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杏黃色的隱花緞子旗袍,
頭發(fā)做過了,用一只亮晶晶的發(fā)卡別起,時髦而別致。
臉上薄薄地敷了一層粉,愈發(fā)光彩照人。
明媚、嬌艷,像五月盛開的鮮花。
榮生啊榮生,算你小子福氣!
1
今天大家都在說,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了,可究竟什么概念,盈衣搞不清。不曉得太平洋在哪里,為什么叫太平洋戰(zhàn)爭,究竟誰跟誰打?反正,要打仗,很大很亂的仗。
盈衣幾乎一夜沒睡。她靜靜地,幾乎一動不動看著燕燕的臉。要不是父親碰巧“撿”到,恐怕今生今世看不到她了。三個月,仗打了不過三個月呀,什么都變了??蓱z的小姑娘,失去了家,失去了父親和弟弟。盈衣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撫摸燕燕的頭發(fā)。她的發(fā)質(zhì)真好,又黑又亮,忖得小臉越發(fā)的白嫩。唉,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怎么就這么難呢?
打仗要死人,很多很多人。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能見到娘,見到妹妹,見到外婆了,可是,父親怎么辦?榮生怎么辦?還有眼前這個女孩子。盈衣想了大半夜,實(shí)在支持不住了,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天已大亮,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盈衣顧不得梳洗,連忙下樓。咦,人呢?正疑惑,門口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跑出來一看,好家伙,父親居然歇了生意,“街談巷議”呢。人們七嘴八舌,是不是從此不太平了呢?是不是那些商團(tuán)士兵解散了呢?是不是蘇州河南岸的鐵絲網(wǎng)撤了呢?這些太遠(yuǎn)太空,阿六不關(guān)心。他關(guān)心的是柴米油鹽是生意。要是孤島不存在了,大家還會春夏秋冬地過下去嗎?答案是肯定的。冬天自然要穿冬天的衣裳,夏天自然要穿夏天的衣裳,這不關(guān)戰(zhàn)爭的事——活著總要穿衣裳的,亙古不變。只要有生意,還怕沒油鹽醬醋嗎?因此,阿六沒把什么太平洋戰(zhàn)爭放在眼里。輕描淡寫地說,聽講日本軍隊(duì)從虹口過四川路橋過來了。
的確,儂講得對。一個人接口道。
死脫儂,活轉(zhuǎn)來啦!阿六驚喜地叫了起來。
盈衣瞇起眼睛打量這個西裝禮帽、拄著文明棍、兩只腳抖發(fā)抖發(fā)的家伙,半天才認(rèn)出來,他是父親的朋友王子琦。
一張陌生面孔。有人戲言,你是不是日本特務(wù)?王子琦對那人哈哈一笑:儂看我像嗎?
盈衣心里說,像,像壞人!堂兄花之蝶說了,洋裝癟三最垃圾了,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追女人。
王老板,你還做這行嗎?水根從人堆里擠出來。
王子琦看看水根又看看阿六身邊的土根,驚奇地說,你們怎么在這里?
土根靦腆地說,聽說報紙上招工人,我們就來了。
喂,儂怎么尋到這里來的?阿六拉拉王子琦的袖口,興奮地問。
王子琦笑道,我老早曉得了,一直沒工夫。老婆呢?兒子呢?好像還有兩個女小人。王子琦的目光落在盈衣身上,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說,這是大的,叫……叫……花盈衣!名字老好聽的。十八還是十九了?
阿六說,十八。
盈衣一直警惕地盯著王子琦,聽見他問自己,臉上一紅,跑了進(jìn)去。
人們圍上來問長問短,無非是時局啦,日本人進(jìn)租界會怎么樣啦,他們認(rèn)為派頭十足的王子琦是場面上的人,一定知道很多。
阿六可不想“公共”了自己的朋友,撥開人群,拖了王子琦就走。
啊呀,你們住亭子間?王子琦文明棍一放,一屁股坐到床上。
六個人,是六個人吧,怎么住得下?
阿六眼里露出悠遠(yuǎn)的惆悵,喃喃說,儂看見了,只剩三個人……榮生到學(xué)堂去了。他突然提高聲音,還是講講儂吧。這幾年一定像孫悟空,上天入地的,攪得結(jié)棍。
王子琦拍了一記床沿,啥地方聽來的野話?
