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族建筑文脈研究①

白玉寶

(云南省文化館,云南 昆明 650118)

[歷史·文化]

哈尼族建筑文脈研究①

白玉寶

(云南省文化館,云南 昆明 650118)

哈尼族建筑;土掌房;封火樓;蘑菇房

土掌房是哈尼族建筑的原型,封火樓和蘑菇房是原型建筑的創(chuàng)新。生態(tài)倫理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是哈尼族傳統(tǒng)建筑賴以奠基的哲學基礎。與天地對話,與自然交流,投入山河懷抱,置身萬綠叢中,視萬物有靈性,待眾生如自己,是哈尼族建村起屋的原則。將天地的大美、自然的雄渾、山水的靈秀和人類的才智融為一體,是哈尼族建房起屋的基本理念。物化的歷史和自然的家園,是哈尼族建筑的主要特征。傳承歷史文脈、順應天道自然、體現(xiàn)人倫義理和維系生命巨流,則是哈尼族建筑的基本訴求。

本文的主要目標是:截取從20世紀70年代初期到21世紀前10年這40年的時空橫斷面,描述哈尼族建筑的基本類型,搜尋哈尼族建筑文脈淵源流變的歷史軌跡,勾畫出由不同類型的建筑組合成的哈尼族村落的人文景觀。筆者認為:傳承歷史文脈、順應天道自然、體現(xiàn)人倫義理和維系族人生生不息的生命巨流,是哈尼族營造建筑的理論基礎和基本的人生訴求。以兼收并蓄的寬容姿態(tài),不斷吸納和采借百越族群和漢族的建筑理念和建筑藝術(shù)為我所用,構(gòu)成哈尼族建筑藝術(shù)得以推陳出新的思想源泉。

土木結(jié)構(gòu)的宮廷建筑和園林建筑,以及磚石結(jié)構(gòu)的宗教建筑,分別代表了古代東西方建筑文明的最高成就。人們常把人類的建筑成就和建筑藝術(shù),譽為凝固的音樂和詩化的棲居。哈尼族建筑固然配得上凝固的音樂和詩化的棲居這種美譽,但是,若將思維視野調(diào)整到建筑與人文、建筑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角度進行觀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物化的歷史和自然的家園,才是哈尼族建筑的精神底蘊和本質(zhì)特征。

一、土掌房

哈尼族聚居的兩山山系和四江流域②兩山山系指哀牢山系和無量山系,四江指元江—紅河水系的元江、藤條江和李仙江流域,以及瀾滄江—湄公河水系的瀾滄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民族遷徙的走廊、異源異流的多元文化傳播的通道。羌人族群、百越族群和百濮族群的先民們,很早就在這塊蒼茫的大地上往復遷徙。明清以降,苗瑤族群和漢族的先民們,也攜帶著各自的文化進入了兩山山系和四江流域。

多元文化圈在同一地理區(qū)域的相互疊加和交結(jié)互動,使各種類型的建筑共生共存于兩山山系四江流域,促成了不同類型建筑之間的彼此交流與融合。這種獨特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既為哈尼族傳統(tǒng)建筑的傳承創(chuàng)造了條件,也使異質(zhì)文化體系中的建筑樣式、技術(shù)和工藝,被大量采借到哈尼族的建筑文明之中,豐富了哈尼族的建筑體系。

有的學者用系統(tǒng)論的方法,從形式類型上把中國傳統(tǒng)的民居建筑,概括為天幕譜系、板屋譜系、邛籠譜系、干欄譜系和合院譜系五大文化譜系①蔣高宸.云南民族住屋文化[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7:4.。

從建筑形制上來看,哈尼族傳統(tǒng)建筑類型包括茅草房、土掌房、封火樓、蘑菇房、干欄房、瓦房和土司政權(quán)的司署建筑。茅草房屬于天幕譜系,不構(gòu)成哈尼族建筑的主流,略而不論。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屬于邛籠譜系建筑,它們是哈尼族建筑的主體,絕少有周邊民族建筑文明的因素滲透其間。其中,淵源于古代羌人族群的邛籠建筑的土掌房,是哈尼族建筑的原型,封火樓和蘑菇房則是對原型建筑的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干欄房屬于干欄譜系建筑,是對百越族群建筑藝術(shù)的采借與運用。瓦房和土司司署建筑屬于合院譜系建筑,瓦房是漢族合院式建筑樣式的嵌入和變異,司署建筑則是中原官署建筑的移植和翻版。

