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瑋
(接上期)
第七章
1
一九四九年五月廿七日,上海解放。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
上海解放后,周紅軍回到了上海,任工業(yè)局的副局長。由于他的關照,方耀堂被安排在一個電訊器材研究所工作。我奶奶陸文蔭終于等來她的大兒子方漢麟,并在自己兒子和情人廖思城的鼓勵下,跨出了家庭,參加工作。
家庭婦女參加工作,這在解放初期的上海實在是最為時髦的事。陸文蔭和妹妹陸文芯都趕上了這個時髦。但姐姐卻遠沒有妹妹風光,陸文蔭只是在廖思城掌管的上海無線電廠擔任職工掃盲班的女老師。陸文芯卻出任了德恒紗廠的董事長,這當然是因為王福義堅決拒絕出任該職的緣故。
陸文芯當年在上海十分光耀,在大侄子方漢麟的一番思想說服工作下,德恒紗廠成了第一批公私合營的廠家。積極進步的資方女代表陸文芯吸引了所有記者的注意,她美麗的面容帶著大家閨秀的那份端莊與羞澀頻頻曝光。三十七歲,風姿正佳的女老板整日周旋于各種會議和采訪中。
雖然王福義對這一切表現(xiàn)出令她失望的冷漠,但仍無損她絕佳的心境,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魅力無窮,甚至遠遠超過了一直令她羨慕又嫉妒的姐姐陸文蔭。
她十分感謝陸文蔭讓她留下了德恒,也感謝王福仁。王福仁在到達香港的當天晚上,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她接電話的時候正躺在王福義的身邊,王福仁用平靜的語調說出的第一句話使她滾燙的身子頃刻涼了下來。
“我早就知道你和福義的事了。也許此刻你就在他身邊吧?”
“你……”
陸文芯第一個閃過的念頭便是擔心他會立刻回來,甚至此刻便破門而入。當然這種擔心是多余的,王福仁平靜地告訴她,自己明天就飛往美國,不會來干擾他們的,但他最后又說了一句話:
“我把德恒留給了你,把房子留給了你,同時也把妻子的名分留給了你。別忘了!你永遠都是我弟弟的嫂子,而我永遠是你的丈夫。”隨后他一直在笑。笑夠了,淡淡道:“一切為了孩子,晚安,我的夫人。”
王福仁的笑聲一直在陸文芯的身體中彌漫,那一夜任憑身邊的男人如何努力,她的身子都沒能熱起來。她在冰冷的睡眠中夢見天空滿是烏云,夢見自己身上的衣服濕冷并凍結,沉重地把自己一直壓下去,而腳下卻沒有一塊堅實的土地。她在沼澤中陷落、沒頂,她拼命地呼喊但發(fā)不出聲音,王福仁和王福義都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默默看著,一言不發(fā)。
這場噩夢令她的情緒持續(xù)低落了一個星期,但情欲和接踵而來的榮耀充分地填塞了這個女人所有的心靈和肉體。一個最怯弱文雅的小女子,往往在內心蘊藏著令所有男人吃驚的熱情,而它卻全部來自于虛榮和情欲。釋放這種熱情是女人們在關鍵之時愿意“出賣”自己的原因,而那個“關鍵”有時只是一個用作掩飾的借口。
在這個特定的條件下,陸文芯身上一切現(xiàn)實的,屬于女人本能的,而被有點文化的男人們視為庸俗的品性全部集中呈現(xiàn)了。這令她的情人王福義感嘆、困惑繼而沮喪、厭煩。他整日整日地待在書房里,把一堆堆油彩往畫布上抹,內心則充滿了焦慮。他總是在渴望那個女人回來,回到這所屋子里,回到他身邊,回到黑夜。
然而,他又最怕她回來。因為她總是身著華麗的衣服從外面匆匆而回,并帶著一身的夜色及霓虹燈的氣味闖進畫室,把染滿煙氣酒氣的頭發(fā)垂向他。他便微皺了眉,更加全神貫注地把一種森林的墨綠色一筆一筆往畫布上抹,去覆蓋畫上的女人,直到看不見一寸肌膚,才回頭道:“去洗澡?!?/p>
女人便乖乖地壓抑住自己的情欲走開,直到聽見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心中的煩躁和厭惡才減輕了點。
事業(yè)生活中的輝煌燦爛也使陸文芯的情欲格外燦爛起來,她如饑似渴地向她的情人索取著。殘廢的王福義看著這個在他身上瘋狂縱情的女人,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參與她的情欲,他唯一可做的只是堅持住,以維護男性尊嚴。當他睜著眼睛穿過女人的肉體望向天空時,他不禁問那個創(chuàng)造一切的神:這是你所造的女人嗎?這是你所建構的兩性情愛嗎?
