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林生
凌林生青浦區(qū)金澤鎮(zhèn)商榻社區(qū)雪米村老故事員,83歲,“非遺”田歌基地傳承人,收集整理三大卷50萬字《商榻地區(qū)民間故事集成》《故事員的故事》《商榻民間文化匯編》等
作者與老伴近影 (孫文宇攝)
20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共中央宣傳部編印了關于上海舉行故事會材料,毛澤東主席在材料上作了兩次相關批示,所以講故事、寫故事在上海市郊蔚然成風。當時農(nóng)村文娛活動少,農(nóng)民就喜歡聽本地故事員講故事,他們“眼睛向下,情趣向上”,相互間還舉行故事賽。
1963年11月,我接到青浦縣團委的通知:要我認真學習講好《紅燈記》,并寄上《紅燈記》故事的單行本。于是,我在本地各村演講《紅燈記》,群眾很歡迎。我覺得《紅燈記》是政治性思想性很強的故事,比較難講,但通過實地演講了十多場,效果還可以。一個星期后,又接到團委通知,要我去青浦文化館。第二天上午八時,我準時來到文化館,縣團委書記陳錦華和文化館領導全在辦公室,陳錦華書記見到我開口就說:“你來了,馬上出發(fā),去上海群眾藝術館報到,參加《紅燈記》講故事比賽,具體事情任嘉禾同志會告訴你,他正等著你呢!”說起任嘉禾,我定心了許多,因為我們是老熟人了。
我接受任務后,馬上乘車到了上海,在上海群眾藝術館里,文化局局長孟波和藝術館領導任嘉禾接待了我,他們首先了解我的家庭情況,接著了解我們青浦、商榻的故事活動情況,孟波局長把我自己編寫的農(nóng)村新故事《好舵手》反復看了幾遍。我征求他的意見,他說:“可以了,就不要動了?!闭f著,他拿出一支筆來,把故事的題目改為《好當家》。他把《好舵手》改成《好當家》的道理講給我聽,我聽了心服口服,好像上了一堂政治課。任嘉禾給我講了下午故事比賽的安排后,就吃中午飯。下午一時,各縣的參賽代表都在一間大會議室集中,文化局、群藝館的領導以及記者和其他文藝界人士二十多人,相當于我們參賽故事員的人數(shù),我坐在左手邊的第一個位置,心里有些緊張,這個場面并不大,但對我的壓力是很大的,能不能講好這場故事,心里沒有底,把握也不大,一旦講不好,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主持會議的館長宣布:《紅燈記》講故事比賽開始。崇明縣的代表第一個上臺,他背得很熟,講得也賣力,二十分鐘就講完;接下來是奉賢的故事員,講得也很流利,配上他的動作,很接近生活,也是二十分鐘,故事講完了。我正在思考,就聽見臺上在問:接下去哪個縣上來?約有半分鐘沒有動靜。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任嘉禾同志的一雙眼睛盯著我,我心里一動,立刻站起來走上了講臺。故事一開頭,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很快展開情節(jié),故事發(fā)展到高潮時我完全忘記了自己是故事員,自然而然變成了李玉和——李玉和機智勇敢、一心為革命獻身的精神在言情上體現(xiàn)出來。故事一結束,我從熱烈的掌聲中走下了講臺,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但我的思路還在故事上,好像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這時就聽到臺上在問:下面哪個縣上來?連問三遍,仍然沒有動靜。大約過了五分鐘,孟波說:“既然無人上臺,我看今天就算了吧?!庇谑牵鞒秩诵肌都t燈記》故事比賽結束。散會后,四點剛過,回青浦來得及,可是館長偏要我等一等。十分鐘過去了,我正在著急,孟波走了過來,很嚴肅地說:“凌林生同志,要你到北京參加會議。”什么?去北京?我想我是聽錯了,忙問:“局長,你說啥?”孟波局長鎮(zhèn)定地說:“北京要召開全國性的曲藝座談會,中宣部知道我們上海的故事活動開展很好,要我們挑一名故事員參加,今天選中了你,今晚出發(fā),明天要在北京報到,如果會議上要你講故事,我想你還是講《好當家》,你放心地去,具體事情由任嘉禾同志給你安排?!泵暇珠L走后,任嘉禾對我說:“火車票已買好,是今晚10點30分,這是特快列車,我已與唐耿亮聯(lián)系好,他在北京地下站的出口處接你,你自己也留個心,因為你們是老朋友了。關于你家的事,我們會通知你的大隊?!闭f完,他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有二十斤全國糧票和二十元人民幣。