野話?尊夫人的話也是野話?
王子琦聳聳肩,咦,儂本事蠻大的么,尋到伊那里去了?
阿六緊逼,我問儂,儂是不是勾搭了電影明星差點(diǎn)被人丟進(jìn)黃浦江?嫂子救了儂,作為報答,儂把鋪?zhàn)咏o了伊?
王子琦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阿六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王子琦突然收了笑容,女人的把戲,儂怎么就相信了呢?不錯,我是和韓師傅有來往,認(rèn)得幾個小明星,但是,我怎么可能勾搭這種下三路呢?我,堂堂王子琦,是跟電影皇后跳過舞的!
跟胡蝶跳過舞阿六是知道的,韓師傅也是知道的,此人專給戲劇界和青樓女子做衣裳。
那么,裁縫店不開了?
唉,賺點(diǎn)鈔票不夠三個老婆用。偏心這個偏心那個,索性一個不要!大的要裁縫店,要就要吧,我看她怎么弄!兩幢房子給了兩個小的。反正,反正我也養(yǎng)不出小囡,要老婆做啥?
啥人弄得清爽。我是懶得管。阿六說,那,儂現(xiàn)在靠啥吃飯?
王子琦賣了個關(guān)子,這個么,講了儂也勿懂。
阿六說了聲儂骰子活絡(luò),不響了。過了一歇又說,我總歸不大相信……“扒”了好幾年,好不容易生意做大了,就這么丟掉了?怎么舍得?
王子琦反問,你知道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這句閑話么?
阿六恍然大悟,食指點(diǎn)著他說,儂在做投機(jī)生意!小子,當(dāng)心點(diǎn),別叫人真的裝了麻袋。
王子琦笑而不答。喝了一口水說,我走了,改日碰頭。
阿六說,儂留個地址,也好尋儂。
王子琦說,改日我來接你們。
平燕燕一陣風(fēng)似的跑進(jìn)來,拎起竹殼熱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端起來就喝,還沒入口就扔了杯子。她甩了甩燙痛的手,瞄一眼阿六,又咚咚咚跑下樓去。
這個是啥人?王子琦瞪大了小圓眼,盯著燕燕窈窕飄逸的身影。
我?guī)熜值呐畠?。阿六撿起地上的杯子看了看。還好,沒有碎。
平家的?王子琦是知道阿六這個師兄的,情同親兄弟。
小姑娘真漂亮,像一泡水嘛,絕嫩。王子琦搖著頭感嘆。
阿六白了他一眼。
做啥?我又沒有講錯咯。王子琦擠了擠眼睛。endprint
儂呀,還是老毛病。阿六無奈地嘆口氣。
伊怎么在此地?屋里廂人呢?
死了,被日本赤佬炸死了,統(tǒng)統(tǒng)炸死了。
唉,作孽!租界還好。幸虧我在租界啊。儂怎么不來尋我?對,儂是要到平家去的,你們感情好啊。不過,儂怎么不帶平家一道到租界來呢?算了算了,過去的事體不講了。王子琦擺擺手,小圓眼一轉(zhuǎn),喂,我想認(rèn)伊做過房女兒。好好交補(bǔ)償補(bǔ)償。
補(bǔ)償?要儂補(bǔ)償?阿六肚皮里想。但是人家也是好意,硬邦邦回掉不大好吧?往小人身上推,能推掉最好。
估計(jì)伊不情愿的,陌里陌生的……
儂叫伊來!王子琦熱切地說。
阿六拗不過,又不敢直接和燕燕說,只好叫女兒,盈衣——,盈衣——
盈衣跑到樓梯口,揚(yáng)起臉問,作啥?
叫儂燕妹妹來。
噢。盈衣想,準(zhǔn)是那個姓王的出花樣,沒啥好事體。
盈衣噘著嘴,無精打采地走到大門口——燕燕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呢。
燕燕,阿爸叫你上樓去。盈衣用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燕燕的右肩。
做啥?燕燕回了下頭。
我也勿曉得。
■。
燕燕懶洋洋上樓,懶洋洋問阿六,爺叔儂叫我?
阿六指指王子琦,這是我的朋友,王子琦先生,儂叫伊——
寄爺!王子琦插了上來。
燕燕斜了王子琦一眼,啥人認(rèn)得儂!
