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吉[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2]
作 者:劉 吉,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現(xiàn)今提起李益,已經(jīng)很難將其與唐代中晚期最具影響力的邊塞詩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霍小玉傳》中那位薄情寡性的負心漢。蔣防講述的這段凄婉愛情故事,不僅讓李益背負了千載的罵名,也使得《霍小玉傳》流傳千古。
蔣防在《霍小玉傳》中將男主人公的行跡與現(xiàn)實中的李益進行了大量的重合,真假難辨,撲朔迷離。如新舊《唐書》在撰寫李益?zhèn)鲿r,便采信了《霍小玉傳》中李益因妒生疾的說法,而南宋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則對蔣防故事的可靠性提出了質(zhì)疑,認為蔣防是因疾而生事。既然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李益存在原型人物,那霍小玉是否也同樣存在原型人物呢?所幸,2008年在河南偃師出土了唐人崔郾所作的《唐故銀青光祿大夫守禮部尚書致仕上輕車都尉安城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贈太子少師隴西李府君墓志銘并序》(以下簡稱《李益墓志銘》)①和李益為其夫人撰寫的《唐檢校尚書考功郎中兼御史中丞李君夫人范陽盧氏墓志銘》(以下簡稱《盧氏墓志銘》)②,這彌補了對李益研究證據(jù)不足的缺憾,同樣也為我們重新審視《霍小玉傳》開啟了大門。
在《霍小玉傳》中,蔣防將霍小玉定為霍王之女,顯得頗為牽強,尚存幾個疑點:
一、蔣防的故事來源存疑 蔣防在《霍小玉傳》中是如此介紹霍小玉的:“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凈持。凈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兄弟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于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雹燮鋵嵤Y防此處就點出了霍小玉無有其人,說其母是王之寵婢,讓人無法考證,而霍小玉是霍王與婢女所生,這本就應該是王府中的一樁丑事,是王府中的辛秘之事,大抵不會四處宣揚,就連蔣防也承認人亦不知其王女,那蔣防是從何處得知王府中這段秘事的?
二、霍小玉人物形象存疑 蔣防所描繪的霍小玉,同一位王侯之女形象不相符,觀霍小玉言行反似倡家之女。李益初至霍小玉宅,其母凈持“遂命酒饌”,更令霍小玉“自堂東閣子中而出”,“舉酒數(shù)巡”之后“鮑令侍兒桂子浣紗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tài)有余妍,低幃昵枕,極其歡愛”,這樣一對愛才與重色的青年男女,僅僅相識了一天,便有了男女之愛,肌膚之親,其速度之快令人震驚,如果霍小玉真是一位王侯之女,本應與李益相互了解,然后徐徐發(fā)展,而不是初次見面之后便將自己交付他人,如此行狀恐非良家女。后文中霍小玉更是自序身世:“妾本倡家,自知非匹?!庇^霍小玉的言行,都是在講述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倡女。如果說霍小玉是在被趕出王府之后才流落風塵的,也與蔣防在文中的敘述不符,蔣防在介紹霍小玉時稱其諸兄弟“因其出自賤庶,不堪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于外”,這說明霍小玉母女二人在被趕出王府之時,并非身無一物,還是分得一些資財?shù)?,李益初至霍小玉宅第之時,門口有一青衣小廝立候,入宅后,李益被引入中門,庭中有四棵櫻桃樹,西北還懸掛一個鸚鵡籠。在敘述霍小玉出現(xiàn)時,稱其自“自堂東閣子中出”,在酒宴后,將李益安排至西院休息,由此不難看出,霍小玉的宅第規(guī)模較大,有門房,有跨院,有正廳,在正廳的兩側(cè)還有東西兩院,如此規(guī)模恐非一般人家能夠擁有的。后文中霍小玉的一只紫玉釵,在公主處尚能換得十二萬錢,這其中固然有同情的成分,但也從側(cè)面說明霍小玉所賣之物確是名貴之器。既然霍小玉還是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的,其生活環(huán)境還沒有惡化到需要霍小玉拋頭露面,以出賣色相來換取生存,那為何霍小玉還要操持賤業(yè),排除掉了經(jīng)濟原因,又是何種原因促使霍小玉淪落風塵呢?