說起唐耿亮,他是上海市人民評彈團團長,也是我們青浦第一期故事員學習班的老師,他很關心我,對我的幫助極大,我也尊重他,兩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交談,成了老朋友。到北京由他來接我,那是萬無一失的了。飯后,領導就在上海群眾藝術館里安排我休息,要我睡三個小時,到時候來叫我??墒俏腋緵]有睡,也不想睡,在小房間里坐不定,立不定,天南地北地想了許多許多,上北京講故事,講故事講到北京,是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1953年12月15日,天還未亮,特快列車已到了北京地下站,一下車廂,剛走到出口處就看到唐耿亮,二人一見面,他就領我來到停車場,把我推進黑色面包車,很快就在一個大院子里面停了車,下車后唐老師陪我吃了東西,就到宿舍里休息。唐老師告訴我,這里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三所。在這里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換地方,住進了前門飯店。晚上,唐老師領了所有上海來的同志走進我房間,向我作了介紹,他們分別來自先鋒評彈團、長征評彈團、松江曲藝團,還有一個是《文匯報》的記者,連我在內(nèi)一共六個人。一見面大家很親熱,他們要我談青浦的故事活動情況,聽了我的匯報后都很高興,記者的筆寫個不停。六個上海人在一起交談,我是多么高興呀,渾身熱乎乎的,從這天起,我們相處很好。在住進前門飯店后的第二天開始,一個星期專門是參觀,參觀天安門、前門、故宮、十三陵、長城、軍事博物館等地方。
參觀結束后休息一天,接著是文藝表演,各省市都由一名代表登臺表演,上海就是我。會場布置很簡單,上面有一幅會標:全國曲藝座談會。臺上沒有人,中宣部、中國文聯(lián)、中國曲協(xié)等領導以及記者、工作人員都坐在下面。演出一開始,先由四川的評話登臺,隨后是湖南的大鼓書,還有廣東、廣西的,河南、河北的,江蘇、浙江的,山東、山西的,輪番上演,節(jié)目各式各樣,各有各的特色,花鼓、大鼓書、山東快書、數(shù)來寶,大多我聽不懂,跟著大家一起鼓掌。第三天輪到上海,臺上宣布:下面由上海來的故事員凌林生同志演講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故事《好當家》!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很激動,也很有信心和把握,一上臺什么顧慮都沒有了。故事一開頭,先講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很快拖出淀山湖的自然風光和它的范圍:“淀山湖東西十八里,南北三十六里,總共有九九八十一個港口,湖水清得看得見湖底,看得見魚蟹在游動。無風三尺浪,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浪浪通天堂?!边@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故事講到后段,說到黨支部組織和帶領大隊黨員干部,把十萬斤公糧和余糧用幾十條船,敲鑼打鼓,紅旗招展,浩浩蕩蕩地上交國家,黨支部書記站在最前頭的船上回答記者問:“我們大隊的全體黨員、干部、共青團員和廣大貧下中農(nóng),要把自己口里省下來的一只雞一個蛋上交國家,要把最好的糧食上交給國家,我們今天上交的是愛國糧,我們要站在家門口,望到天安門,站在街沿口,望到全世界!”我的故事講完了,掌聲熱烈,許多人站了起來。我從講臺上下來,伸過來的手,我都來不及接,大家都說:講得好!講得好!
回到宿舍,上海的同志全到我房間里來,都說,我們太高興了,開頭我們?yōu)槟銚?,萬萬沒想到,你能講得這樣成功,收到這么大的效果,你為我們上海爭得了榮譽,太好了!唐老師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凌林生講故事你們放心好了?!?/p>
曲藝節(jié)目結束后,開了四天會,都是上午聽報告,下午討論,第一個報告人是周揚,大名鼎鼎的中宣部副部長,他作報告不看稿子,雙手伸在袖管里,一講就是四個小時;總結報告是林默涵副部長,還有中國文聯(lián)和曲協(xié)的幾位領導都講了話。他們講的中心議題都是毛澤東主席所講的“推陳出新,百花齊放”。大的活動結束后,可整個會議還沒有全部結束,我們就在北京過年,元月一二三號放假,也是自由活動。上海來的同志要我一同上街,第一天我跟著去了,后來兩天不但不能上街,反而忙得團團轉:領導接見、記者采訪,還有照相留念等等。周揚和林默涵是分別接見我的,二位領導在詳細了解了上海的故事活動情況后問:“你是專業(yè)的還是業(yè)余的?”我回答說:“我是種田的,講故事是業(yè)余的?!敝軗P又問:“你講故事收錢嗎?”我回答他講故事不收錢,我講了幾百場故事從沒收過錢。林默涵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手心看我手上的老繭,連聲說:“了不起,了不起?!倍活I導講了許多鼓勵的話:“這次會議,故事員就你一個,而且是上海來的,希望你們堅持下去,發(fā)揚下去,把故事推向全國?!?/p>
1964年1月6日,全國曲藝座談會圓滿結束,總共21天,各地代表紛紛上路了,我們上海的同志在同一個時間登上火車?;疖囋谄崖曋行煨斐稣?,我端坐在車廂里,眼望著雄偉、壯麗、輝煌的北京城,默念著:北京,我們心目中的首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