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思鄉(xiāng)詠嘆調
——兼述《城里城外》中的土地意象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對傳承了幾千年農耕文明的中國人來說， 思鄉(xiāng)與愛情一樣是文學永恒的主題。思念故土是中國傳統(tǒng)詩文中最常見的題材，在一代代詩人的吟唱下，故鄉(xiāng)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業(yè)已變幻的家園；故鄉(xiāng)是“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那塊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故鄉(xiāng)是“故園此去千馀里，春夢猶能夜夜歸”的朝思暮想的遠方。

戴榮里將散文集取名為《城里城外》，其中有真意：所謂城里與城外，從地緣上來分，城里為都市，即是作者成年后求學、工作的地方；城外為鄉(xiāng)村，作者的童年、少年歲月便是在那里渡過。但從情感上分，城里是作者內心無比珍視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走不出去的溫暖搖籃”，在故鄉(xiāng)的山風吹拂下，無論自己是否風掠須發(fā)白，在情感上也永遠只是個垂髫小兒，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有如對母親。散發(fā)著泥土與炊煙味道的故鄉(xiāng)才是自己的心靈之城，而別的地方只在心靈之外。

《城里城外》與古代傳統(tǒng)思鄉(xiāng)詩文一脈相承，卻亦有所發(fā)展。對故鄉(xiāng)的醇厚情感在古往今來的文人那里都大抵相同，但時至今日，大規(guī)模推進的城市化運動使得城市建設良好、繁華盡逐，然而同時城市對人的異化也隨之而來?！冻抢锍峭狻芬粫拿銓⒐枢l(xiāng)和他鄉(xiāng)視為城里和城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對鄉(xiāng)村與城市的不同感情也正是其對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情感投射。

傳統(tǒng)的思鄉(xiāng)詩文受限于詩歌的體例，故不能展開細細描述故鄉(xiāng)種種風土，大多直抒胸臆，傾訴自己對故土的思念，但詩句中往往也以某物象為切入點，帶入對故鄉(xiāng)的盈盈情懷與滿腔思念。如李白在《渡荊門送別》中說“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水”這一物象就傾入了作者的無限思念，成為一種思鄉(xiāng)的意象；司空圖的《漫書》中有“逢人漸覺鄉(xiāng)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一句，鄉(xiāng)音各異鶯聲卻相同，正是這與故鄉(xiāng)一樣明媚的異鄉(xiāng)鶯聲才讓詩人頓起思鄉(xiāng)之念。文人們在詩文中流露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有其社會共時性，但同時，由于地緣因素、民俗心理的不同，引發(fā)思鄉(xiāng)之物也相應地有所不同。

《城里城外》一書所收文章百余篇，其中土地這個物象較多地出現。土地本身平淡無奇，似乎只是鄉(xiāng)間常見的景象，但因卷裹著作者深深的惆悵與濃濃的眷戀，構成了鄉(xiāng)土詩文特殊的意象。意象是詩歌、散文的藝術符號，原本是平淡無奇的事物，但作者的主觀心靈與之相融合，這些事物便帶有了特殊的意蘊和情感?？梢哉f，這些意象既來源于作者的感性生命，又來源于作者的精神深處的審美體味。品讀這些意象不僅可以感受文章的藝術性，亦可以審視作者的生命脈絡?？v觀全文，土地意象出現多達百余處，故鄉(xiāng)與土地劃上等號本不難理解，這似乎是我們這個農耕民族普遍接受的一種情感認同。若用孟子“知人論世”文藝觀結合作者生平去考察，便更能理解“土地”在文中頻繁出現的深層次原因。作者戴榮里出生在山東臨沂農村，臨沂歷史悠久，古屬東夷，舊稱瑯琊郡。此中人才輩出，諸葛亮、顏真卿、王羲之等皆籍此地，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蘊。臨沂地處中原，曾是中原文化的重要核心地區(qū)，中原人從數以千載的農業(yè)社會遺傳而來的安土重遷思想無疑影響了作者戴榮里，因此在他的筆下，但凡寫到土地，難賦深情。