燕燕!不可以沒禮貌。阿六嘴巴上蠻兇,心里卻是發(fā)虛:萬一她動氣了怎么辦?他最怕她往外面一跑——這么大的上海到哪兒尋去?
王子琦站起來,躬身向平燕燕伸出手去:伯伯沒有小人,儂做我寄女兒吧,我,我邪氣歡喜儂。
燕燕的一雙手貼在身旁不動,晶瑩的黑眼珠瞪著王子琦,突然一個轉(zhuǎn)身,跑下樓去。
阿六嘲笑王子琦,儂看,自討苦吃!
王子琦嘿嘿一笑,慢慢交來嘛。他從西服口袋里挖出一卷鈔票,抽出幾張黃魚頭(一張十塊),塞到阿六手里,這是見面禮,儂給燕燕,酒么,就不擺了,局勢混亂……
阿六塞回去,啥人要儂鈔票,伊又沒有答應(yīng)咯。
不給面子?
不是面子……咳,算了,我先收了,跟她說說看,不來事儂勿怪我。
一言為定!王子琦高高興興走了。
阿六叫了盈衣來,把認(rèn)干親的事說了下。他說,認(rèn)就認(rèn)吧,身上又不會掉塊肉。這話是對盈衣說的,更是對自己說的。
盈衣幽幽地看了父親一眼。她不愿意燕燕走近這個人,油腔滑調(diào)的,搞不懂父親怎么放心。她很想說,不!我不同意!可是,她不敢。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
盈衣吞吞吐吐說了認(rèn)寄爺?shù)氖?。燕燕警惕地問,伊作啥不認(rèn)你們?盈衣噎住了。她能說因?yàn)槟闫羻幔垦嘌嗖荒蜔┑卣f,認(rèn)吧,認(rèn)吧。才說完,忽然來了精神:是不是可以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可以出去白相?盈衣板著面孔說,是。
2
王子琦又來了。這回是開了流線型小汽車來的。娘姨太太老媽子,弄堂口站了不少人,連張家姆媽也跑出來了,問阿六,這人是你們家親戚?阿六說,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也是做裁縫的。張家姆媽不相信,做裁縫怎么可能買得起汽車呢?
改日告訴儂吧。阿六匆匆說了一句,鉆進(jìn)汽車。
汽車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飛馳。除了王子琦,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乘小轎車,榮生很興奮,不時問東問西,阿六也不制止。這些問題也是他想知道的。
王伯伯,這車是儂買的?真漂亮!我頂喜歡黑顏色了,大方,派頭!
不是,租的。
司機(jī)也是租的?為什么租?。?/p>
王子琦沒回答。盈衣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傻。
王伯伯,儂鈔票真多,儂是做啥事體的?下趟我也做這個。
瞎講,儂年紀(jì)輕輕的,要做正經(jīng)事體的。
儂做的不是正經(jīng)事體?
王子琦哭笑不得,我炒地皮,儂講儂做得來嗎?
榮生嘀咕道,我是做不來的。這不是投機(jī)生意嗎?
小癟三,人無橫財不富,曉得嗎?
王伯伯,儂住在啥地方?
先到金陵酒家,吃好飯,我?guī)銈內(nèi)ァ?/p>
……
誰也想不到,王子琦居然買下了整整一幢石庫門,比花凌海家的那個還要大。燕燕和榮生到處跑,你這邊,我那邊,就是不愿意一起走。阿六心情陡然沉重:這兩個小鬼,將來怎么過到一起?
盈衣也是一個人,慢慢走,從這間走到那間。她在想,王子琦會不會接他們過來住呢?這么大的地方就他一個人,真是浪費(fèi)。
阿六和王子琦坐在大廳里的太師椅上,家長里短瞎扯,只字不提生意上的事。
阿六問,你不想再成家了?
王子琦搖搖頭,笑了。阿六看出來了,那笑容的深處似有幾分落寞。王子琦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前的王子琦,有話也不直說了。
那,你要這么大房子做什么?阿六游泳似的,手臂畫了個弧。
王子琦說,自己住啊,享福誰不會?
