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品李清照的花詞

⊙李玲瓏［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西寧 810008］

女人花
——品李清照的花詞

⊙李玲瓏［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西寧 810008］

李清照筆下的女性惜花、愛花。花不僅是她們的生活伴侶，也是她們的精神伴侶和情感知音。菊、梅是她們的最愛，更體現(xiàn)出女性洗盡鉛華的清雅之美。她們是一群鮮艷的女人花，也是女人花中的極品。

李清照 花 女人花

一、花——女人的生活伴侶

《詩經(jīng)·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用春天盛開的桃花比喻新娘的美麗，從此花與女性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宋代女性熱衷于簪花，春天的海棠、夏天的茉莉、秋天的木犀、冬天的梅花，四季就在她們的鬢邊鮮明的流轉(zhuǎn)著?！靶且灰孤牬河?，深巷明朝賣杏花”，這是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中的詩句，描繪了南宋都城賣花的一道風(fēng)景。李清照筆下的女性惜花、愛花。她們買花、簪花、貼花，用花裝扮自己，與花斗艷；她們伴花、念花、賞花，她們笑在花叢中，傷心落淚在花叢中。

（一）簪花、貼花——與鮮花斗艷

簪花。宋代女子愛花、簪花是普遍現(xiàn)象，每人頭上要簪花。

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稖p字木蘭花》

李清照寫了一位聰慧的女子買花、簪花的真正用意。從賣花擔(dān)上挑了一朵很美的花，紅色的花瓣綻放得正盛，還帶著清晨的露水，嬌艷欲滴，把花斜插在發(fā)鬢，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紅。調(diào)皮地詢問心上人，是花美還是人美？女子聰慧可愛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與“妝罷低頭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有異曲同工之妙。女子正處在青春燦爛、花容月貌之時，女人如花，尤其是芳心初動的女子更像一枝香味濃郁的鮮花。簪花的女子，行動時有幽香從鬢邊散出隱隱約約、淡雅怡人的香氛，頭上的風(fēng)情就這樣被各種鮮花占盡。

貼花。女子在臉上貼花在宋代已成風(fēng)氣。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朵较场?/p>

這是描繪情竇初開的少女為約會而精心化妝，“繡面”面額貼上芙蓉花紋飾，出水芙蓉般美麗。這是唐宋時非常流行的面部化妝方式，即貼面靨。在女性面額及臉頰上，貼上各種美麗紋飾圖案。詞中女子貼的是芙蓉花，姣美的面容艷麗如清水出芙蓉，她秋波盈盈、深情款款。約會回來展開素箋，揮動彩筆，訴說相思，相約再見。真是心中愛情苞蕾如芙蓉花般綻放。

（二）伴花——沉醉荷花叢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一）

詞中描寫清純浪漫的青春美少女，她們結(jié)伴快樂出游。溪亭是李清照故鄉(xiāng)蓮子湖上的一個亭子，風(fēng)景優(yōu)美。少女們泛舟在荷花盛開的湖面賞景、飲酒、游戲，興趣盎然，酒酣心醉，暮靄沉沉才知返回，可偏偏誤入藕花深處不知歸路在何方，通過對人爭渡、鳥起飛的動態(tài)描寫，讓讀者感受到的是充滿活力的青春吟唱。她們是帶著露水的鮮花。

（三）念花——風(fēng)雨后問海棠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如夢令》（二）

詞中盡顯閨中女子慵倦之態(tài)和嬌媚惜花之情。昨夜喝了不少酒，飽睡一夜，殘酒未消，睡眼惺忪，關(guān)切詢問海棠怎樣。昨夜急風(fēng)送春，雨傷嬌花，只有這位細心的、惜花心切的女子才能感受到，海棠花一定凋零了許多，而綠葉經(jīng)過雨浸透應(yīng)更潤澤肥大。真是花事與女性心事息息相通。

（四）賞花——女人如花、花如夢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肚迤綐贰?/p>

這是一首典型的賞梅詞作，借不同時期的賞梅感受寫出了詞人個人的心路歷程：少年的歡樂，中年的幽怨，晚年的滄桑。

早年賞梅：“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這兩句生動地再現(xiàn)了詞人的賞梅情景和興致，表現(xiàn)出少女的純真、歡樂和閑適。她早年寫下的詠梅詞《漁家傲》中有句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边@首詞可作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注腳。

今年賞梅：“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海角天涯，流落異鄉(xiāng)，年華老大，塵滿面鬢如霜，真是“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時光荏苒，流年偷換，晚景悲涼，萬事成空?！叭缃褡R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無可奈何花落去，花開花謝終成空。

二、花——女人的精神伴侶

情圣李清照，對女性的描寫深入到她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前人的理想美人是“肌理細膩骨肉勻”的人物，這是嬌嬈和艷麗的美女形象。而她筆下的女性形象是“瘦”的、“憔悴”的?！叭吮赛S花瘦”“新來瘦，非干病酒”“誰憐憔悴，更凋零”“如今憔悴，風(fēng)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這種“瘦”“憔悴”的外在形象，自然與內(nèi)心幽怨、心情愁苦聯(lián)系在一起。情到深處是孤獨、是寂寞、是憔悴，斯人為情獨憔悴。因此李清照筆下清瘦的女性滿腔的深情只能對花訴說，借花表情懷，花是女人的精神伴侶，情感知音。