輾轉(zhuǎn)遷徙是哈尼族歷史的基本特征,公元前3世紀以前,哈尼族是游牧于甘青高原并逐漸南遷的古代羌人族群的一部分。從《蠻書》、《舊唐書》和《新唐書》等漢文方志典籍中可以看出:最晚至唐代,哈尼族已脫離古代羌人族群,南遷至哀牢山系和無量山系,在保留古代羌人族群游牧經(jīng)濟和敬火崇火習俗的同時,創(chuàng)造了山區(qū)梯田稻作文明,完成了文化結(jié)構(gòu)的第二次大轉(zhuǎn)型②白玉寶.哈尼文化之源與結(jié)構(gòu)[C]//首屆哈尼族文化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文集.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

古代羌人族群文化構(gòu)成哈尼族文化之源,是哈尼族文化賴以發(fā)韌和生長的原始本根,建筑自不例外。邛籠建筑是古代羌人族群最古老的建筑樣式,西藏的布達拉宮,是邛籠建筑藝術(shù)最高成就的典型代表,這在學術(shù)界是不爭的共識。作為古代羌人族群的后裔,構(gòu)成哈尼族建筑原型的土掌房,直接脫胎于邛籠建筑;哈尼族建造使用土掌房的年限,與本民族的歷史一樣久遠。

當代哈尼族的土掌房民居建筑群落,廣泛分布于普洱、玉溪和紅河三個州市相接壤的亞熱帶半山區(qū)地帶。從自然地理的角度看,哀牢山系有東西兩列平行展布的山峰線,莽莽蒼蒼綿延橫亙千百里。哈尼族土掌房建筑集中于哀牢山系東列和西列山峰線中段和南段的東西兩側(cè)山麓,分布于元江—紅河水系的元江流域和李仙江流域中下游區(qū)域。生息于這里的豪尼、布孔、白宏、西摩洛、碧約、洛碧和洛梅等各種自稱和他稱的哈尼族,其傳統(tǒng)建筑居室均為土掌房。

從行政區(qū)劃的角度講,當代哈尼族土掌房建筑群落景觀最為典型,規(guī)模和氣勢最為壯美的地區(qū),主要有普洱市墨江縣的龍壩鄉(xiāng)、那哈鄉(xiāng)、壩溜鄉(xiāng)、碧溪鎮(zhèn)、孟弄鄉(xiāng)、泗南江鄉(xiāng)和雅邑鄉(xiāng),玉溪市元江縣的咪哩鄉(xiāng)、羊岔街鄉(xiāng)、東峨鎮(zhèn)和因遠鎮(zhèn),紅河州紅河縣的三村鄉(xiāng)和垤瑪鄉(xiāng),以及普洱市江城縣的嘉禾鄉(xiāng)和國慶鄉(xiāng)。茲以墨江縣的龍壩鄉(xiāng)為樣本,具體解析土掌房建筑的形制、特征。

2001年11月中旬,筆者專程前往墨江縣龍壩鄉(xiāng)開展田野考察,路途沿線視覺刺激最強烈的景觀,就是一個個由依山踞嶺、狀如碉堡的平頂土掌房組成的村落。龍壩鄉(xiāng)有114個自然村24212人,其中哈尼族有111個自然村22396人。在全鄉(xiāng)的哈尼族中,除了少數(shù)碧約人村寨的部分居室近幾年改造為雙斜面瓦頂房以外,其余村寨的民居建筑均為土掌房。