每一位作家都有屬于自己的常用意象，這意象是作者獨特感悟的凝聚物，縱觀戴榮里的文章，土地可視為他詩文創(chuàng)作的中心意象。戴榮里以土地記憶為核心，以具體地理意象的思鄉(xiāng)詠唱來實現對故土的精神皈依，以此消弭具體現實(遠離故土)所帶來的時間、空間矛盾。在戴榮里的《城里城外》一書中，土地意象的所指主要有以下三個層面：

“地母”傳統(tǒng) 中國的農耕文明歷史悠久，對于依賴土地進行農耕活動的先民來說，土地無疑是神圣的，隨之滋生了土地崇拜意識。《周易》云：“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边@可視作是先秦的哲人對土地崇拜思想的一次歸納性總結。同時，《周易》中也對土地的屬性有所解讀：“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注]周易譯注·坤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85.。從中可知，上古先民對土地已有包容、厚重、滋生萬物的母體意識。中華民族在隨后長達幾千載的農耕生活中一直將土地視為自己的命脈所在，因此，這種以地為母的“地母”思想便一代代根植在中華民族的集體記憶中，雖歷時彌久，卻不可泯滅。

在戴榮里的《城里城外》一書中，土地意象是一個涵蓋面較廣的大意象，這個意向經常與一些與之相關的意向并列使用，使之成為一種復雜的多重性意向。例如，作者使用土地意象時，頻繁提到麥苗。如“期待著早日融入大地，傾聽麥苗拔節(jié)的聲音，看那一抹沒有污濁的蔥綠”、“在春天的原野上飛奔……遠處的麥浪黑綠著蕩漾開去”等等，諸如此類意象的并用，在《城里城外》中隨處可見。象征著郁郁勃勃生命力的麥苗無疑是作者的自喻，麥苗在春天破土而出，汲取土地的養(yǎng)分，逐漸壯大。是土地給予了麥苗生命，麥苗與土地的關系可視為孩子與母親的關系，土地已不僅是戴榮里常用的一個意象，而且已是他的又一生命，他在對土地的吟唱中表達自己對生命的禮贊。土地是麥苗——即作者旺盛生命力的源泉，是無法與之割舍的母體，不僅給了作者溫暖的家園情懷，還是養(yǎng)育作者生命之所。每個生存?zhèn)€體都是土地孕育的，人對土地的依戀既是命定也是血緣連接所形成的，這也是對人自身身世的最終解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對土地的感情是對母親感情的投射，土地的遼闊、厚重，土地的富饒，土地的包容、養(yǎng)育，無一不類似母親的情懷，因此引發(fā)出作者濃濃的情愫。作者將自己與故鄉(xiāng)的情感娓娓道來，沒有浮華的字眼，沒有玄虛的句子， 雖然表達的是土地般厚重的情感，但講述時更似溪水緩緩流淌。

在傾訴對母親思念的《生日記憶》一文，頻繁出現的三個詞便是母親、田野、故鄉(xiāng)。戴榮里在文中回憶故鄉(xiāng)時說：“故鄉(xiāng)是貧窮的，我不知道現在的境況與其他縣區(qū)相比有什么巨大變化，但從我記事到16歲離開故鄉(xiāng)，沒有見過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過過生日，貧窮容易簡化一切可以簡化的程序”，作者直言不諱鄉(xiāng)人的貧寒，甚至這種貧寒已經給他帶來某種傷痛，那為何貧瘠的故鄉(xiāng)這么多年來縈繞在他的夢中揮之不去？因為故鄉(xiāng)有母親，母親是“平凡而偉大”的，無論游子回鄉(xiāng)時是否已兩鬢斑白，只要母親還在，便會感覺到一種“真實的溫暖”。所以即使故鄉(xiāng)在現實中貧窮而衰敗，自己也應該平靜地在故園陪伴母親生活，“似一株默默生長的楊樹”。而母親最終因突發(fā)腦溢血而去世，作者每每思念母親時，“會一個人邁向田野，遙望故鄉(xiāng)”。追思母親時邁向田野，這是一個帶有宗教情感的儀式化的過程，在異鄉(xiāng)的游子，只有在田野大地之中遙望故鄉(xiāng)的方向，才能與心中對母親的情感相契合。土地被視為母親這一喻意層面的意蘊從遠古流傳至今，土地給予人類生命，猶如母親給予孩子生命，人類與母親的感情有多真切，對大地就有多親密。人類對母親的尊崇與熱愛投射到土地，隨之而來的是對土地的敬畏與膜拜。也正是因為土地與母親密不可分，《城里城外》中的土地意象便更顯莊重。母親去世后，只有邁向田野才能寄托自己的哀思，因為大地是生命的象征，與母親密不可分，顯示了作者對土地的宗教般的崇拜情懷。

