧。在兩人交手的過程中，貌似愚鈍的老太太其實異常狡猾，而自認為聰明的?？送袪柶鋵嵦煺嬗字桑『脴?gòu)成這兩種反諷。

一開始，“那老婆子看上去好像已經(jīng)死了，臉色蠟黃”，立刻引起了周圍人的同情。?？送袪枏尼t(yī)生那里知道的真實情況卻是無甚大礙，他天真地告訴家人，“干系不大”。老太太被送進病房，“蘇醒過來，不過據(jù)她說，內(nèi)部非常疼痛”。?？送袪枴耙宦犝f她沒死，立刻恢復(fù)了希望，他答應(yīng)替她負擔治療的費用”。他付了巨額醫(yī)藥費，雖然醫(yī)生診斷她休息幾天就會好，但老太太就是不承認已經(jīng)復(fù)原。?？送袪栔缓冒阉瓦M療養(yǎng)院。在療養(yǎng)院，?？送袪柌辉趫鰰r，她“很滿意地在喝油膩的肉湯”“面色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但?？送袪栐跁r，她卻說“毫無希望了，并沒有見好”；醫(yī)生明明知道她沒事，但“只要一扶她，她就鬼哭狼嚎。連挪動一下她的椅子，都不能不使她發(fā)出悲慘的叫聲”；她從早到晚不停地吃，“很快活地跟別的病人聊天說地，好像已習(xí)慣于這種不走不動的生活，就仿佛經(jīng)過了五十年的上下樓梯，拍打褥墊，上樓送煤炭，這兒掃掃那兒刷刷的生活，這是她所應(yīng)得的休息”；埃克托爾希望通過醫(yī)療鑒定了結(jié)此事，“約請了四位大名醫(yī)替這位老婆子會診”，可是“她聽憑他們檢查、聽憑他們摸、按，一面睜著刁鉆的眼睛偷偷看他們?！麄冎缓萌f分小心地又把她抬到她的原座上”。這樣，過分自信實則無能的?？送袪栕兊谩叭f分頹喪”“走投無路”，再也不能擺脫老太太，要贍養(yǎng)她到終老，而看似愚鈍的老太太結(jié)束了五十年的灑掃生涯，預(yù)備到?？送袪柤野蚕硗砟?。

從兩人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看出莫泊桑的嘲諷和同情。在他筆下，?？送袪柺乔优碂o能的沒落貴族的典型，當他們面對社會的爭斗時，特別是與狡詐的底層民眾交涉時，絲毫沒有防守與反攻的能力，而底層民眾也絕不像傳統(tǒng)作品表現(xiàn)得全都那么善良堅強。

三、反諷意旨

(一) 沒落貴族 圍繞?？送袪柕摹皦粝搿獙崿F(xiàn)——突轉(zhuǎn)”，作者表現(xiàn)了沒落貴族的地位低下、經(jīng)濟窘迫、精神空虛和怯懦無能。

?？送袪柕囊磺斜矂《荚从隍T馬出行，而那次出行之所以讓一家人“狂熱”“興奮”并為此付出余生的艱辛，正因為那是貴族生活的一次重現(xiàn)。然而整個作品的情節(jié)設(shè)置又不啻是對沒落貴族美麗幻夢的極大諷刺。作品一開始就點出了?？送袪柋瘎〉恼嬲?。他是沒落貴族青年的典型，二十歲上靠著家里的關(guān)系進了海軍部以后，就“在這塊礁石上擱了淺”。他從小嬌寵：“對艱苦的生活斗爭沒有受過訓(xùn)練”；耽于幻想：“隔著一片云霧看生活”；無能：“既沒有手段也沒有抵抗力”；無才：“沒有機會從小就發(fā)展他們的專才特長”；怯懦：沒有“對斗爭養(yǎng)成一種堅強毅力”；沒有生存斗爭的能力：“手中從沒有接到過任何武器或工具”……他沒想改變現(xiàn)狀，而是更深地陷入泥沼，結(jié)交的也是境況一樣的窮貴族，時代的落伍者，“這些窮貴族對現(xiàn)代生活是一無所知，既自卑卻又自傲”。他甚至找到一位同樣“出身貴族而家境貧寒”的姑娘結(jié)了婚，過著沉迷夢想、不思進取、邊緣化的日子。因此，《騎馬》與其說展示了一次偶然事件對?？送袪栆患胰松畹臎_擊，不如說預(yù)示了沒落貴族終將在社會的爭斗中一敗涂地的命運，因為來自資產(chǎn)者或底層民眾或其他階層的任何挑戰(zhàn)都會將他們擊垮。

莫泊桑對沒落貴族的批判除了與19世紀末法國貴族的現(xiàn)狀有關(guān)，也與他本人的家世相連。莫泊桑出生于沒落貴族家庭，祖父時家庭已趨于沒落，父親更是生活放蕩、賭博成性。當莫泊?；赝F族家世時，盡管充滿無限的懷想，卻又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力量抵擋現(xiàn)實的爭斗，只能步步衰頹；而當他面對現(xiàn)實時，卻又清醒地看到整個社會充滿了資產(chǎn)者的實利主義、掠奪成性；莫泊桑痛恨社會咄咄逼人的進擊，同情貴族面臨的擠壓，又無奈地承認這是他們的必然命運。因此，在《騎馬》中，?？送袪柕馁F族迷夢盡管并不過分，卻最終只能破碎。莫泊桑對這個人物雖不免諷刺，卻又寄予深深的同情。