龍壩鄉(xiāng)的哈尼山寨,都排列在海拔為1500米上下的緩坡山梁上。村落坐山面谷,背依綿延橫亙的青山,面臨溪流密布的梯田,四周則是茂密的竹林、棕櫚和碧綠的茶園。一幢幢方形的土掌房,聳立在茫茫綠野和層層梯田的懷抱之中。這些土掌房由一而二、由二而三乃至于數(shù)十幢,沿著緩緩抬升的山嶺地勢,由下而上逐層壘建,分層錯臺密集式聯(lián)排布局,鋪排成無數(shù)個堡壘群落式的村落。龍壩鄉(xiāng)的竜巴、石頭、榪木、措樂、曼婆、勐里、竜賓和壩甫等村寨,人口均逾千人,擁有數(shù)百戶家庭的數(shù)百幢土掌房。

站在村頭的土掌房的平頂上俯瞰,只見一排排的土質(zhì)平頂屋面,層層疊疊向下伸展至村腳。在白晝強光的照射下,屋面與梯田均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連成一體,難分彼此。屋面之間有梯子溝通,人們腳不沾地,就可以從空中屋頂往返于村頭與寨腳,這是哀牢大山深處非常獨特的一道人文景觀。

進入村中,視野所及之處都是一道道堅實厚重的夯筑墻或土坯墻墻體。土掌房開一道正門和數(shù)道側(cè)門,以便于戶與戶、幢與幢之間的交往。門外墻體與墻體之間,布滿一條條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徑。外人入村如墜蜂巢般的迷宮,頃刻就會迷失方向。這些小徑與屋頂,構(gòu)成土掌房建筑群落地面與空中相呼應的立體通道。土掌房排列緊湊嚴實,彼此之間的空間距離很小。因此村中道路普遍逼仄,最窄者不足1米,最寬者不過2米。

從民居建筑的類型來看,土掌房是一種土、木、石結(jié)構(gòu)的土面平頂?shù)木邮?。一戶家庭的一幢完整的土掌?包括正房和檐廊兩個建筑單元,部分土掌房還有廂房和畜廄等附屬建筑。正房面闊約7～8米,進深約3～4米,通高約5米,橫向三開間,上下兩層。檐廊、廂房、畜廄的形制比正房小,通常僅設一層。

土掌房的墻底壘砌石腳,墻體多用土坯砌筑,間有少量的夯筑墻體和泥筑墻體。平頂屋面則將適當比例的粘土和沙土混合均勻后,用木錘夯實而成。立柱、承重、大平梁、穿枋、樓梁和檁梁等大木作構(gòu)件,采用質(zhì)地堅硬的椎栗樹制作。取材容易、施工簡便、造價低廉,是土掌房的工程技術(shù)特征。安全至上是建造土掌房的首要原則,沉實厚重、樸素無華、冬暖夏涼,則是土掌房的美學追求。土掌房建筑群落的核心精華,在于強大的防火、防風、防盜的功能。

哈尼族將防御功能作為營造土掌房建筑的首要原則,應當說是對古代羌人族群邛籠建筑文脈一脈相承的結(jié)果。哈尼族所經(jīng)歷的充滿艱辛的生存歷史,則將土掌房的防御功能推向了極致。

清康熙《元江府志》載:哈尼族“秉性儉樸,食菇飲淡,男勤耕女勤織,不敢為非,路不拾遺。民家男女事長,下氣柔聲”。就是這樣一個安貧樂道、性情溫厚的民族,在從元代初葉至民國初期的數(shù)百年歷史中,不得不直面民族壓迫日趨深重的災難,不得不以生命為代價以武力相抗爭。元代的趙子元在《賽平章德政碑》中說:“羅槃甸蠻,據(jù)險恃愚,屢逆使命。”民國《元江志稿》載:“元江有黑白倭泥二種,白者賤,漢人欺之益甚,至是乘釁作亂,殺田主、汛兵,無免者,酬夙憤也。”類似的文字,大量充斥于元明清和民國時期的元江府、他郎廳、普洱府和臨安府的漢文方志典籍之中。

