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迪
[北京大學(xué),北京 100871]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也是“五經(jīng)”之一。因此,《詩經(jīng)》不僅具有重大的文學(xué)價值,也具有重大的學(xué)術(shù)史和思想史的價值。對《詩經(jīng)》的研究著作可謂汗牛充棟,除了字詞訓(xùn)詁、義理考辨之外,對《詩經(jīng)》的思想研究亦洋洋大觀。但是,從時間意識切入,進而探索《詩經(jīng)》的思想史內(nèi)容的另一側(cè)面,至今未見有分量文字。本文運用文本分析的方法爬羅剔抉,試圖從思想史的角度對《詩經(jīng)》中的時間意識做出初步探討。筆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時間不僅與自然時序相關(guān),也與生命、歷史關(guān)切有關(guān),展示了先人世界觀中深層的觀念。
在中國古代社會,由于科學(xué)知識的匱乏,先民尚沒有形成對時間概念的抽象認識。他們在農(nóng)耕和日常生活的實踐中,感知物候、天象,將與狩獵、采摘、祭祀、慶典等日常生產(chǎn)與生活密不可分的時間知識載錄于冊或吟詠成歌。王國維在《殷禮征文》中指出,殷之先王從上甲開始,即以十干的日為名。[1](P1)“以日為名”的殷制“說明時間觀念的發(fā)現(xiàn),是人類最初的意識生產(chǎn)”,[2](P61)也“反映了對于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把握,特別是對于時間概念的掌握”。[2](P61)
這種通過對自然時序的把握而呈現(xiàn)的時間意識為周人所承繼。在《詩經(jīng)》中就有諸多詩篇是將對自然中的時間意象的感知吟詠成歌,或為農(nóng)耕生活提供客觀的時間指南,或興起詩人的某種特殊情感。
《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中的時間記載,便屬于這種素樸的口頭流傳的農(nóng)時歌謠,時間在此時被理解為“時令”或者“節(jié)令”。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
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骸叭f壽無疆”。[3](P406-415)
《豳風·七月》是迄今所見最早描述季節(jié)與農(nóng)耕生活的文獻,詩歌從七月開始,依次描述了每個月的物候、天象、農(nóng)事活動(如:春分后采桑,八月織布、收割,十一月田獵等)以及人們在農(nóng)忙、秋收、酒宴、祭祀等生產(chǎn)和生活過程中的喜樂哀苦。此外,《大雅·韓奕》、《大雅·泂酌》、《周頌·天作》、《周頌·思文》、《周頌·臣工》、《周頌·噫嘻》、《周頌·豐年》、《周頌·載芟》、《周頌·良耜》、《周頌·清廟之什》等篇,也記載了當時的農(nóng)業(yè)生活。其中的時令記載反映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周期性,是同日月星辰這些天象變化的周期性相適應(yīng)的。以素樸的物候、氣象來表征的自然時序,是人們安排生產(chǎn)和生活的客觀時間尺度,具有高度的實用價值。
除了上述對生活實踐的實用意義外,《詩經(jīng)》中對自然時序和季節(jié)時令的描寫,還有一些是為了寄情于自然之景,正如劉勰所說的“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
1.望夫。如“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衛(wèi)風·伯兮》),敘寫?yīng)毷乜臻|的婦人像干旱時盼望雨澤一般急切盼望丈夫歸家;“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邶風·雄雉》),寫盡婦人對遠行丈夫的懷念。
2.悼亡。“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唐風·葛生》)婦女悼念亡夫,愿死后共歸一處,然夏之日和冬之夜都如此漫長,身處異處,相見何難。