（一）內(nèi)在馥郁又芬芳，色不誘人是桂花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dāng)年不見收。《鷓鴣天》

淡黃色的桂花，體態(tài)纖薄柔嫩，它不追求繁華炫目，卻情懷疏淡，遠跡深山，唯將濃郁的芳香常飄人間。自然界中的多數(shù)花朵，都以淺碧深紅這些耀眼的顏色來展示自己的美麗，然而桂花自身的馥郁香氣就足以使它成為花中第一流的君子。屈原當(dāng)年作《離騷》，遍收名花珍卉，以喻君子的修身美德。然而，唯獨遺漏了桂花這足以“冠中秋”的君子之花。作者指責(zé)這些文人騷客太缺少情思，而自己獨具慧眼，尋覓到這君子之花，可謂知音相逢，一見鐘情。花品即是人品，重香不重色的桂花、香冠中秋的桂花才是女性洗盡鉛華之美的體現(xiàn)。不以色相媚人，注重修身修德，具備內(nèi)在的品質(zhì)美，才是可以流芳千古的美，才是動人心魄的美。桂花的精神品質(zhì)與女性追求的精神品質(zhì)合二為一，桂花、女子共有一種內(nèi)在之美。

（二）酒意詩情誰與共？情事只向菊花訴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蹲砘帯?/p>

這首詞寫了三個時間段：晝，半夜，黃昏。重陽節(jié)，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女子獨居思人。薄霧的早上，房內(nèi)精巧的獸頭香爐中，香料在裊裊升騰，如女子紛亂的愁緒。漫長的白天，怎一個愁字了得，獨自怎生得黑？

黃昏時分，女子走出屋外，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東籬下簇簇盛開的菊花是她最鐘情的朋友，每當(dāng)愁緒滿懷，望菊酌酒，對菊訴說衷腸。暮色深重，帶著雙手滿袖的沁人心脾的菊花香回家。屋內(nèi)仍是靜悄悄的，西風(fēng)卷簾，女子又照見在那清冷的暮色下，秋風(fēng)中的菊花如此清瘦，然而冷清屋內(nèi)的孤獨女子因情思之重，比菊花更清瘦，真是同命相憐，菊花與女子相依相伴，彼此憐惜，像是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

此情無計可消除，今夜窗外更深露重，女子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真是“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詞中展示女子甘愿為情消得人憔悴，癡心不改，苦苦守候著所思之人的歸期，體現(xiàn)出女子為情執(zhí)著的精神。菊花素以清瘦秀麗、幽雅高潔稱著。女子與菊花共有其品：清瘦而不失其秀麗，秀麗而不失其風(fēng)骨。菊花是女子的情感知己，是女子生命中的一部分。菊花、女子共有一種深情堅貞之美。

（三）孤芳自賞最堪憐，寂寥對梅花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恰似、何遜在揚州．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fēng)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玉減，須信道、掃跡難留。難言處，良窗淡月，疏影尚風(fēng)流。《滿庭芳》

作者首先寫出了她住處的寂寞無聊?！靶￠w”即小小的閨閣，這是婦女的內(nèi)寢：“小閣”“閑窗”“畫堂”“篆香”“簾箔”等一系列的物質(zhì)景致說明抒情女主人公富貴安閑，但環(huán)境中也透出一股異樣的冷清寂靜。

黃昏臨近之時女主人公于室外見到親手種植的江梅，忽然產(chǎn)生一種欣慰。欣賞“手種江梅”就以足夠，因而沒有必要再臨水登樓賞玩風(fēng)月了。由賞梅聯(lián)想到南朝詩人何遜戀梅之事。何遜，南朝梁著名文學(xué)家，清人江刻本《何水部集》云：“遜為建安王水曹，王刺揚州，遜廨舍有梅花一株，日吟詠其下，賦詩云云。后居洛思之，再請其任，抵揚州，花方盛開，遜對花彷徨，終日不能去?！焙芜d對梅花的一片癡情是其寂寞苦悶的心情附著所致。按李清照的理解，何遜揚州是寂寥的。如今獨自面對梅花，她亦產(chǎn)生了“何遜揚州”般的寂寞與苦悶。

“從來知韻勝?！薄绊崱笔秋L(fēng)韻、神韻、品格。追求的是韻勝不是形勝。梅花雖不畏寒冷霜雪，但難禁受風(fēng)雨的踐踏摧損。梅花落，香消玉殞。但淡淡的月光投下梅枝橫斜優(yōu)美的姿影，仍顯示出梅的俊俏風(fēng)流。這正是女子孤芳自賞的神韻體現(xiàn)：她也飽經(jīng)風(fēng)霜，無情的歲月催人老，形銷骨立，但最終“疏影尚風(fēng)流”；她也寂寞孤獨，但孤高自傲，不慕繁華，不貪熱鬧，無需俗人領(lǐng)略欣賞。物我合一，女性與梅花共有此真性情。梅花是作者如影隨形的朋友，彼此相看兩不厭，梅花是女子精神伴侶，女性、梅花共有一種幽獨之美。