(二) 底層民眾 莫泊桑描寫過很多卑微凄慘的底層人，對他們抱著同情、肯定甚至贊揚的態(tài)度，但《騎馬》中的老太太顛覆了許多文學(xué)作品中的底層人形象。

她自私自利、狡猾奸詐。被撞后，“不住地哼哼，兩手一動也不動，臉上呆呆地毫無表情”；在療養(yǎng)院，從“很滿意地在喝油膩的肉湯”，到“面色也照常了，眼睛也有神了”，再到“不停嘴地吃，慢慢地胖起來”，“很快活地跟別的病人聊天說地”，最后“安安靜靜，心安理得”?？墒菍σ磺腥说馁|(zhì)疑，她永遠不變地回答：“我不能動了，一直到死，我就是這樣下去了?！币粨苡忠粨艿尼t(yī)生為她檢查，她“一動不動聽著，眼里露出狡猾的眼光”。這是一個狡猾刁鉆的老婆子，她的后半輩子賴上埃克托爾了。

這樣狡詐的底層民眾，莫泊桑塑造得并不多，但可以見出他對人的認識是全面的。他并沒有囿于作者的成見，也沒有迎合讀者的期待，而是如實表現(xiàn)人的期望、善良、抗爭和愛，也表現(xiàn)他們的私欲、掙扎、卑俗和惡。

(三) 社會生活 從兩人的較量中，也可以看到莫泊桑對社會的悲觀認識，他曾稱資產(chǎn)階級社會是“可怕的凡庸和膽怯。或許，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目光如豆和殘酷不仁”，人們被“丑惡的偏見、比罪行本身還更令人厭惡的關(guān)于名譽的口是心非的理解、堆積如山的偽善感情、裝模作樣的體面、可恨的功名心所壓迫、俘虜和毀損”⑨。

這種認識既是受福樓拜教育時便接受的社會懷疑主義的發(fā)展，又是他對社會現(xiàn)實深惡痛絕又無能為力所決定的，表現(xiàn)在作品中，則是跟“強烈的喜劇氣氛一起——并且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郁郁的感傷情緒”⑩。

(四) 總體反諷 莫泊桑并未就此止筆，而是將反諷深入到形而上的高度，因為反諷“不是對這個或那個現(xiàn)象，而是對存在的總體從反諷的角度予以觀察”?。通過?？送袪?，莫泊桑既諷刺了貴族迷夢，又指向生活現(xiàn)象的不可知、人的痛苦的掙扎，以及一切希望和努力的徒勞。因為從本源上說，人類存在即含有反諷的成分，一方面是“地道的或原始的反諷者”上帝，“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超越凡俗，獨攬一切，永不泯滅，無拘無束”；另一方面是人，他“深陷在時間和事務(wù)之中，盲目行動，臨時應(yīng)付，生命短暫，不得自由——而且自信得竟不知道這即是他的窘境”?。

作者借助?？送袪栻T馬出行的“夢想——實現(xiàn)——突轉(zhuǎn)”最終指出了整個人類生活的悲劇性質(zhì)。“這種孤獨的人深信，他來到世界上只是為了個人的幸福、快活和享受；他以自己的整個生命沖向這種幸福。但是莫泊桑指明，對于這種人說來，幸福是悲劇性的不可企及的，不但由于類似這種或那種資產(chǎn)階級偏見和虛偽的小市民道德的不相干的阻礙，而且還因為人本身是脆弱的，渺不足道的，不能了解幸福在哪里以及怎樣才算幸福，以致把它忽略過去，不能成為幸福的小心翼翼的保全者?！?《騎馬》展示了沒有反諷者的反諷：生活充滿隱秘的奸詐和狠毒，設(shè)下圈套和陷阱，人們就處于這樣可笑又可悲的境地；熱情和夢想蒙蔽了理智，造成可怕的災(zāi)難。這種思想源于莫泊桑對生活的悲觀態(tài)度。他說：“生活是由最相異，最意外，最相矛盾，最不調(diào)和的事物組成的；它是粗糙的，沒有次序，沒有連貫，充滿了不可理解的變故?！?對于本質(zhì)上即為矛盾的世界，唯有愛恨交織的態(tài)度方可把握，即如莫泊桑小說《一生》中的女主人公的使女羅莎麗所說：“人生從來不像意想中那么好，也不像意想中那么壞?！?可以說，莫泊桑已上升到愛一切不幸者的人道主義的高度。

① 本文所引《騎馬》均見《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郝運、趙少侯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③? [丹麥] 索倫·奧碧·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湯晨溪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第220—221頁，第218頁。

④⑦⑧? [英] D.C.米克：《論反諷》，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92年版，第98頁，第14頁，第84頁，第55頁。

⑤⑥ [古希臘] 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陳中梅譯注，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89頁，第82頁。

⑨⑩? [蘇] 但尼林：《莫泊桑》，夜澄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第6—7頁，第19—20頁，第11—12頁。

?[法] 莫泊桑：《小說》，見伍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中卷)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265頁。

?[法] 莫泊桑：《一生·漂亮朋友》，盛澄華、張冠堯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