阿六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說,我回去了,這陣比較忙。
王子琦說,好,我送你們。
自此,王子琦三日兩頭跑來。阿六不耐煩了,你吃飽了沒事干,我還做不做生意了?那,我?guī)б脸鋈グ紫鄟硎聠??王子琦撓撓小分頭說。盈衣偷偷翻了他一眼。好吧,阿六想了想,對盈衣說,儂和妹妹一道去吧。王子琦嘿嘿一笑,不放心我啊,搞個監(jiān)工?盈衣?lián)屃艘痪洌疫€不高興去呢。王子琦也不尷尬,依舊笑嘻嘻說,喔唷,盈衣不開心了。是要出去白相相的呀,老悶在屋里要出毛病的。
三輛黃包車直奔南京大馬路。王子琦打頭,花盈衣殿后。走了一段,燕燕非要第一個,說王子琦擋了她的視線。剛剛調(diào)整好,一輛外國人開的敞篷汽車,突然對準(zhǔn)盈衣這輛橫沖過來,黃包車夫趕緊避進(jìn)弄堂。外國赤佬,又吃醉老酒了。車夫?qū)?zhǔn)過去的汽車唾了一口。盈衣往踏板上跺了一腳說,快點(diǎn),跟上,跟上!曉得!車夫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陣緊跑。endprint
下了車,王子琦說帶你們開開眼界。
果然開眼界。百貨百貨,真是多?。∥骞馐牟皝碡浛吹糜陆忝媚康煽诖簟?/p>
這,不是在打仗嗎?哪里有打仗的意思?
盈衣瑟縮在柜臺和墻的夾角處,偷看那些尊貴的客戶,時髦的紅男綠女——大都是男人掏腰包送給身邊的妖艷女郎,這些女人大都年輕,說著帶著江浙或是蘇北口音的上海話,還有說英語的,她們嗲兮兮依在男人身上,像不得不綁在棍子上的,軟塌塌的花秧。
一個闊太太模樣的胖女人,伸出臘腸似的,又短又粗又紅的手指頭在試戴鉆戒,臉上是十足的傲氣。燕燕伸出自己的手看看,又抓過盈衣的比比,忽閃著黑葡萄似的眼睛說,阿姐,我的手比儂好看。語氣里有些小小的得意。盈衣說,是的呀,手指頭介細(xì),皮膚介白,細(xì)■。燕燕鄙夷地瞟了那個胖女人一眼,真是難看死了,一點(diǎn)配不上這些東西。盈衣拉拉燕燕的袖口,輕點(diǎn),人家聽見了要不高興的。燕燕身后王子琦突然說,燕燕,寄爺幫儂買一樣,儂自家揀!盈衣聞言變了臉色,說,勿要勿要!啥人稀奇這種物事!走,燕燕,有啥好看的。燕燕掙脫盈衣的拉扯,說,看看又不礙咯……哎,阿姐儂看,柜臺里廂的女的真漂亮!我也要像伊拉這樣。盈衣不知道做店員好不好,自己是贊成呢還是反對。王子琦說,走走,吃點(diǎn)心去。出了門,王子琦才說,燕燕啊,乖囡,做店員頂沒意思了,這點(diǎn)點(diǎn)薪水買胭脂都不夠,還要應(yīng)付急色鬼。燕燕問,啥叫急色鬼?王子琦哈哈一笑,啊呀,我忘記儂還是小囡,這么講吧,就是看見女人就走不動路的那種,咳,我也講不清爽。就是壞的男顧客,得罪伊吧,飯碗敲掉,敷衍伊吧,又壞名聲。這種日腳怎么過?燕燕不做店員。那我做什么?王子琦說,當(dāng)然比這個好啦,放心,包在寄爺身上。
王子琦說的吃點(diǎn)心其實(shí)是去茶樓。逛了兩個小時,也累了,坐一坐還真是用得著。這個王子琦倒是蠻細(xì)心的。越是這樣,盈衣越是覺得燕燕危險。
大新茶室在大新公司五樓,與跳舞場、跑冰場鼎足而立。四壁桌椅一色的蘋果綠,光線充足,座椅舒適,點(diǎn)心品種多而實(shí)惠。喝完茶,吃完點(diǎn)心,已是下午三點(diǎn)多了。盈衣說,我們回去吧。燕燕不肯,我還沒逛夠呢。盈衣恨自己嘴拙,心里有話卻說不出來。當(dāng)然,是反對的話。
一路上,王子琦絮絮叨叨,從女同學(xué)說到姨太太交際花舞女按摩女野妓女招待鄉(xiāng)下姑娘。盈衣想,這個人,和那些穿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有啥區(qū)別?父親怎么會跟這種人做朋友?還好燕燕沒在聽,始終瞪著清澈的大眼睛,從馬路這邊穿到那邊,這爿店看看,那爿店看看,仿佛一個人在逛。那兩個只好跟著她走,仿佛她是船頭,他們是船尾。她的兩條辮子又黑又亮,皮膚又白又嫩,盡管穿著棉袍子,還是能看出來少女美妙的身段。王子琦看一眼,喜歡就增一分。臉上的笑容像漣漪,一圈圈漾開。盈衣拎著新買的東西,不離燕燕左右,像丫鬟,更像保鏢。
走到一家照相館跟前,燕燕站下了。她的臉幾乎貼在了櫥窗玻璃上。櫥窗里,幾張電影明星的照片,或端莊,或風(fēng)情,正笑嘻嘻地看著她。王子琦也湊了上去,幾乎要貼上燕燕的后背了。盈衣一把扯開王子琦,橫在兩人中間。
這丫頭,急吼吼做什么?要拍照片還不簡單?