三、花中極品

宋人生活中的花事很多，花已經(jīng)融入日常生活中。宋代最被視為雅中之雅的所謂“四藝”，即是插花、掛畫、焚香、煎茶。宋代插花隨著四季變化，應(yīng)季插花與琴棋書畫營造的氛圍相得益彰，這種高雅藝術(shù)蔚然成風(fēng)。女性用不同種類、不同顏色的鮮花來裝飾閨房、書房。宋人插花在意趣上追求恬淡清雅，講究“清”“疏”的風(fēng)格。梅花有疏影橫斜之姿，是插花的首選。插花一枝即好，最多三兩枝。插花的花瓶小巧纖細、質(zhì)地溫潤、色澤淡雅，配上梅花疏淡的花枝，這種清新雅致悅?cè)硕俊⑩诵郧?。居室掛畫能夠最直白地表達主人的愛好、意趣和品節(jié)。最為宋人鐘情的是象征孤傲高潔的梅花，除了是花瓶中的?？停彩菕飚嫷闹鹘?。畫梅裱軸是文人墨客的雅事。宋人所簪的花也一定是鮮花，花朵不像唐人那樣偏好大朵鮮艷的，清雅的梅花、蘭花更為她們所青睞。梅花的孤傲里有嫵媚，蘭花的高潔里帶有幾分幽香，這樣的氣質(zhì)和美感，也是女子們極力追求的。所謂秀外慧中、蘭心蕙質(zhì)，通過頭上的花無言的流露出來。

梅花的傲雪、孤潔、暗香……都是能引發(fā)無盡哲思的不同品格，最適宜寄托文人的清高情懷?！端膸烊珪ぁ疵吩贰堤嵋吩疲骸拔羟伪殛愊悴荩毑患懊?，六代及唐，篇什也寥寥可數(shù)，自宋人絕重此花，人人吟詠?！彼纬踉娙肆皱褪敲钒V，他種梅、賞梅、賣梅，以梅為妻，有“梅妻鶴子”之稱?！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盡顯梅姿、梅香和梅韻。在孤高的林逋眼中，梅花是有情之物，用身影與林逋相伴，用梅香與林逋說話，還結(jié)出梅子向他表達忠誠。據(jù)說他死后，孤山上的梅樹都二度重開。林逋之后，宋代掀起詠梅高潮?！睹吩贰肪砹浝钭诱稖p字木蘭花慢》十首，將梅花分別置于風(fēng)中、雨中、雪中、月光下、陽光下來描寫，又注意觀察曉梅、晚梅、早梅、殘梅之不同風(fēng)韻。將梅花放在不同時間、空間和不同光線下審視，所以多側(cè)面、多角度地展示了她“不似群花春正嬌”的風(fēng)格。南宋陸游《卜算子·詠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描寫梅花在寒冬臘月綻放，不爭春、不媚俗、斗風(fēng)霜、戰(zhàn)嚴寒。

李清照詞中菊、梅意象最為突出。菊、梅象征女性品格的高潔，體現(xiàn)出女性洗盡鉛華的清雅之美?！抖帑悺芬辉~詠白菊，寫出菊韻：“細看取、屈平陶令，風(fēng)韻正相宜”。菊花象征女性脫俗、高雅。李清照愛梅更深，現(xiàn)存的詞中，幾乎一半的詞寫到梅花。李清照詞中的女性，愛梅愛到不忍與梅分離，把梅花插在頭發(fā)上，“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菩薩蠻》）。在冬春季節(jié)踏雪尋梅、賞梅?！坝袷菹銤猓瓷钛┥?，今年恨探梅又晚。”《滯人嬌》“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保ā杜R江仙》）在《漁家傲》中作者比喻月下梅花如同“玉人浴出新妝洗”，如此冰清玉潔，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此花不與群花比”，梅花不與其他花相比，贊美孤高芳潔的梅花是花中極品?！稘M庭芳》詠殘梅，《玉樓春》詠紅梅，女子愛梅是愛她的“韻勝”，是梅花的品格、格調(diào)、神韻、氣節(jié)，即是不俗、含蓄、清雅、高潔。

唐人愛牡丹。周敦頤《愛蓮說》：“自李唐以來，世人甚愛牡丹。”牡丹華貴，富麗堂皇。李清照愛菊梅，尤其是梅花。梅花，清幽淡雅、芳心孤節(jié)，冰清玉潔，寒徹肌骨，是花中隱者。菊、梅是士大夫人格的象征。在菊梅的形象中，李清照寄予一種孤獨而又不孤傲清高的情操，李清照詞中的女性形象具有一種高雅、幽獨之美，她們是鮮艷的女人花，是女人花中的極品。

作 者：李玲瓏，青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