受數(shù)百年深重社會災難的影響,素來平和質(zhì)樸的哈尼族,逐漸形成了悲涼蒼勁、沉郁憤懣和堅毅不屈的氣質(zhì)?！对靖濉份d:“窩泥,……性悍劣,善斬殺,常相聚為盜,殺人越貨以為生。其俗生兒匝發(fā),亦集族鄰為宴會,列耕其刀矛之屬于兒前。兒若拾刀持矛,其父母則喜,其親族皆贊賀,謂其異日必為盜魁也?！薄芭幢?……性情桀驁,鮮通漢語,山居僻處,鮮入城……性傲而知大義?！薄端蓮d志》說:“卡惰,……性情愚蠢,懶而且悍,相貌粗惡?！薄杜R安府志》則說哈尼族“性獷悍”、“歷世皆桀驁”。

透過這些歷代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對哈尼族極盡損毀之能事的文字,可以看出極其險惡的社會環(huán)境,使哈尼族的民族性格發(fā)生了多么驚人的變化。哈尼族土掌房最集中的區(qū)域,一直是武裝反抗最激烈的地帶。在此環(huán)境之中,將土掌房營造成能抵抗刀槍弓箭的攻擊而不倒,能經(jīng)受風雨水火的侵蝕而持久的堡壘式建筑,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必須強調(diào)的是,土掌房村落蘊藏的文化底蘊,猶如居室建筑般沉實厚重。

生息于土掌房中的哈尼族編制的細花篾帽和雕刻的雕花背板,不僅是青年男女的愛情信物和具有實用價值的生產(chǎn)生活器具,還是精美絕倫的工藝美術(shù)珍品。20世紀60年代,細花篾帽曾被選作哈尼族人民的珍貴禮物,送往北京敬獻給毛主席。在哈尼族土掌房村落中,還保存著洛灑牛宗碑、一碗水牛宗碑、婚姻碑和黑樹林水利執(zhí)照碑等碑刻。這些古老的碑刻,均為珍稀瀕危的歷史精品文物,從中可以讀出哈尼族政治、經(jīng)濟、司法和婚姻家庭變遷史的脈絡。

二、封火樓和蘑菇房

在漫長的時空長河中構(gòu)成哈尼族的標志性建筑的土掌房,全面承襲了邛籠建筑的結(jié)構(gòu)、技術(shù)及其人文風韻。哈尼族其他類型的建筑,都是以土掌房為母本發(fā)展而來的。

從唐代開始,哈尼族文化發(fā)生了第三次大轉(zhuǎn)型,文化主體結(jié)構(gòu)進入了定型時期,由游牧與農(nóng)耕二元并存的文化結(jié)構(gòu),轉(zhuǎn)變定型為以梯田稻作為中軸的新的文化結(jié)構(gòu)①白玉寶,王學慧.哈尼族天道人生與文化源流[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280.。在這次文化結(jié)構(gòu)定型的過程中,哈尼族傳統(tǒng)的土掌房,順應自然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生活變異的需要,進入了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的時期,出現(xiàn)了封火樓與蘑菇房建筑。

見載于漢文史籍的哈尼族因遠部和官桂思陀部,在南詔、大理國的政治軍事領域已占有一席之地。這表明最遲至唐代,哀牢山系中南段已成為哈尼族最大的聚居區(qū)域。群峰雄峙、江河縈繞、溝谷幽深的哀牢山系的地形地勢,孕育了立體多變的氣候類型和充沛的降水,形成了云蒸霞蔚的水文氣象和萬山疊翠的植被景觀。在多雨潮濕的地理環(huán)境中,如何增強居室建筑的防雨防水功能和延長居室建筑的使用年限,成了擺在哈尼族面前的新課題。封火樓建筑和蘑菇房建筑,就是在解決這個新課題的過程中誕生的。

在土掌房正房的土面平頂上,建立起木結(jié)構(gòu)的人字形雙斜面屋架,并在屋架上鋪蓋茅草。這種土掌房主體與雙斜面草頂合一的建筑,就是人們常說的封火樓。所謂的蘑菇房,是指土掌房主體與四斜面草頂合一的民居建筑。建造蘑菇房時,人們在土掌房正房土面平頂上豎立的屋架以及在屋架上鋪蓋的茅草頂,均呈金字塔形結(jié)構(gòu)的四斜面而非雙斜面。