3.感逝。“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小雅·出車》)以樂景寫哀,哀景寫樂,用時間意象反襯從軍遠戍之凄苦以及安然歸來之欣慰;“明明上天,照臨下土?!鲁跫?,載離寒暑?!粑彝?,日月方除。曷云其還?歲聿云莫?!粑彝?,日月方奧。曷云其還?政事愈蹙?!?《小雅·小明》),敘寫小官吏久服遠役,撫今惜往,悲憫自己經(jīng)年不歸、思友不得的沉郁心情;又如《衛(wèi)風·氓》中“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到“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自然時序之發(fā)展過程,正暗合了主人公從戀愛、結(jié)婚、受虐到被棄的過程。
4.悲秋。在一些寄情于景的比興中,尤以描寫秋天的無盡寂寥之味為最多。*這成為漢賦及其后文學(xué)中大量“悲秋”詩之濫觴?!霸跐h代詩歌中,秋的季節(jié)感即已被利用;但在魏晉時代,秋景被更經(jīng)常地利用來表現(xiàn)悲哀、憂愁的感情。”[4](P30)譬如,魏文帝的《雜詩》如下:“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輾轉(zhuǎn)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廻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愿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文選》卷二九《雜詩上》[5](P67-68)李善注云,這首詩是詩人在抱中的西征之旅中,因思念故鄉(xiāng)而作,詩中的秋夜寫景“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廻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引出了“郁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xiāng)”的濃厚情感以及思歸而不能之“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的喟嘆。而“這種描寫,卻并不是為了抒發(fā)秋天的無限的寂寥之味,而多半是為了借此而抒發(fā)憂愁悲哀的感情”。[4](P29)如《詩經(jīng)·小雅·四月》之“秋日凄凄,百卉俱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鄭箋有“涼風用事而百草皆病,興貪殘之政行,而萬民困病”。描寫的就是一位常年行役在外的大夫,過時而不能歸祭,悲憤憂亂之情郁結(jié)于心,與寒涼秋風的侵襲互為融洽,加之江漢泉水等景物的促發(fā),發(fā)而為傷時傷己之喟嘆。又如《詩經(jīng)·豳風·七月》之“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鄭箋有“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
5.行樂?!短骑L·蟋蟀》云,“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裎也粯?,日月其邁……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弊髡哂凇绑霸谔谩薄ⅰ耙圮嚻湫荨敝畾q暮感懷,宣揚人生當及時行樂,但又自警不要享樂太多,萬不可徹底墮落。正如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云,此人“強作曠達,又不敢過放其懷,恐耽逸樂,致荒本業(yè)。故方以日月之舍我而逝不復(fù)回者為樂不可緩,又更以職業(yè)之當修、勿忘其本業(yè)者為志不可荒”。[6](P252)
較之《唐風·蟋蟀》的矜持節(jié)制,《唐風·山有樞》所力倡的及時行樂則更加恣縱,“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佑型?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佑芯剖?,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放浪形骸之態(tài)與晉昭公時期的“有財不能用,有鐘鼓不能以自樂,有朝廷不能灑掃”的風氣迥然相異。
又如,《秦風·車鄰》之貴族婦人詠唱享樂生活,“今者不樂,逝者其耄?!裾卟粯?,逝者其亡。”;《小雅·頍弁》之“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都極言人生幾何、及時行樂的思想,“行樂之詞,乃以斥(澀)苦之音出之,開后來詩人許多憂生昔日之感?!盵7](P309)
