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畫桃花源

陸荃，1960年代出生，從小喜歡文學(xué)但選擇攻讀較熱門的理工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赴美留學(xué)，獲南加州大學(xué)電腦碩士學(xué)位，曾在硅谷高科技行業(yè)工作多年?，F(xiàn)專業(yè)寫作，兒童奇幻小說是主要寫作興趣之一。

1

結(jié)婚四年后我和先生終于存夠錢買一間屬于我們的三房小公寓，搬入一個月后大樓的其他住戶都見過了，唯獨對門2B的鄰居例外。我曾去按門鈴想自我介紹，但似乎沒聽見里面鈴響，也沒人應(yīng)門，當(dāng)時我以為是個空屋。后來才有鄰居告訴我，2B獨住著一個神秘的銀發(fā)老奶奶，沒有人認(rèn)識，她很少出來走動，也好像沒有訪客。

住了幾個月我和先生開始健康新生活，每天六點早起晨跑半小時。一早我們跑完步買了咖啡早餐回家，在大樓門口碰見一位銀發(fā)的老奶奶，她兩手各拎幾個塑料袋，顯然剛從附近市場回來。

“奶奶，您好！能幫您提幾個塑料袋嗎？”我微笑招呼，“我們住在2A，這是我先生，我們姓潘。”

“你們好！我姓陳，住2B，我們是對門鄰居?！崩夏棠檀刃貞?yīng)。

我伸手要去拿她手上塑料袋，她婉謝一聲，笑說習(xí)慣了沒問題。

她滿頭銀發(fā)看來六七十歲，但身形清瘦健朗，兩手提著重物爬上二樓一點也不輸我們兩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

從此每幾個禮拜我們晨跑后總會碰見買菜回來的陳奶奶，她五六天才出門買一次菜，“我吃的不多又簡單。”她解釋。

我告訴陳奶奶我從事翻譯工作整天在家，如有任何需要或想找人聊天，請盡管來按門鈴。要是一陣子沒碰見陳奶奶，我出門買菜時也會去拍她的門（她的門鈴壞了），問能否順便幫她帶點什么回來。

漸漸熟悉后我常向她討教廚藝及其他家事知識，有時候我嘗試她的食譜后會邀請她過來和我一起午餐。

過了一個多月她終于回邀我過去喝茶坐坐，“不過就是清茶點心，我年紀(jì)大了一切只求簡便，沒什么可招待的?！?/p>

陳奶奶的公寓陳設(shè)簡單沒什么家具，然而清幽樸實毫不寒酸。

客廳墻上有一橫幅國畫是室內(nèi)唯一裝飾。畫的是依山傍水的村莊景致，幾幢房舍隱現(xiàn)在花木扶疏的山坡與溪邊，其間點綴著生動活潑的村人：幾個女人在溪畔浣衣，一群小孩在廣場嬉戲，兩個荷鋤交談的農(nóng)人領(lǐng)著牛走向村外。

畫中每一個人都神情愉快，整幅畫散發(fā)著奇妙的安詳和樂氣氛，使人好想徜徉其間。

大概好半天我才終于回過神來，看見陳奶奶靜坐椅上微笑看我。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問道：“陳奶奶，這真是幅奇畫，乍看平常，可是看著看著卻使人仿佛置身其間，流連忘返，尤其里面每個人都表情生動栩栩如生，這個頭上綁小辮子的男孩，一臉俏皮模樣，乍看簡直像在跟我眨眼睛呢，這是哪個名家的手筆，畫名叫什么？”

“是誰畫的我不知道，但這幅畫叫《桃花源》?！?/p>

“就是傳說中的那個桃花源？”

陳奶奶本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片刻才微笑回道：“嗯，就是那個桃花源?！?/p>

從此每隔一陣子我會去陳奶奶公寓喝茶賞畫，直到好幾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猛然驚叫出聲，“畫里的這個老太太……她上次不是在這里的！我記得她原本是……是站在溪邊和洗衣的女人談天！不是嗎？”

難道我竟會完全記錯了？我驚疑地看向陳奶奶。

她紋絲不動地坐在椅上微笑，片刻之后才道：“是的，你總算注意到了，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更換位置的?！?/p>