封火樓和蘑菇房的大木作框架、房屋墻體和結(jié)構(gòu),均與土掌房一致;封火樓和蘑菇房的檐廊和廂房,也保持土面平頂?shù)母窬?。此?部分封火樓和蘑菇房的雙斜面草頂和四斜面草頂,并不覆蓋土掌房正房的整個土面平頂,只覆蓋土面平頂?shù)囊徊糠?。因?封火樓建筑和蘑菇房建筑,均屬于土掌房建筑類型,同屬于邛籠譜系建筑。

封火樓和蘑菇房的出現(xiàn),使哀牢山系哈尼族民居建筑防雨防水的實用功能得以強化,也改變了民居建筑的外在景觀,作為新型的建筑居室,封火樓和蘑菇房淡化了土掌房堅硬剛直的景觀色彩,彰顯出飄逸輕盈的人文風韻和美學風范,提高了建筑本身的審美價值。

作為土、木、竹、草結(jié)構(gòu)的民居建筑,因受風雨浸潤和剝蝕,單體封火樓和蘑菇房的使用年限通常只有數(shù)十年或百余年。但封火樓和蘑菇房在哀牢山系傳承的時間,已逾上千年的歷史,與哈尼族在該區(qū)域生息繁衍的歷程一樣久遠。目前,在哀牢山系東列南段的西麓地帶、元江—紅河水系的李仙江流域中游東岸區(qū)域,仍然保存著連片的封火樓建筑群落。其中,以紅河縣垤瑪鄉(xiāng)和綠春縣大水溝鄉(xiāng)的封火樓群落最為典型。

一幢完整的封火樓,由正房、檐廊和廂房等建筑單元構(gòu)成。除正房以外,其余建筑單元的形制和體量,與土掌房建筑相關(guān)單元的形制和體量基本一致。哈尼族封火樓的主樓大多數(shù)分為一、二、三共三層,少數(shù)主樓則有一、二、三、四共四層。三層型封火樓的一樓為家人日常起居生活的場所,置有火塘、灶臺、水缸、米柜和床鋪等設施。二樓鋪設木板或竹板成樓面,存放糧食和其他物品。三樓是一個由土面平頂與雙斜面草頂合圍成的三角體空間,用于堆放一般的生產(chǎn)生活用具,也是山寨里的青年男女談情說愛時喜歡光臨的場所。四層型封火樓的一樓用于關(guān)養(yǎng)牲畜,二、三、四樓的格局和用途,與三層型封火樓一、二、三樓的格局和用途相同。清代的《元江州志》和《他郎廳志》載:哈尼族卡惰人“稀入城市,所居之屋,人住樓上,畜養(yǎng)在下”,說明封火樓這種建筑樣式很早就被哈尼族所使用。

20世紀80年代中葉以前,哀牢山系東列山峰線南段的東西兩麓、元江—紅河水系元江流域下游和藤條江流域的哈尼族建筑,均為清一色的蘑菇房。目前,元陽縣、金平縣和建水縣的全部哈尼山寨,以及紅河縣和綠春縣的部分哈尼山寨,其居室建筑依然為蘑菇房。

以建筑形制和體量為標準,蘑菇房可分為全福莊型和老曹寨型兩大類。全福莊型蘑菇房以元陽縣勝村鄉(xiāng)①因行政區(qū)劃調(diào)整,元陽縣勝村鄉(xiāng)已并入元陽縣新街鎮(zhèn)。全福莊村的居室為代表,突出的特點是正房和廂房各成一個建筑單元,正房分為三層,一樓不住人,只用于關(guān)養(yǎng)禽畜和堆放什物,兼作家庭成員出入的通道。老曹寨型蘑菇房的正房和檐廊連為一體,很少有廂房,正房只有二層,一樓住人,元陽縣逢春嶺鄉(xiāng)老曹寨的民居建筑是這類蘑菇房的典型。

兩類蘑菇房的檐廊和廂房等建筑單元,均延續(xù)著土面平頂、石灰平頂或水泥平頂?shù)母窬?只在正房平頂上加蓋四斜面的茅草屋頂。嚴格科學意義的蘑菇房,專指加蓋有四斜面草頂?shù)哪⒐椒康恼?。茲以全福莊蘑菇房為范本,闡述哈尼族蘑菇房的結(jié)構(gòu)與形制。