以上諸篇都力倡及時行樂的生活態(tài)度,成為《古詩十九首》和魏晉六朝時期之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的因?qū)θ松喽痰泥皣@,轉(zhuǎn)而游山水或隱逸以優(yōu)游之思想的濫觴。
與此相反的則是行樂另一方的痛苦。《邶風·柏舟》抒寫詩人在黑暗勢力打擊下的憂愁和痛苦;《邶風·終風》敘寫一個婦女受男子的調(diào)戲欺侮而無法抗拒或避開,詩中以天陰、刮風、下雨、打雷比喻男子的欺侮行為。
《詩經(jīng)》中的時間意識,既有“自然之天”所包蘊的自然時序和時間意象,為先民的農(nóng)耕生活提供指南,也有“興”激起人們的豐富情感。同時,由自然生活的支配者與個體生命掌控者的推演,古人自然把時間與“天命”溝通起來,因而有對“宗教之天”的關(guān)切,并產(chǎn)生“天難諶,命靡?!钡奶烀^。
該天命觀的構(gòu)成可分為“天”和“命”兩個方面,“天”既是人世王朝之政治權(quán)利和政治壽命*陳來認為,“這里所說的‘命’不能僅僅作‘令’來解釋,應(yīng)當是指運命、權(quán)命。”[8](P164)的授予者,又是人世歷史及命運的主宰者;相對應(yīng)地,“命”既是指國家的政治權(quán)命,也是指個體生命的時運。周人對命運的觀念,便是依附于此天命觀發(fā)展而來,以下兩節(jié),將通過對“天”與“命”的交互闡發(fā),從對國之“大我”和人之“小我”兩方的關(guān)注中,我們可以看到周人對待歷史和現(xiàn)實生命的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是日漸凸顯的理性精神和憂患意識,另一方面是對個體生命深深的焦慮之感。
“敬天、尊上帝、配天命”是周人所秉持的宗教。[9](P126)這里的“天”、“天帝”和“天命”合而為一,如《大雅·烝民》篇中“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胡承珙《毛詩后箋》云“有物指天,有則指人之法天”。[10](P1443)首先,這個“天”是運命、權(quán)命的授予者,而君王受命于天,其德行應(yīng)該配于天命。*《尚書》商書中已有天授賜人世王朝以權(quán)命的思想,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尚書·湯誓》)“先王有服,恪謹天命。罔知天之斷命。天其永我命于茲新邑。”(《尚書·盤庚》)[11](P112、156)然而,這里的“‘天’與‘上帝’都只是一種作為自然與人世的主宰的神格觀念,這種純粹的主宰神格觀念,未曾涉及德、民、人等,應(yīng)屬早期?!盵8](P167)而在周人的宗教觀里,君王要持續(xù)保有天命,必須做到“敬”、“仁”、“誠”,此外“天命”是有明確的道德意涵的,如“敬德”、“保民”。陳來據(jù)此認為,“商人的世界觀是‘自然宗教’的信仰,周代的天命觀則已經(jīng)具有‘倫理宗教’的品格。”[8](P168)如《大雅·維天之命》篇“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周頌·昊天有成命》篇“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周頌·時邁》篇“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實右序有”,都認為昊天祚周以天下,是自有明令和定命,文武為王,是受藉天命而為之。
其次,上帝的威儀不僅表現(xiàn)在它有作為權(quán)命授賜者的絕對權(quán)力,而且“天”或“天道”是有神格的存在,它“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一方面,天是人事的護佑者,如《小雅·桑扈》篇周王宴會諸侯,席間感嘆“君子樂胥,受天之祜”,認為眾諸侯的喜樂是受上天的庇佑賜福,而這種庇佑又是可以隨時流逝的,如“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另一方面,可懼可畏的天意會通過民情而傳達,會因嗔怒于君王的不作為而暴虐降災(zāi)于人間,使人民“無敢戲豫”、“無敢馳驅(qū)”。如《大雅·板》所載:“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天之方難,無然憲憲。天之方蹶,無然泄泄?!熘脚埃瑹o然謔謔。……天之方懠,無為夸毗?!熘疇?,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qū)。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痹娭兄谝粋€“上帝”是詩人不敢直稱厲王,而以上帝來暗喻,此后的“天”及“昊天”均指有神格的“宗教之天”,昊天在上,自有威儀,因而詩人告誡周厲王要敬畏上天的變怒。