這是中國傳統(tǒng)思鄉(xiāng)詩歌寫作方式的遺存，從漢末《古詩十九首》起便是如此。沈德潛認為，詠懷“游子他鄉(xiāng)”的內容無需“奇僻之思，驚險之句”(《說詩晬語》)，吟詠出真情便足矣。戴榮里在文中并未過多使用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字眼，而是用平實質樸的文字來表現深厚的感情。與母體息息相關的土地意象帶來兩種對立：貧瘠的村莊和富庶的大地，這種對故土意識的矛盾記憶一直伴隨著作者，也使讀者可以感知他內在的兩難處境。

“城里”城市與“城外”鄉(xiāng)村的對立 《城里城外》收錄散文百余篇，在許多篇章中作者都流露出對故土的思戀，借歌詠土地而引發(fā)出故園之思。對受到齊魯山水滋養(yǎng)的戴榮里來說，土地既是他思鄉(xiāng)的媒介，同時又是他言志詠嘆的載體，因此，他營造的土地意象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和地方色彩。

戴榮里出生在沂蒙山區(qū)，曾自言16歲之前常常吃不飽飯，即使在抒發(fā)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時，也未曾諱言故鄉(xiāng)的貧瘠，然而故鄉(xiāng)畢竟可戀可愛，“故鄉(xiāng)的秋天很樸素，田野里飄來烤地瓜的香味，農人忙碌在沂蒙山的田野上，四處洋溢著收獲的喜悅。鄉(xiāng)親們辛苦并快樂著。我擁有故鄉(xiāng)的15個秋天，那些秋天多次在我的記憶里浮現，童年定格的秋天依然那樣高遠、美麗，讓人浮想聯翩?！贝鳂s里16歲之后走出沂蒙大山，從城外來到城里求學，進入都市，過一種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然而即使在城里生活了20多載之后，他依舊將自己視為一個城外的農人。

戴榮里毫不諱言自己的散文屬于鄉(xiāng)土文學。早在上個世紀20年代，魯迅便提出鄉(xiāng)土文學的概念：“凡是在北京用筆寫出他們的胸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都是鄉(xiāng)土文學”[注]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3.。所謂主觀與客觀，即是鄉(xiāng)土文學中抒情性與寫實性兩種傾向。就《城里城外》一書而言，作者回憶故土時帶有強烈的情感，故鄉(xiāng)是“我”的故鄉(xiāng)，而城市則是“他者”的城市，情感凝聚在故土中，而游離于城市外，文字帶有很強的抒情性。也正因如此，在作者的筆下，貧瘠的沂蒙山區(qū)散發(fā)著一種遠離塵囂的靜美，充滿詩情畫意，忽略了其落后與閉塞的原始性面貌。戴榮里以農人自居的行事風格類似沈從文。沈從文曾說過：“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注]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M].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11-43.。戴榮里也是如此，在回憶故鄉(xiāng)貧瘠的土地時，他并無絲毫羞赧與自貶之情。戴榮里16歲走出沂蒙大地來到城市，時值改革開放初期，在他求學、工作的這些年中，中國的城鎮(zhèn)化進程日趨加速，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鄉(xiāng)村文明被強勢的現代化工業(yè)文明擠壓，退居到一個狹小的境地。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生存方式本是截然不同的，鄉(xiāng)村所帶有的傳統(tǒng)的、原始的、生機勃勃的張力慢慢消退，作為自然經濟的鄉(xiāng)村文明，在與工業(yè)化的城市文明的對弈中被擠入邊緣。這些從鄉(xiāng)村走向都市的知識分子，他們與土地之間難以割舍的血緣關系使他們對故土有著深深眷戀，這種對土地的愛并非來源于城市文明的洗禮，而恰恰使得這些知識分子與城市文明相疏離。