全福莊蘑菇房的形制尺寸通常是:面闊8米、進深6米、通高4米(不含金字塔形屋架和草頂?shù)母叨?。蘑菇房的木結(jié)構(gòu)框架主要靠16棵立柱支撐,屋頂?shù)闹亓恳灿蛇@些立柱承托。房屋墻體用土坯砌筑,墻體底部用青石砌筑高約1.5米的墻腳。房屋頂部覆四斜面草頂,草頂傾斜度為40～50度。

全福莊蘑菇房群落中,少部分民居建筑的墻體是泥筑墻或夯筑墻。無論是土坯墻、夯筑墻還是泥筑墻,全福莊蘑菇房都有一個共同的、鮮明的特征,那就是所有的民居建筑,包括正房、廂房和圍墻,都砌筑有很高的石腳。村中所有的菜園幾乎都用石墻圍砌,村中的路徑更是石板化,沒有一寸裸露的泥土。很多石腳、石墻和石板上,已經(jīng)布滿了厚厚的青苔。這一景觀,一方面說明全福莊一帶的石材資源非常豐富,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全福莊村的歷史十分古老,因為一個大型的村落要完成如此規(guī)模的石頭工程,需要付出長期的艱苦勞動,絕非朝夕之功可以成就。

非常明顯,蘑菇房集中了土掌房和封火樓建筑的優(yōu)勢,還采借了干欄建筑底層架空的筑屋技術(shù)。蘑菇房所配置的生產(chǎn)工具、加工工具和生活用具,能完全滿足家庭成員的需要,具有十分明顯的自給自足的農(nóng)耕經(jīng)濟的特點。

由蘑菇房群落組成的哈尼山寨,大多是由幾十戶家庭組成的小型村落。此外,哀牢系東列山峰線南段的東西兩麓的半山腰地帶,有很多土壤肥沃、水源充沛、森林繁盛、地勢開闊的區(qū)域,可開墾出數(shù)千畝乃至上萬畝梯田,能承載相當數(shù)量的人口,哺育出了很多雞犬相聞、炊煙相望的大中型村落,最大的村落擁有500余幢蘑菇房、500多戶家庭、3000余人,一幢幢蘑菇房交織成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田園詩意圖景。

蘑菇房建筑群落炊煙相望的地帶,恰好是梯田景觀最為壯觀的區(qū)域。繞山轉(zhuǎn)嶺的溝渠,使梯田得到灌溉,收獲豐饒;穿村而過的溪流,給蘑菇房建筑群落注入了生命和靈氣。融入哈尼族的蘑菇房群落,漫行于稠如蛛網(wǎng)、滿被青苔、古樸滄桑的青石板小徑,整個身心都被一種寧靜、祥和、悠然的田園生活情趣所滋潤。

三、美學觀察

在兩山山系四江流域的很多哈尼山寨,保留有使用年限超過百年的連片的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群落,顯得異常古樸、滄桑,成了負載著豐富人文氣息的建筑文物。進入由古老的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群落組合而成的哈尼族村落之中,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從歷史、哲學、宗教、倫理、法律、價值取向、行為模式、文學藝術(shù),直至人生禮儀、節(jié)日慶典、衣食住行等一整套哈尼族傳統(tǒng)文化的豐滿與深邃,能夠體驗到哈尼族調(diào)適天人關(guān)系、地人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謀求長遠生存發(fā)展的卓越智慧,還能夠看出哈尼族為豐富人類文化多樣性做出的杰出貢獻。

生態(tài)倫理主義和自然中心主義及其一整套社會規(guī)范,是哈尼族謀求人地和諧、人生幸福的卓越智慧,是哈尼族傳統(tǒng)建筑賴以奠基的哲學基礎。與天地對話,與自然交流,投入山河懷抱,置身萬綠叢中,視萬物有靈性,待眾生如自己,這是哈尼族自古以來一脈相承的建村起屋的原則。這一原則,在土掌房、封火樓、蘑菇房連片分布區(qū)域的哈尼梯田的耕耘和傳承上體現(xiàn)得特別突出。