對于我的疑問，陳奶奶只說：“都在這本筆記本里，你拿去看了自然明了?！?/p>

2

我名叫陳淑英，下面記錄的是我所知道關(guān)于妹妹與桃花源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

四十多年前我從鄉(xiāng)下進城工作，經(jīng)親戚介紹到年輕的張夫婦家?guī)蛡?，照顧他們五歲的女兒妹妹，晚上自修準(zhǔn)備明年考夜間大學(xué)。

妹妹是個非常幸運的女孩，她誕生富家又是獨生女，從小錦衣玉食，房間像童話中的公主宮殿，里面從芭比娃娃到粉裙珠冠，所有五歲小女孩可能需要與想要的都一應(yīng)俱全。

但妹妹也是個非常不幸的女孩，父母每天早出晚歸忙工作，晚上若沒有應(yīng)酬，回家不是吵架就是各自關(guān)在書房講電話。晚上是我下工的自由時間，大都待在屬于我的閣樓小房間念書。常常念到一半門上會傳出兩聲輕敲，妹妹帶著她心愛的芭比娃娃站在門外，“阿英，我可以來你這里陪你念書嗎？”妹妹低頭細聲問道。

妹妹可以獨自一人坐著和她的芭比玩上許久，兩人窸窸窣窣低聲交談。

她是個縱然擁有一切但非常孤單寂寞的小女孩。

一次張?zhí)壬蟪辰欢Y拜，復(fù)合后兩人愧疚萬分，趕快帶妹妹出去買禮物補償，結(jié)果逛了一圈妹妹什么也不想要。出來要上車時剛好路邊有人擺地攤賣畫，妹妹突然停在一幅畫前跟爸媽說她要這個。地攤老板見狀馬上趁機敲詐，要價一萬元，這在當(dāng)時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張先生跟老板殺價，說了半天還是一萬。張?zhí)妹谜f：“這幅畫有什么好，你過幾天就生厭不喜歡了，我們不買這個，去百貨公司買更好的玩具！”但妹妹堅持她只要這幅畫。

后來我私下偷問妹妹為什么，“因為里面有個頭上綁辮子的小朋友跟我眨眼睛?！泵妹没卮稹?/p>

當(dāng)時我以為一定是那小朋友畫得栩栩如生引起了錯覺，一笑而過不以為意。之后我漸漸注意到妹妹花越來越多時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我問妹妹，自己待在房里在干什么，不覺得悶嗎？她搖搖頭，“我去桃花源玩?！?/p>

我以為她指的是什么童話故事或過家家游戲。后來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妹妹的腳底沾滿干泥，急問：“你剛剛是不是自己偷跑出去玩？怎么會弄得滿腳泥巴？”

沒想到妹妹竟回道：“我去抓泥鰍嘛！”

“抓泥鰍？這里哪有地方抓泥鰍，妹妹你在說什么？”

“有啊，在桃花源?！?/p>

這一次我疑惑起來，問了半天她才終于告訴我：桃花源就是她房間墻上那幅一萬元買回來的畫！

那晚張?zhí)丶液笪腋龍蟾娲耸?，太太有點不耐煩地說：“她腳臟你幫她洗洗就是了嘛，這種事也要來麻煩我？”

之后我開始偶爾會找不到妹妹。以前她也有故意躲起來讓我找不到的例子，但我現(xiàn)在隱隱覺得情況不同。一次吃晚飯時突然找不到她，我把她的房間以至于整個公寓全翻遍仍無蹤影，急得下樓尋找，等我氣急敗壞回來卻見妹妹好端端坐在飯桌前吃飯。

我問她跑哪去了，讓我樓上樓下到處找不到差點沒嚇?biāo)馈?/p>

“我躲在衣櫥里?！泵妹谜f。

然而我知道她在撒謊，我找過衣櫥，她明明不在那兒。

后來又一次類似情況，在我不斷追問下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要再問我了，小三子不讓我說嘛！”