最后,時王為了保有權(quán)命,就不僅要敬畏上帝的威儀,所謂“畏天之威,于時保之”,*卡西爾認為,人類“把神性看作強于自身的一種力量,而且這種力量不能以巫術(shù)的強制手段而只能以祈禱和獻祭的犧牲形式獲得。”[12](P244)周人也借由祈天、禘神之禮來表達對上天的敬畏,如《大雅·云漢》篇是周宣王當政之時,在“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的狀況下,仰天求雨的禱詞,詩中有宣王的“事天之敬”,也有“事神之誠”,而祈求降福的神明有很多,包括天神、地神、前代諸侯的神(群公)、前代賢達的神(先正)、死去父母的神以及祖先的神?!洞笱拧ひ帧芬嘣啤吧裰袼?,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認為神明的到來是不可預(yù)測的,人們應(yīng)該對其敬畏而篤信。更要“明德慎罰”、“用康保民”,使其德行上配于天。在周公寫給衛(wèi)君康叔的告誡書《康誥》中,周公反復(fù)強調(diào)“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有身,不廢在王命”,“敬哉!天威棐忱,民情大可見。”[11](P276)《詩經(jīng)》中也有“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大雅·文王》);“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大雅·皇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懷德維寧,宗子維城”等表述。
可見,從時間意識的角度來看,周人對權(quán)命的認識,已經(jīng)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感和憂患意識,不再像殷人那樣盲目地信從上天的授命,認為人世現(xiàn)實的一切安排以及權(quán)命都是上天的永恒授予;而是更理性地認為人必須主動地實際參與歷史的進程,并從自身的行動中尋找歷史變革的前因后果,將“服命”與“敬德”相結(jié)合,這是防止帝命迭遷的謹小慎微,也從效果上打破了對天命的必然性和永恒性的執(zhí)念。*陳來認為,“西周的天命觀是‘有常’與‘無?!慕y(tǒng)一,‘無常’是指天所命賜給某一王朝的人間統(tǒng)治權(quán)不是永恒的,是可以改變的,‘有?!侵柑煲馓烀皇窍才瓱o常,而有確定的倫理性格?!盵8](P193)而周人對于命運的觀念(第四節(jié)將要論述)正是依附此“天命觀”發(fā)展而來的。
正是因為理性精神的凸顯和憂患意識的興起,具有永恒意義的上天意旨在周人那里變得不再那么確定,他們轉(zhuǎn)而相信天命是變動不居的;加之《詩經(jīng)》所記載的周代時期的社會生活,正處于中國奴隸社會從興盛到衰敗的時期,當世之時,頻有幽王、厲王等昏暴之君當政,時有卑劣臣子諂媚輔政,加之貴族貪婪成性,戰(zhàn)爭頻仍,徭役繁重,構(gòu)怨連禍。人們在此時運之下常喟嘆時運不詳、天命不佑,??诸局r遇禍,產(chǎn)生“天命靡常”的生命觀,如:
天命靡常。(《大雅·文王》)
天難忱斯,不易惟王。(《大雅·大明》)
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小雅·十月之交》)
“忱”,三家詩作“諶”,感嘆天命靡常,難以相信,為王不易,這些思想與《周書》中之“天命不易”、“天命諶”、“惟命不于?!钡乃枷胧且恢碌?。
“天命靡?!钡奈C感,促發(fā)人們或逃避厭世,或祈命永年,凡此種種個體生命體驗也是《詩經(jīng)》中時間意識的重要內(nèi)容。
1.嘆不濟之宿命。
《小雅·小弁》篇載:“民莫不谷,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假寐永嘆,維寐用老?!熘遥页桨苍??”詩人失去雙親而無所歸依,將“我獨于罹”的痛楚歸之于天,認為生時不善,因而時運不詳。《召南·小星》亦云:“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毙」倮魹槌⑥k事,夙夜征行,作詩自述勤苦,卻也把這種辛勞歸結(jié)為“不敢慢君命”之宿命。在《唐風·鴇羽》篇中,勞動人民常年經(jīng)受無休止的徭役壓迫,居處無定,征役無極,舊樂難復(fù),更不得養(yǎng)其父母,怨憤至極,只能將憂悶歸之于天,《史記·屈原列傳》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盵13](P5376)這也是對難逃之宿命的悲痛呼告。