啥人要拍照片了?啥人要拍照片了?盈衣被激怒了,這不是羞辱人嘛!
我要燙那個人一樣的頭發(fā)!平燕燕轉(zhuǎn)過身來說。
盈衣驚惶地看著燕燕,臉一下子白了。
我要這種頭發(fā)!這種頭發(fā)!她指著櫥窗里的長波浪說。
王子琦也呆了,儂,儂還小,過兩年再燙好不好?過兩年更漂亮!
我就要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現(xiàn)在!燕燕又跺腳又扭腰,引得很多路人朝她看。
好好好,現(xiàn)在燙,現(xiàn)在燙!王子琦輕輕拉拉燕燕的辮子。
盈衣哭了。
燕燕冷冷地說,阿姐儂哭點(diǎn)啥?又不要儂鈔票。
不是,妹妹,是……不大好的,小姑娘不作興這種打扮的,這種打扮……
王子琦攔住盈衣,儂別瞎講,我覺得蠻好,就是,就是……
燕燕叫起來,閑話瞎多!到底來事不來事?。?/p>
來事,來事!王子琦說,盈衣,干脆你也燙吧。
盈衣從齒縫里迸出三個字:我——不——燙!
好好好 ,儂不燙,不燙。
盈衣一個人呆在門口,看著來來去去的街車,形形色色的路人,站累了,蹲下來;腿麻了,又站起來。
出來了。王子琦的頭發(fā)又齊整了些,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四十多,只是,那雙渾濁小圓眼昭示了他的年齡和閱歷。燕燕的樣子真的像“野雞”,那頭發(fā)就是野雞頭!盈衣覺得觸氣死了,好好的女小人,弄成這種樣子,回去怎么向父親交待?盈衣的耳朵里嗡嗡響,仿佛阿六已經(jīng)在大發(fā)雷霆。她一緊張就要小便,絞著雙腿急促地說,王伯伯,太晚了,我們回去吧。王子琦說,好,我送你們。盈衣咬了咬嘴唇。最好送!都是儂惹出來的事體,不能讓我一個人“吃排頭”(挨罵)。
阿六的嘴唇在哆嗦,臉色由白而青,兩條鋼針?biāo)频拿济珨Q來擰去,看見王子琦理都沒理,當(dāng)然,也沒看盈衣一眼。
盈衣也沒看父親,東西往床上一丟,就去了馬桶間。等她硬著頭皮回來,王子琦已經(jīng)走了,燕燕跪在床上,那里,已然成了百貨鋪。
盈衣你過來!父親的的眼神像一鞭子打過來。
我是怎么交代儂的?作啥不攔牢伊拉?!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痛苦。
盈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唉,儂也攔不牢……只怕從此不安逸。阿六頭一甩,去吧,燒夜飯去,我肚皮老早餓了。
盈衣慌慌的,扶著樓梯往下走,小腿又脹又酸。
她想起了逃難,那時,雖然沒日沒夜地走,一家子還算熱鬧親熱的。心里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3