“誰是小三子？”我驚問。

但妹妹兩手捂住耳朵不再理我。

后來張?zhí)サ较壬庥鲎C據(jù)，兩人鬧離婚，一晚為了妹妹歸誰大吵起來。我心里擔(dān)心妹妹，偷偷下閣樓想去安慰她，沒想到妹妹竟不在她房里，我以為她又躲了起來過一會兒自會出現(xiàn)。

十二點多我剛上床便聽見敲門聲，太太上來問我妹妹是不是在我房里。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妹妹不見了。

過了幾天警方仍找不到妹妹，也沒有任何線索。

我怕惹禍上身，不敢透露妹妹跟我說過桃花源、小三子一事，但想必這記憶繚繞心頭，所以我才會去妹妹房間看那幅畫，也因此才震驚地發(fā)現(xiàn)：

畫里在廣場嬉戲的孩童旁多了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她臉俯膝蓋仿佛在哭泣，但可以看清她手上拿著一個非常眼熟的芭比娃娃——不是妹妹是誰？

警方當(dāng)然不相信會有人跑到畫里這樣荒謬的事，只斷定她一定是獨自跑了出去被人擄走。

張先生與太太一開始也不大相信，但一個月后那畫里的小女孩換了位置，她站起抬頭面對觀者，滿臉淚痕仿佛正哭求著要回家！

“妹妹、妹妹，媽媽的心肝寶貝呀！”張?zhí)灰婑R上痛哭流涕起來。

張先生請了無數(shù)的法師、道師、牧師、驅(qū)魔師、解咒師、靈媒師，甚至于魔術(shù)師，但沒有人能把妹妹召回家。

張?zhí)o去工作，每天坐在畫前以淚洗面，不斷哀告妹妹：媽媽以前沒有好好照顧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了，請原諒媽媽回家來好嗎？

晚上下班回來后，張先生也常一個人去女兒房里呆坐許久。

當(dāng)初兩夫婦因為鬧離婚失去了女兒，現(xiàn)在卻因為痛失女兒的悲傷同舟共濟不離婚了。

雖然沒有妹妹可照顧了，張?zhí)匀涣粝挛規(guī)忘c小忙，后來我考上夜間大學(xué)，他們又出錢資助學(xué)費?！安灰缓靡馑枷氚岢鋈?，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家，知道嗎？”張?zhí)艺f。

3

十年前先生去世了，從今年起太太也三天兩頭臥病不起，昨天太太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說她日子不多了，已立下遺囑，會把房子及一筆錢留給我，夠我后半輩子無憂無慮生活。她只要我答應(yīng)她一件事：好好看護“桃花源”，不讓它受到任何損壞。

“等了這么多年，雖然沒等到妹妹回來，但總算看到她嫁人生子，我也死而無憾了?！碧f著眼眶紅了起來，但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幾十年來先生和太太將妹妹的房間維持原狀，他們嘴里不說，但我知道他們心里從未放棄，希望有一天出現(xiàn)奇跡，看見妹妹回家。這些年我們?nèi)嗣刻毂氐疆嬊疤揭暶妹?，看著她從一個失落畫中哭泣的小女孩慢慢淚干展顏，變成和其他畫中人沒兩樣的桃花源人。除了她每個月會移動位置，又隨著歲月流逝逐漸成長。

不過畫里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十年前先生去世時妹妹才不過二八佳人的亭亭玉立少女！

幾年前，有一天妹妹突然從以前的辮子頭改成盤發(fā)的少婦頭，讓我們驚喜地猜測她是不是嫁人了。果然今年初我們看見她抱著一個娃娃出現(xiàn)，對著娃娃指向畫外，仿佛是在說：“外公外婆在那里喲！”

她知道先生已經(jīng)過世了嗎？她還記得外面的世界嗎？

太太將桃花源鄭重托付給我讓我意識到，太太去世后我將成為碩果僅存的唯一見證人，因此我決定把事情經(jīng)過寫下來，讓將來此畫的守護者也能知道妹妹入畫桃花源的故事。

4

讀完筆記后我誤以為陳奶奶就是當(dāng)年照顧妹妹的陳淑英，當(dāng)然她不是，我忘了畫中時間緩慢，陳奶奶其實是陳淑英的孫女。而且當(dāng)年和陳奶奶認(rèn)識時她并非我以為的六七十歲，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我自己成為桃花源的守護者后才知道，與此畫朝夕相處的人似乎也跟著變得長壽健康。