2.厭世。
更甚者是產(chǎn)生以厭世的生活態(tài)度來面對“各敬爾儀,天命不又”(《小雅·小宛》)的自傷無奈,《王風·兔爰》就完整地從側(cè)面描寫了沒落貴族的厭世思想,“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疑?,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尚寐無聰!”崔述《讀風偶識》認為,“幽王昏暴,戎狄侵陵,平王播遷”是詩人“逢此百罹”的社會背景,如此構(gòu)怨連禍使得部分貴族失去了土地和人民,地位突變,家室飄蕩,因而產(chǎn)生了不樂其生的厭世思想。
3.祈天永命。
同樣是斤斤于個人沉浮,有些人厭不樂生,有些人卻祭祀以求長壽,這類祈天永命的思想,多見于為貴族頌德或貴族祭祀祖先的詩篇中,“在這些詩篇中祖先神被理解為可以來到宗廟享用祭獻的存在,并賜福和保佑子孫?!盵8](P133)如:
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樂只君子,萬壽無疆?!瓨分痪樱乱舨灰?。……樂只君子,德音是茂?!瓨分痪樱诓稽S耇,保艾爾后。(《小雅·南山有臺》)
報以介福,萬壽攸酢?!厘a爾極,時萬時億?!咕龎劭?。(《小雅·楚茨》)
壽考萬年……曾孫壽考,受天之祜。報以介福,萬壽無疆。(《小雅·信南山》)
君子萬年,福祿宜之。……君子萬年,宜其遐福?!尤f年,福祿艾之。……君子萬年,福祿綏之。(《小雅·鴛鴦》)
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尤f年,介爾昭明?!衙饔腥?,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尤f年,永錫祚胤。……君子萬年,景命有仆?!瓘囊詫O子。(《大雅·既醉》)
除“天命諶,命靡?!钡奶烀^及其引發(fā)的對生命和命運的思考而外,《詩經(jīng)》中還有許多追念先王之德、祭享祖先的篇什,既有托古諷今之辭,也有褒贊先王德行之譽。從時間意識的角度看,海德格爾曾指出歷史性是“此在的演歷的存在建構(gòu)”,“此在的存在在時間性中發(fā)現(xiàn)其意義。然而時間性也就是歷史性之所以可能的條件,而且歷史性則是此在本身的時間性的存在方式?!盵14](P25)也就是說,歷史也是時間性展現(xiàn)自身的一種方式。所以,祭享祖先是通往過去的時間,但指向現(xiàn)世存在,具有鏈接古今時間的作用,反映了周人對歷史的看法。
1.托古諷今。
如《大雅·瞻卬》篇:
瞻卬昊天,則不我惠,孔填不寧,降此大厲。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賊蟊疾,靡有夷屆。罪罟不收,靡有夷瘳?!蛔晕蚁龋蛔晕液?,藐藐昊天,無不克鞏。無忝皇祖,式救爾后。
講述周幽王亂政亡國,詩人慨嘆“藐藐昊天,無不克鞏。無忝皇祖,式救爾后”,上天渺茫難測,令人敬畏,若幽王能不忝其祖(指文王、武王),悔過自新,那么天意還是可以扭轉(zhuǎn),子孫亦可蒙福。
又如,《大雅·烝民》篇中“古訓(xùn)是式,威儀是力”和“纘戎祖考”即是稱頌仲山甫能效法先王和祖先之遺典,有禮有節(jié),恪居官次而不懈于其位。再如《大雅·召旻》載:“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于呼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官吏在幽王之政行將覆滅之時,感慨今昔君王各承受天命而為王,然行政之效能差異迥然,刺今王之余不免流露出對先王之政的眷念?!洞笱拧な帯芬嘤小懊也挥谐?,鮮克有終?!旖堤系?,女興是力?!觳讳蠣栆跃?,不義從式?!松系鄄粫r,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箬b不遠,在夏后之世”。詩人哀傷厲王無道,天下蕩蕩,假托周文王批評殷紂的口氣,告誡厲王殷之明鑒不遠,要引以為戒。
2.贊先王之德行。
《詩經(jīng)》的《雅》和《頌》中有若干詩篇是對先王之德的追念,通過追溯開國歷史贊譽先王,告誡時王要效法先王的德行,效法舊制典章,而文王、武王是最常被提起的先王典范。
《大雅》中有六首詩,敘述周人從始祖后稷創(chuàng)業(yè)至建國的歷史,具有史詩的性質(zhì)。如《大明》篇唱道: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昭事上帝,聿懷多福?!毂O(jiān)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忻蕴?,命此文王,于周于京?!S颐鼱枴?《大雅·大明》)