王福義是一個個性張揚的男人,他的殘廢更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極端的自尊,終于他未作任何解釋地離開了巨鹿路六號。陸文芯在那個傍晚的工商業(yè)宴會上多喝了兩杯,政府關于公私合營的一些新政策讓她心里有點不安。當她帶著幾分酒意匆匆步入王福義畫室時,室內已空空如也,那個燦爛駁雜的世界突然消失了。陸文芯不由地渾身一顫,一股寒氣由心中滲出。
王福義就這樣從陸文芯的生命中退出了,走得干干凈凈。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我的姨婆含著最大的怨恨詛咒他,并對我這個小小的姑娘說這樣的男人是最壞的男人,而她的怨恨卻加深了那個男人在我心中的印象,使我對那些能夠干干凈凈突然離去的男人充滿神秘的向往。不過,在我的第一個男人也如此突然消失的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姨婆陸文芯的怨恨與不甘,那完全出于女人極實際的得失觀。太簡單的結尾,總讓我們覺得浪費了一個過程一段光陰,甚至可以說是浪費了情欲。女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總是把自己放在付出的位置上,貪婪地索取。不管是淑女賢婦,還是淫蕩的娼妓,在與男人的交往中,都同樣把自己的情欲當做商品,認定必須等價交換。從這點上看秦香蓮痛責背義的丈夫和妓女怒罵賴賬的嫖客完全是一回事。雖然我不能甘心女人的這種真實,但我卻必須勇敢地面對,因為一切真實都是必須面對的,逃避承認丑惡比丑惡本身更不堪。
王福義的出走,使巨鹿路六號這幢住宅更顯得清冷空曠,陸文芯總是盡量地早出晚歸。但沒有著落的情欲仍使她的臉上浮起一抹灰暗。
抓住這些陰影的是一個一直注意她的男人。此人是德恒紗廠的公方代表,有著赫赫戰(zhàn)功的軍人,還是我們的老熟人。他就是那個紐家巷巷口,老虎灶瘸老漢的抱養(yǎng)兒子──虎柱。
瘸老漢早就死了,他臨死的時候把虎柱叫到身邊,對他說,他是有父母的。他的母親是個鄉(xiāng)下女人,跟著一只烏篷船走了,他的父親就是自己,從此他該跟他姓,姓張?;⒅救坏卣驹诖策吙粗@個令他鄙視的養(yǎng)父。瘸老漢姓張,他也是第一次知道,為了讓床上這個喘吁吁的人干干脆脆地升天,他點頭應承下了這個姓氏和老虎灶。endprint
瘸老漢輕松地閉了眼,虎柱對這個喜歡和弄堂里粗女人打情罵俏的老虎灶主的姓氏和產(chǎn)業(yè)毫無興趣,他賣棹老虎灶安葬了養(yǎng)育他多年的臨死自稱是他親生父親的人,從軍了。值得慶幸的是第一場戰(zhàn)斗便當了俘虜,從此成了解放軍戰(zhàn)士?;⒅莻€直爽勇敢的人,更有著虎背熊腰的好身體,三年的解放戰(zhàn)爭給了他最完美的舞臺,他成了戰(zhàn)功卓著的營長。部隊開入上海后,又因為他通曉那令北方人頭痛的“鳥語”便轉到地方。當他作為公方代表走進德恒紗廠時,他在內心已經(jīng)把這座工廠及廠里的一切歸為自己的戰(zhàn)利品了。狀元府的二小姐陸文芯并沒有認出這個舊鄉(xiāng)鄰,王虎柱。對了,忘了說一句,他在需要姓氏的時候早已忘記了那個瘸老頭的“張”而是隨便選了個比較方便的字——“王”。
王虎柱當時就認出了這個紐家巷的小仙女,但他也不愿說,以他現(xiàn)在的地位是不合適提起那個老虎灶的,至少他不愿對這位狀元府的二小姐提,那將破壞他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來的良好感覺。
王虎柱在一個黃昏,以適當?shù)年P于工廠的理由走進了巨鹿路六號。雖然二小姐陸文芯把他視為上賓,親自迎出門來,但這幢雅致的豪宅仍讓他大為驚嘆,繼而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憤恨。這種仇恨也轉移到了面前這位著洋裝的少婦身上,他覺得自己貧窮粗陋的根由就是因為這些人太富了,他們奢侈地占有了所有的好東西。而戰(zhàn)爭把一種權利賦予了不怕死的人,既然我們這些窮人付出了鮮血甚至生命,占領了這個國家、這所城市,就該理所當然地享受這塊土地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包括這幢美麗的住宅和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
“請喝咖啡,王先生?!标懳男居H手接過傭人端來的熱咖啡,放在王虎柱的手邊。他端起來喝了口,飄著奶香的渾濁褐色液體讓他感到香甜中的苦味。這種陌生的口感,幾乎完全就像面前這個微笑又矜持的女人,就像這幢乳白色的二層洋房,就像這屋里的每一件精致的擺設。每一縷擾人的甜香,都在時時刻刻提醒他是個客人,拒絕他真正的進入。它們那沉默中的頑固,殷勤中的冷漠,令這位戰(zhàn)勝者心里怒火熊熊,他的智慧就在這怒火中被燒出了光芒。
“這么大的房子,你和孩子住,很冷清吧?!?/p>
“是有點冷清。這不,我們都搬在樓下住呢。”陸文芯對這問話毫無戒備地答著,話剛出口,見對面這個男人東張西望的樣子,突然又覺得不安起來。
“要不,我可以搬來住,哈哈……給你們當個警衛(wèi)?”男人的目光從四周收回來,斜搭在文芯的胸前,臉上透出一絲淫邪的光。這使她更為不安,甚而驚慌地急急道:“多謝關照了,家里都是女人,不太方便的。”
虎柱站起身,移動著粗壯的身子走過來一邊笑著一邊靠近她,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手臂順勢搭在她身后的沙發(fā)靠背上,輕聲道:“沒有男人才需要我嘛!否則,可不安全噢!”