2013年6月22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柬埔寨首都金邊召開了第37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紅河哈尼梯田成功進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我國申報的哈尼梯田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總面積為461平方千米,其中,遺產(chǎn)區(qū)面積為166平方千米,緩沖區(qū)面積295平方千米,核心區(qū)域集中在壩達、多依樹、老虎嘴3個片區(qū),有82個村寨。在此,我們要指出的是,哈尼梯田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遺產(chǎn)區(qū)和緩沖區(qū),全部局限于紅河州元陽縣境內(nèi)的部分鄉(xiāng)鎮(zhèn)。元陽縣不屬于遺產(chǎn)區(qū)和緩沖區(qū)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紅河州紅河縣、綠春縣、金平縣、建水縣,玉溪市元江縣和新平縣,普洱市墨江縣和江城縣的哈尼族聚居區(qū),均為哈尼梯田連片分布的區(qū)域。這些區(qū)域哈尼族的傳統(tǒng)民居建筑,均為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由此可以看出土掌房、封火樓、蘑菇房與梯田之間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性。

如果說遠眺哈尼梯田和坐落于梯田懷抱中的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群落,給予人的是壯美感和震撼感的話,那么,在哈尼山寨及其建筑居室的內(nèi)部,我們所要認知的就是奠基于以順應自然為最高生存原則思想基礎之上的哈尼族傳統(tǒng)文化的意蘊,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智慧光輝。

由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群落組成的哈尼山寨的四周,大多被梯田、竹林、棕櫚、茶園、桃樹、梨樹和核桃樹所環(huán)繞,遠眺時只見林木不見房舍。村落上方是莊嚴肅穆的寨神林。寨神林后則是濃密的森林。繁茂森郁的茶園、棕林和竹林,是環(huán)繞在哈尼族建筑群落四周的、具有宗教象征意義的標志性植被。茶是祖先留下的靈物,在莊嚴肅穆的昂瑪托大典中,茶要獻給寨神。棕櫚和竹子都是吉祥植物,象征哈尼人的品格象棕櫚一樣高潔挺拔,隱喻哈尼族的人丁、五谷和六畜,永遠像竹蓬一樣枝繁葉茂、生生不息。

房中的火塘常年不熄,它是哈尼人家親情人倫的凝聚處,老人的臥榻就安在溫暖的火塘邊,歲時節(jié)慶祭拜神靈和祖先的神臺就安在火塘上方。房前碼放的整整齊齊的柴堆,是屋中的哈尼女人汗水的結(jié)晶。細品味這些柴堆,就會知道哈尼女人的勤勞程度和堅韌程度,就會明白哈尼女人贏得哈尼男人由衷敬重的原因。屋頂平臺不僅用來晾曬稻谷,還是姑娘媳婦們進行刺繡、展示才智的好地方。

哈尼人揭開和關(guān)閉人生帷幕的基石是什么?是建筑居室?；槎Y,能維系族人綿延不絕的生命巨流,要在屋中舉行。葬禮,可保證長者靈魂回歸祖先故里,要在居室里展開。哈尼族舉辦節(jié)慶祭典和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平臺在哪里?在村落。村腳凌空飛舞的蕩秋千,驚險壯觀、動人心魄,展露的是生命的激情和精湛的技藝,吸來無數(shù)傾慕的目光。寨頭虔誠的昂瑪托大典,歸根到底是為了村民的順達。居室建筑的增加,村落力量的壯大,就仰賴生命激情的張揚和村民生活的順達。

世代生息于土掌房、封火樓和蘑菇房居室中的哈尼人,祖祖輩輩飽吸天地自然的精華,世世代代沐浴溪流清泉的滋養(yǎng)。所以,在由建筑鋪展而來的村落中,才會生活著那么多才智高超的文化傳承人;在由居室組合而成的山寨里,才會蘊藏著煌煌數(shù)千行乃至上萬行的詩歌。