五十多年前我從陳奶奶手中接管桃花源時妹妹已經(jīng)是個老太太了，不過看來還身體健朗，三十年前她開始行動不便需要拐杖，過去這四五年來更幾乎坐在溪邊的大石曬太陽不再移動位置，除了每隔一陣子會換個不同姿勢。

雖然妹妹已融入桃花源多年，看來和其他桃花源人一樣神情愉快，但有時我會從她微垂出神的臉上依稀看見絲絲的……

悵惘？

她是在懷想多年前出生的另一個世界與親人嗎？她可知道這個外面的世界早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地飛奔了近兩百年？

半年前一個早晨，我起床盥洗后按例去拂畫探視妹妹，卻驚見畫里她慣坐的大石上空無一人，獨剩那根熟悉的拐杖孤零零地倚在石邊。

雖然過去這一年來妹妹的影像已日漸淡薄，但乍見她煙消云散仍舊讓人心頭轟然一震，茫然頹坐許久。

妹妹消失不久后，我開始夢見自己進入桃花源。

一開始片段非常模糊，仿佛不過魂離神游一個既熟悉又有點失焦的畫中景象，一兩個月后景象漸漸清晰，不再只是魂游，而是實實在在感到自己已置身畫中，在那熟悉的山間溪畔漫走。

一次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腳底沾滿泥巴。

初游桃花源時，一次在山徑上不意迎面撞上一個背負柴枝下山的樵夫，我不自覺地驚呼一聲，但他仿佛看不見也聽不見似的繼續(xù)行走。后來真的置身其間后我仍小心翼翼避免被人撞見。

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已八十多歲，開始有些行動不便，但每次進入桃花源便頓覺年輕許多，重又行走自如起來。一天我走至以前妹妹慣坐的溪邊大石，驀地瞧見石下有物，走去撿起一看，雖然經(jīng)過漫長歲月風(fēng)吹日曬破舊不堪，但仍可看出是個現(xiàn)代的洋娃娃——是妹妹當(dāng)年帶進桃花源的心愛芭比？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碑?dāng)我心中正如此感嘆時，身后忽有聲音道：“你是那個從外面進來的人對不對？”

我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眼熟的五六歲小鬼朝我好奇地帶笑打量——畫中那個頭扎小辮對人眨眼的俏皮小男孩！

小男孩告訴我自從妹妹消失后大家都在引頸翹盼下一個從外面世界進來的人，這一陣子他們可以感到生人帶進的外面世界的氣息，但從沒人見過，弄得桃花源里人人好奇。

小三子——那男孩的名字——帶我去見大人們，大家熱情又好奇地歡迎我，告訴我桃花源的由來。

秦朝時有位道士王真人，為了躲避秦始皇強召入宮提煉長生不老藥，創(chuàng)建“桃花源”躲入避世修煉。真人仙去前告訴他們，他走后桃花源將再次開放，引渡下一個想避世的有緣人。

他們告訴我，只要吃了桃花源的仙桃，就能留在畫里。

“可是不要像妹妹那樣，一開始說要留下來，吃過仙桃后又后悔哭著說要回家，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三子調(diào)侃道。

5

大學(xué)畢業(yè)剛工作不久的小慧有個已經(jīng)八十幾歲了仍獨住的姑婆，姑婆的獨子多年前留學(xué)美國就定居下來，二十年前姑丈公去世時表叔要接姑婆去美同住，但姑婆堅持一人留了下來。小慧因為住得近又與姑婆投緣，每隔一兩禮拜便會就近探望。

這一天小慧按鈴始終沒人應(yīng)門，她忐忑不安地拿出姑婆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卻驚見屋內(nèi)空無一人，后來才在桌上看見姑婆留給她的信。信內(nèi)姑婆叫她先去仔細察看客廳那幅早說好要留給她的畫，然后再閱讀桌上的一本筆記。

小慧非常納悶地走去觀看桃花源，驀地，她兩眼圓睜，無法置信地驚叫掩口：天哪！姑婆竟然跑進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