這種與城市的疏離并非是因為自謙“農人”的知識分子們出生山野沒見過世面，而是精神、情懷皆扎根于厚重的土地。

只有從故鄉(xiāng)的土壤上才能汲取到精神層面的養(yǎng)分，所以當身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叢林中時，心底卻與土地更加親近。城外的土地上有自己最深切的回憶，老屋、老母、老樹、老牛；城內高樓林立，卻鮮少有溫情?！氨本┦且粋€充滿欲望的城市”、“我數著在異鄉(xiāng)的每一天，這個讓人詛咒、讓人向往的城市”，大都市在戴榮里的筆下是一個冷冰冰的所在，雖然這是他常年生活的熟悉城市，但對他來說，這依舊是一個他者的地方。在對“城里”進行描述時，戴榮里永遠以旁觀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棲居的城市，即使自己已長久生活在此處，此處仍是“異鄉(xiāng)”。作者雖身處其中，但與城市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對立感，同它永遠處于一種緊張的沖突之中。在作者看來，都市文明已被商業(yè)文化污染，人與人之間欲望橫生，關系冷漠，更毋庸提與自然山水相親，這種對城市的排斥情感類似沈從文所指的“人固然產生了近代文明, 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規(guī)模地毀滅了人的生命”[注]沈從文.燭虛[M]//沈從文文集：第1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1:270.，因此從指代城市的“城里”轉回指代故鄉(xiāng)的“城外”去汲取生命的營養(yǎng)便顯得尤為必要。

“從城市化的人為形象符號的重壓中逃脫，轉向質樸的原生態(tài)的自然，恐怕有某種更加深層的心理根源。那就是對城市文化、媒介文化和消費文化形象重壓的逃避?！盵注]周憲.反抗人為的視覺暴力[J].文藝研究，2000(5)：6.不僅如此，作為農耕民族的后裔，沉淀在現代人血液中的對土地的熱愛已經內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但對如戴榮里這般以“農人”自居的知識分子們而言，土地永遠可觸動他們心頭最敏感的那根弦，那是生命最初的記憶，卻歷久彌新?！皼]有故鄉(xiāng)泥土的清香，河中沒有泰山的倒影，女子的面容還是那樣生硬、陳舊乃至于缺少春天的顏色”，如“鋼筋混凝土森林”般的異鄉(xiāng)，終究不似故鄉(xiāng)。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在經歷了都市文化的浸染之后，更有精神象征意味。

精神桃花源 《城里城外》一書中，土地不僅有母親的喻意，同時也是分別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參照物，除此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意蘊：土地是游子的精神桃花源。

在城市中生活已久，愈發(fā)渴念精神的桃花源，但“城市如斷壁懸崖，沒有給心靈留下一片黃土地”。這時，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生長出的桃花，便是土地意象所分化出的子意象，既是戴榮里對土地的依戀之情的汨汨流淌，也是一種真摯的詩性流露。

桃花早在上古時期就已入詩，《詩經》有《桃夭》一篇，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v觀歷史，桃花無疑帶有深厚的文化積淀，是我們這個古老的農耕民族的最早審美對象之一。且就此物的物候特征來說，桃花的原產地便是中原大地，與作者故地臨沂亦有關聯。

桃花開放在早春二月，凋謝在暮春時節(jié)，其間貫穿著整個春季。春季是生發(fā)的季節(jié)，桃花象征著美好的希望，桃花開時燦若煙霞，凋謝后果實累累，宜室宜家，相比許多華而不實的花卉來說，可算遠勝其芳了。所以陶淵明將一個與世隔絕的美好地方命名為“桃花源”，對后世的文人墨客來說，桃花源無疑是一個理想中的國度。