以天命難測,殷商失國領(lǐng)起,“明明、赫赫”贊文王之德,通過追溯武王伐紂的歷史,力證“文王有明德,故天復(fù)命武王”。又如: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系坳戎?,憎其式闊。……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省其山,柞域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載錫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帝謂文王,無然畔援?!壑^文王,予懷明德。 (《大雅·皇矣》)
此詩通過“敘大王、大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崇之事”,[15](P184)追念周王室先祖的“明德”。
追述先王之德是為了給時王樹立施行德政的標桿,以告誡時王效法先王之德。如《大雅·下武》篇云:
下武維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跖溆诰?,世徳作求。永言配命,成王之孚。……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昭茲來許,繩其祖武。於萬斯年,受天之祜?!度f斯年,不遐有佐。
關(guān)于“下武”,毛詩序云:“繼文也,武王有圣德,復(fù)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奔次渫跄茼樀拢猿善渥婵贾?。《大雅·維天之命》也贊美文王之德之純,於穆不已,曾孫之輩應(yīng)該對之敬篤之,就是告誡時王要順從并執(zhí)行文王的美政善道。
周人除了對先王的德行追慕不已,更是對舊制典章贊賞備至,畢竟為政治國,興國安邦,不僅要有德行兼?zhèn)涞木酰行兄行У牡湔乱?guī)制。如《大雅·抑》篇有:
于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剡y其德,俾民大棘!
毛詩序認為此詩是衛(wèi)武公刺周厲王之詩,厲王“顛倒厥德,荒湛于酒”的作風與先王的“抑抑威儀,維德之隅”形成強烈反差,衛(wèi)武公于是苦苦勸解厲王如若執(zhí)行舊的典章制度,還有濟世救國之希望。
又如《周頌·我將》篇載:“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時保之。”高亨《周頌考釋》認為,《我將》篇是“敘寫武王在出兵伐殷時,祭祀上帝和文王,祈求他們保佑”,[13](P945)祝禱詞中,武王自許要學(xué)習(xí)效法文王施政的典章,用它來平定天下。
而在眾多祭享、追念中,文王、武王是《詩經(jīng)》中最常被嘉許的先王典范,《文王》中唱道:
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履挛耐酰毒兾蹙粗??!瓋x刑文王,萬邦作孚。(《大雅·文王》)
歌頌文王“受命作周”,“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即是說文王的神明在天上,一升一降之間,無時不在上帝的左右,以使子孫蒙其福澤。又如《周頌·閔予小子》唱道:
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念茲皇祖,陟降庭止?!诤趸释?!繼序思不忘。
成王于武王之喪時,告于祖廟,思慕父親、祖父,警戒自己的詩篇。這里的“皇考”指武王,“皇族”指文王,“皇王”兼指文王、武王。
斯賓塞曾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解釋這種遠祖崇拜,他說:“凡超乎尋常的東西,初民都認為是超自然的或神圣的;都認為是其本族中的一個非常人物。這非常人物,也許只是一個被認為該族之創(chuàng)業(yè)遠祖,也許只是一個有力氣有勇氣的頭目,也許只是一個有名的醫(yī)病的人,也許只是一個發(fā)明了某些新事物的人……也許只是戰(zhàn)爭得勝的外來氏族或異族之一員。……久而久之,便成一定的崇拜儀式……凡對死者崇拜,不論死者為同族或異族,都可視為廣義的祖先崇拜,祖先崇拜可以說是一切宗教的根源?!盵16](P204)
祖先崇拜在殷人那里既包括對先公先王的享祀,也包括求帝降命,殷代還因此產(chǎn)生了“先妣皆特祭”、“先王和先妣合祭”以及“甲日祭甲”等特殊祭禮。侯外廬認為“殷人的宗教不論崇祀先公先王,或求帝降命,帝王都是指的祖先神”。[16](P205)