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角度來看,在全國和全省層面,除了梯田耕作技術(shù)與禮儀以外,在文學、音樂、舞蹈、服飾、建筑、人生禮俗、節(jié)日慶典、傳統(tǒng)知識等領域,哈尼族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具有其他民族不可替代、難以比擬的鮮明特征和杰出價值。如一,哈尼族的長篇創(chuàng)世史詩、遷徙史詩和敘事長詩非常豐富,高度濃縮了本民族繁衍生息的歷程,展現(xiàn)出頑強不息的奮斗精神,尤其是長篇遷徙史詩,是我國各民族遷徙史詩的典范。如二,哈尼族服裝服飾的多樣化,位居全國各民族服裝服飾之前列,每一款服飾的款式、色彩、紋樣和飾品,都是一部小型的百科全書。如三,哈尼族的長街宴,是悅?cè)藧偵竦墓?jié)慶盛宴大典,已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廣泛影響。植根于村落的多聲部民歌(栽秧山歌)、棕扇舞、樂作舞、铓鼓舞、昂瑪托、長街宴、四季生產(chǎn)調(diào)、哈尼哈吧、《洛奇洛耶與扎斯扎依》、《都瑪婕奢》等傳統(tǒng)文化要素,其影響力早已穿越遙遠的空間距離,蜚聲海內(nèi)外,為世人所矚目,已進入國家級和省級名錄體系,朱小和、車格、陳習娘等一批杰出的傳統(tǒng)文化大師,已進入國家級和省級傳承人體系①白玉寶.論哈尼族非遺保護的認識瓶頸及其突破對策[J].玉溪師范學院學報,2011(5):16-22.。

天地的大美、自然的雄渾、山水的靈秀和人類的才智融為一體,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哈尼族選擇家園、營造居室的基本理念。如果說土掌房記錄的是哈尼族祖先曾經(jīng)的歷史信息,體現(xiàn)的是哈尼族適應險惡社會環(huán)境的安全訴求。那么,以土掌房為母本演變而來的蘑菇房,表達的就是哈尼族體驗天道、順應自然的情懷,展露的是哈尼族崇尚輕盈靈動的審美趣味。層層梯田懷抱中的蘑菇房建筑群落,受云山霧海烘托時特有的高潔飄逸、宛若神境的氣氛,彰顯出哈尼族高超的化自然為人文的理性智慧,表明蘑菇房建筑代表了以邛籠建筑為源頭的哈尼族傳統(tǒng)建筑的最高成就。

哈尼族是個珍視歷史文脈的民族,千百年來,雖然歷盡艱難困苦的遷徙之旅,跨越萬水千山,心中始終牢記著祖先住過的房屋,并將其帶到新的家園。哈尼族也是富于創(chuàng)新精神的民族,能夠順應不同的環(huán)境,采借外來的建筑文明為我所用,變革創(chuàng)新自己的傳統(tǒng)建筑。哈尼族的干欄房建筑和瓦房建筑,則越出了本民族傳統(tǒng)建筑的理念基礎,打上了異質(zhì)文化的建筑文明嵌入的烙印,展現(xiàn)的是哈尼族吸納異質(zhì)文化為我所用的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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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Cultural Veins of Hani People's Architecture

BAI Yubao
(Yunnan Cultural Center,Kunming,Yunnan 650118)

Hani People's architecture;Tuzhang house;fire tower;mushroom house

Tuzhang house is the archetype of Hani people's buildings.Fire tower and mushroom house are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the archetype.Philosophically speaking,Hani's buildings are ecologically ethic and centered about nature. Conversing with the heaven and earth,communing with nature,being placed between mountains and rivers,being nestled among the green,seeing everything alive with a soul to its body,regarding every being as oneself are the principles the Hani people follow when they start building a house.The fundamental ideal is to combine natural beauty and human talent into one.The major features of their buildings are history made tangible and homes made as part of nature.Their architectural appeal is to carry down the history,to follow the way of nature,to represent ethics in houses,and to shelter the human life.

C95;TU253;G112

A

1009-9506(2014)10-0037-08

2014年7月21日

白玉寶,研究員,主要從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哈尼族文化研究。

①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云南跨境民族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研究》(立項號:11XMZ078)的階段性成果。《哈尼族建筑文脈研究》包括上、下兩篇,本文為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