眾所周知，現代鄉(xiāng)土文學中經常出現桃花源意向，《城里城外》一書也不例外。戴榮里的文章中多次出現桃花意象，但與傳統(tǒng)的桃花意象不同的是，在戴文中，桃花的所指與土地類似，皆是表達一種對故鄉(xiāng)的向往。如文中對桃花的直接描述：“欣賞桃花的人們，在車窗內，也是滿面桃花。城市的浮塵曾經遮蔽、渾濁了他們的眼睛。此刻，讓他們心明眼亮的桃花是春天最好的使者”，可見作者借花寓情，托物言志，賞的并不僅僅是花事。在中國傳統(tǒng)的桃花意象中，以抒發(fā)隱居之樂、詠嘆戀情的美好、幻想修道成仙等思想情趣為主，桃花意象的所指寬泛，不光是隱逸主題，更是寄托了求仙、行樂等思想。但在《城里城外》中，故鄉(xiāng)的桃花是與城市浮塵相對的寧靜烏托邦，是作者精神上的休憩所在。

因此戴文中的桃花有雙重含義，皆是對土地意向的所指：其一，桃花以物候意義出現在《城里城外》一書中，是以桃樹開花作為春天來臨的表征。對土地而言，春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書中的桃花不是以其直接存在的面貌而被作者詠唱，而是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表征。其二，桃花以文學意向出現在《城里城外》一書中，成為作者精神上的桃花源，這是作者對故土保有的詩性懷念與判斷。在戴榮里筆下，故土已脫離了其指向物質實存的本然意義，更以一種帶有詩性與形而上宗教情感的應然意義而存在。盡管真實的故土是貧瘠蔽塞的所在，但在作者的心中則永遠是一片和平、安寧的土地。

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出來的作家，戴榮里經歷了離開“桃花源”、夢想回歸“桃花源”、在精神中重構“桃花源”這樣一種心路歷程。當作者離開故土之時，故土尚且不能與桃花源劃上等號，因作者久居其中，知其貧瘠荒蠻的原始面貌。但進入城市之后發(fā)現現代文明的種種弊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淡漠，以及人與自然的不和諧，在戴榮里這樣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的農人看來，城市文明的副作用無疑是人性的倒退。而此時再回過頭去品味故土，體會出陰柔、虛靜、空靈、包容萬物等至德的特點，故土儼然一副田園牧歌的世外桃源。

作者想回歸的故土并非故土的本真面貌，而是他自己理想化的鄉(xiāng)土，所透視出的詩意與純凈帶有鮮明的現代意識。這種回歸故土桃花源不僅帶有西方理論色彩，即“主動”、“感性”地回歸自然人性，但對桃花源及“隱士”人生的構建，也帶有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識。作為接受過城市文明洗禮的現代人，作者對桃花源的構建與昔日順乎自然的隱者陶淵明等人有所不同，作者所自認的“鄉(xiāng)下人”身份是相對“城市”命題而言——他有鄉(xiāng)下人的性格、鄉(xiāng)下人的觀念、鄉(xiāng)下人的生活習慣等，他所擁持的桃花源觀念是一種經過重新構建的指向城市文明之弊端的價值觀念，帶有濃厚的現代性。因此，戴榮里的這種回歸便可視作一種對精神家園的追取，是精神處于懸置狀態(tài)的異鄉(xiāng)農人對重構的故土的追取，而非回歸。因為這片在作者的記憶與現實中重構的土地并非其本真面貌，“它只是一種理想，是現在時態(tài)的人類依據自己的生命需求筑造出的一種精神模型對人類家園形態(tài)(鄉(xiāng)村)的托付”[注]江堤.新鄉(xiāng)土詩派作品選[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1.。因此，《城里城外》一書中所指的那片桃花源般的土地，已遠超其自然意義，也正因如此，讀者才能在文中品讀出詩意的美好，使此書成為一部動人的思鄉(xiāng)詠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