周人因襲商人舊俗,所謂“人惟求舊”、“啟以商政”,即周人依然尊崇“先哲王”,但在周人那里,先王和上帝發(fā)生了分離,據(jù)上文“國之‘時運’”一節(jié)中,我們可以看到,上帝在《詩經(jīng)》中又被稱為天、皇天、昊天,這個“天”是“自然之天”,先王是受了皇天之命才得以稱王而施化天下,有美行善德才能克配于天。所以,周人的宗教觀是在“先王以外另設(shè)一個上帝,再由上帝授命給先王,使先王‘克配上帝’。”[16](P207)先王是受了皇天大命的,于是后王必得“享孝先王”,以求先王賜福。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上述所概括的追述先王之德的篇什,或為祈福,或為諷喻以刺后王。
“時間”不僅是科學(xué)研究的對象,也是重要的哲學(xué)問題。人類歷史在時間中展開,個體生命也必定具有時間的存在測量尺度。
《詩經(jīng)》中的時間意識,第一是指向日常生活形式。我們看到,由于科學(xué)知識的匱乏和農(nóng)耕生活的需要,“以日為名”成為先民對時間概念的最初表達,這種對自然時序和時間意象的敏感,發(fā)展至周人并得以擴展和豐富。
其次,時間意識不僅是生活的時間指南,也具有感知生命和表達情感的內(nèi)容。望夫、悼亡、感逝、悲秋、行樂等是《詩經(jīng)》中人們借自然景態(tài)、時間意象以抒發(fā)感念的重要主題。
第三,周人將個體生命延伸到現(xiàn)實之外,因此,對于時間的關(guān)切自然延展至權(quán)命、時運,先王等三方面。《詩經(jīng)》中對權(quán)命和時運的關(guān)注,代表了周人在“天難諶,命靡?!钡奶烀^影響下而產(chǎn)生的對生命、命運的看法,是周人的生命觀的集中體現(xiàn);而對先王之德的追述、*由于周人“先王與上帝分離”之宗教觀打破了殷代宗祖與祖先神合一的一元宗教觀,在先王與宗族之外另辟“上帝”,這個“上帝”也被稱為“天”或者“昊天”,他不僅是有情感的,而且是帝命的授予者。對此一觀點,王國維和郭沫若均有論述和考證,在《觀堂集林·釋天》中,王國維通過考查卜辭中之“天”和“帝”二字的寫法,加之確定卜辭中只有祀祖祀帝的記載而無祀天的記載,以及先王被通稱祖帝的事實,斷定商人的宗教是帝祖一致,并統(tǒng)一到祖先崇拜里。祭享,是通往過去的時間,但又指向現(xiàn)世存在,反映了周人的歷史觀。以上兩種時間意識,都是古代社會宗教觀念的必然反映。
參考文獻:
[1]王國維.殷禮征文·殷人以日為名之所由來[A].王國維遺書·第九冊[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2]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蔣見元,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日]小尾郊一.中國文學(xué)中所表現(xiàn)的自然與自然觀[M].邵毅平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5]魏宏燦.曹丕集校注[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9.
[6]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李先耕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7]蔣見元,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2009.
[8]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
[9]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10][清]胡承珙.毛詩后箋[M].郭全芝校點.合肥:黃山書社,1999.
[11] 江灝,錢宗武譯注.今古文尚書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12]卡西爾.神話思維[M].黃龍保,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
[13] 司馬遷.史記[M].韓兆琦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
[14][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15][宋]朱熹集注.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1958.
[16]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