陸文芯覺得身上像是爬滿了毛毛蟲,又是癢又是惡心,男人湊近的嘴里噴出腥臭的唾沫,她忙站起身。
“王代表,這是我的家!請你放尊重點?!?/p>
王虎柱的臉和搭在靠背上的手臂就這么僵著,約有二三分鐘,他的臉由灰變青,隨后他站起,邊往外走邊陰冷地道:“你這房子應該也屬工廠所有的,現(xiàn)在可是公私合營了……”他沒有說完,只意味深長地看了文芯一眼,走出門去。
陸文芯呆呆地看著這個男人走出去,就在他最后回頭的一刻,她認出了他,那個老虎灶前的野孩子。當晚,陰濕混亂充滿驚恐的夢籠罩著她的睡眠。她無力奔逃地被困在污穢中,最后在一聲驚叫中猛地一掙,從夢中醒來。
陸文芯打開燈,掀開被子,看著并撫摸著自己潔白光滑的裸體,不禁默默地流下淚來。
第二天,陸文芯便搬出了巨鹿路六號,她帶著一個女傭和小女兒靜梅,暫時先搬進了附近的一套小公寓。雖說仍是二層樓,連閣樓可算是三層,但小多了,一道陡斜的木樓梯連著上下兩間房子和頂上一層立不直腰的閣樓。不過,對于她們來說地方也已足夠大了。自從搬進來后,陸文芯倒是意外地獲得了安眠。由于當時上海政府制定了保護民族資本家的種種政策規(guī)定,況且陸文芯還是個知名的進步資本家,王虎柱當然不敢沒收她的財產(chǎn),他鄭重其事地召開工廠董事會,宣布陸文芯主動把私宅租借給廠里,幫助解決工人們的困難。然后,他們一絲不茍地簽了好幾份租約。
這事又讓陸文芯在各種媒介和會議上紅火了一陣。但對此她已經(jīng)不再興奮激動了。隨著形勢的變化,她非常識相地越來越少去她的工廠。
王虎柱及另二家工廠干部搬進了巨鹿路六號,以德恒紗廠的名義每月支付陸文芯房租。但就這極少的租金也隨著工廠的進一步國有化而中斷。當1979年上海政府歸還資本家抄家物資和房產(chǎn)時,這幢花園洋房卻并沒有算在內。據(jù)說是因為它早在“文革”前就已不屬于陸文芯了,它是德恒紗廠的一部分。
2
人們最希望得到的是信任。然而,正是信任為你打開了一道通向罪惡誘惑的大門,信任給你的命運籠上一層厄運的陰影。
我雖然從爺爺方耀堂及很多人身上認識到了這一點,卻還是渴望得到信任,并渴望著能付出信任。雖然“信任”的真實與美似乎不是這個世界所能擁有的。但人們卻還是因著里面莫名其妙的渴望,而一再地給自己的命運埋上定時炸彈,把自己的未來建筑在“信任”這薄冰般不堪一擊的基礎上。
我爺爺方耀堂本來可以過一個比較平靜的后半生,但他好友周紅軍對他的信任給他鋪設了一條通向陷阱的路。
解放后,方耀堂一直在研究所干得兢兢業(yè)業(yè)。據(jù)我奶奶說,他實在是個搞科技的人才,雖然時勢造英雄,他的前半生因戎裝而輝煌,甚至還幾乎算是踏上了官場。但當他埋頭于那些電子零件中時,他才得到了生命中的安寧和喜悅,恢復了那個S大學的學生方耀堂。這點我在父親方漢明身上也得到了認證。
一年多的勤懇工作和兒子方漢麟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使他得到了組織上的信任。當時正值美國對我國實行“封鎖禁運”,上海的許多企業(yè),包括郵政、交通等國有企業(yè)都陷于癱瘓和半癱瘓。為了發(fā)展中國的通訊電子事業(yè),需要派人在香港設點,負責貿易和采購任務。起初,這份任務并沒有降臨到方耀堂的頭上,但由于一批不合格產(chǎn)品的購入,使上級決定要派一位專家前去。這時,周紅軍這位工業(yè)局副局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老同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