三、霍小玉的姓氏存疑 按照蔣防的敘述,霍小玉是“故霍王小女,字小玉”,既是霍王小女,那就本應該姓李,為何又將篇名定為《霍小玉傳》?難道霍王的女兒就應該姓霍嗎?以父親的官名或封號作為姓氏的情況是在唐代還不曾有過,如果說霍小玉本應姓李,這也與法不合。卞孝萱先生據(jù)《唐律疏議·戶婚》稱:“諸同姓為婚者,各徙二年。”“(疏)問曰:同姓為婚,各徙二年。未知同姓為妾,合得何罪?答曰:……同姓之人,即嘗同祖,為妻為妾,亂法不殊?!雹芾钜嫒缛⑼罩藶槠逓殒?,不可能逍遙法外。在小說的正文中,也不曾出現(xiàn)過“李小玉”“霍小玉”的稱呼,霍小玉的叫法僅在篇名中出現(xiàn)過一次,文中多以“玉”“小玉”“鄭氏”來指稱霍小玉,其中更是頻繁地將霍小玉稱為鄭氏,文中共有四處:第一次是在霍小玉在被諸兄弟趕出家門之后,改姓為鄭氏;第二次是在介紹李益的中表弟崔允明之時提及,稱其“昔歲常與生同歡于鄭氏之室”;第三次是李益與黃衫豪士行至勝業(yè)坊“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欲回馬首”。第四次是京兆韋夏卿感嘆霍小玉“銜冤空室”之時,將其稱為“鄭卿”??疾烊?,蔣防在霍小玉的姓氏上閃爍其詞,躲躲閃閃,這本身就是不自信的表現(xiàn),而文中蔣防如此頻繁地將霍小玉稱為鄭氏,反而惹人懷疑。鄭姓在唐代雖屬八大姓氏之一,但與霍小玉霍王小女的李姓,比較起來略顯不足,如果說是為了彰顯霍小玉身份高貴,一處霍王小女的身份便已經(jīng)足夠了,再加入一個貴族的姓氏就顯得畫蛇添足了?,F(xiàn)實中是否也存在這樣一位鄭氏,蔣防在塑造霍小玉形象時是否以她為原型人物呢?我們似乎能從李益夫婦墓志銘中得出答案。
據(jù)《李益墓志銘》所載,李益有兩位妻子,即前夫人范陽盧氏與今夫人隴西縣君范陽盧氏,前夫人范陽盧氏“自結(jié)暨貞元十九年七月一日長逝,殆十年矣”(貞元十九年即803年)“,享年三十七歲”,而李益則是卒于“大和三年”(大和三年即829年),“享壽八十四”,由此推知李盧二人當于貞元九年(794年)成婚,當年李益49歲,盧氏28歲,即便是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李盧二人也屬于晚婚,更何況是在唐代,作為風流才子的李益不可能在年過半百之時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段情感經(jīng)歷。
在李益所撰《盧氏墓志銘》中還介紹了盧氏子女的情況,稱其有子五人,而在崔郾所撰的《李益墓志銘》中則稱盧氏有子二人。兩處看似沖突,其實不然,這說明李益在與盧氏成婚之前便有了三個孩子。在《盧氏墓志銘》中也提及了盧氏“痛不逮事先舅姑,故盡力于啟護”,這說明了盧氏在成婚之后,對李益的婚前的孩子視同己出,由此不難得出,李益在與盧氏成婚之前,便曾有過一次為期不短的婚姻生活,并育有三個兒子。在崔郾在撰寫墓志銘時,雖出于避尊者諱、賢者諱的慣例,未曾提及這這位神秘女子,但在現(xiàn)實中她作為李益三個兒子的母親應該是存在的。也許正是這位神秘女子不公平的際遇帶給了蔣防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于此塑造出了霍小玉的人物形象,而蔣防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為李益的這段風流韻事添加一個凄婉的結(jié)局便萬事大吉了,而李益前夫人的病亡恰好給了蔣防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從而將整個故事推向了高潮。
據(jù)《盧氏墓志銘》所載,前夫人盧氏是因勞憂成疾而卒于澤州旅館的?!痘粜∮駛鳌分杏欣钜娴洁嵖h主簿任上不及旬日,便求假往東都洛陽覲親。再考《李益墓志銘》中有李益“大和三年八月廿一日全歸于宣教里之私宅,享壽八十四”,二者相合,說明李益當家于洛陽。同時,在盧氏病亡之后,李益將其“權(quán)窆于洛陽城東高坂原,俟通歲而遷也”,也說明當時李益由于條件不足,無法將盧氏歸葬于家族墓地,只得將其暫且葬于洛陽城東,如果李益不是家于洛陽的話,也不會將其就近安葬。疾病纏身并有孩子需要照顧的盧氏,為何身亡于澤州的館驛之中?而且澤州距洛陽還有百里之遙,觀盧氏在澤州所住之地,乃是當?shù)氐酿^驛,這說明盧氏在當?shù)夭o親朋,是什么原因讓這位弱女子客死他鄉(xiāng)呢?同時依照《盧氏墓志銘》中所述,盧氏病亡的時間是在貞元十九年七月,而盧氏葬于洛陽城東的時間是貞元二十年八月,也就是說從盧氏病亡到下葬,李益整整用了一年零一個月,而澤州距洛陽僅僅百里,為何李益所費的時間如此漫長,這讓人疑惑不解。李益夫妻二人的婚姻狀況在不了解內(nèi)情的外人眼中,顯然充滿了疑問,恐怕在盧氏生前便已謠言四起了。觀蔣防所創(chuàng)作的《霍小玉傳》,極力混淆視聽,力圖使世人相信小說中的負心漢便是現(xiàn)實中的李益,故將小說中的男主人與李益的行跡大量重合,卞孝萱先生就曾經(jīng)認為“《霍小玉傳》是早期牛李黨爭的產(chǎn)物”⑤,而作為與李益同時代人的蔣防,既然要攻擊李益,那就不可能不知曉李益成婚之前的婚姻經(jīng)歷,而蔣防聽信謠言,敷衍成文進行詆毀便是合情合理了。
從李益夫婦的墓志銘看,蔣防所塑造的霍小玉形象,在現(xiàn)實中應當確有其原型人物,但作者的情感傾向和政治立場的過多介入,讓霍小玉的形象偏離了歷史的真實。
① 王勝明.新發(fā)現(xiàn)的崔郾佚文《李益墓志銘》及其文獻價值[J].文學遺產(chǎn),2009(5).
② 王勝明,李天道.李益佚文及其文獻價值[J].文獻,2009(4).
③ 蔣防.霍小玉傳[A].范之麟.李益詩注(附錄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④⑤卞孝萱.《霍小玉傳》是早期“牛李黨爭”的產(chǎn)物[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