還真的被阿六說中了。燕燕從此不安逸。那王子琦看出阿六不喜歡,竟從此不登門,只管打電話給燕燕,而燕燕呢,接到電話就飛了。開始的時候盈衣還悄悄跟過,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跟沒了——一輛出租或是黃包車把他們弄到了西餐館或是電影院。這是燕燕事后說的,輕描淡寫。阿六和盈衣啞口無言。只有榮生搶白她,有什么稀奇?她道,稀奇稀奇就稀奇,你去過沒有?沒有吧?榮生嘀咕一句:淺?。”悴焕硭?。不理就不理,燕燕每天只是守著煙紙店等電話,或者在弄堂里晃來晃去。盈衣按照父親的囑咐,不時走出來看看她還在不在。弄到后來,盈衣不耐煩了,對張家姆媽說,她又不是犯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們能管到她30歲啊。張家姆媽也說,是啊,管是沒有用場的,要是阿六親生的,伊敢???現(xiàn)在是,打不得,罵不得。也怪那個王子琦,衣裳,皮鞋,氫氣球,發(fā)帶,手袋,一樣樣弄轉(zhuǎn)來,女小人到底是貪白相貪漂亮的呀。閑話講轉(zhuǎn)來,人家是寄爺,條件又好,寵點(diǎn)也是應(yīng)該。盈衣噘著嘴說,寵也要有個分寸啊,搞得像小姐派頭。阿爸只曉得叫我管,我怎么管?一日到夜“盯牢黃包車”?張家姆媽,儂去講講。張家姆媽攤開兩只手,我也勿曉得講點(diǎn)啥。endprint
日子快得就像刀切面,刷刷地飛過。燕燕的行頭越來越多。春天單大衣,夏天綢大衣,秋天夾大衣,冬天皮大衣,珍珠項(xiàng)鏈,翡翠胸針,高跟皮鞋。就差涂脂抹粉了。買了新東西一回來就擺弄。這天,燕燕得了一枚戒指,18K嵌寶戒指,寶石是粉紅色的。她把戒指拿給正在樓下?lián)癫说挠驴矗曼c(diǎn)點(diǎn)頭,說好看。燕燕把它戴在食指上,對著陽光。指頭是半透明的粉白,戒指里藏滿了綺麗的光線。她親吻它。親完又從衣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來照。盈衣一眼看見,跳起來去搶燕燕手里的鏡子。燕燕不給,儂做啥?盈衣咬緊了牙死命拽,燕燕一口咬在盈衣手上,盈衣啊的叫了一聲松開了。啥稀奇,還儂!燕燕把鏡子往墻上狠命一摜,鏡子上的玻璃似乎是愣了一下,稀哩嘩啦地往下掉。盈衣沖過去,猛推了一把燕燕,燕燕仰面一跤。這一跤很重,燕燕半天才爬起來。儂,儂欺負(fù)我……,燕燕尖叫一聲,沖出了大門。
水根對盈衣說,儂闖窮禍了,儂怎么推伊呢?盈衣大叫,儂曉得個屁!啥人叫伊偷我鏡子的?
阿六正好從外面回來,皺著眉頭說,出啥事體了?水根說,老板,一點(diǎn)小事體,姐妹倆鬧矛盾……
阿六心里一緊,問盈衣,燕燕呢?
盈衣倔強(qiáng)地說,不曉得!
水根說,她跑出去了。
阿六看見地上的碎鏡子心里明白了幾分。他知道,這面鏡子是她娘的遺物,盈衣一定是為了這面鏡子跟燕燕鬧的。還不快去找?水根,儂也去。
家里的人全出動了,直到天黑也沒找到。是啊,在上海,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盈衣垂頭喪氣回來,無意中往垃圾箱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一個人坐在路燈下,伸手做手影,翻來覆去只是一只大耳朵的狗。不是燕燕是誰?盈衣奔過去,燕燕,儂嚇煞我了!阿姐不好,不要動氣了啊。燕燕推開她,默默站了起來。盈衣一路低聲下氣地賠不是,見燕燕沒反應(yīng),就去牽她的手。這回,燕燕沒有反抗。
第二天,燕燕又出門了,盈衣覺得心慌。她是不是還在生氣呢?她很想跟她去但又不敢。一來家里走不開,父親也沒叫她跟著,二來燕燕不見得愿意她跟去。人家寄爺寄女兒,你老跟著算什么?
按例,燕燕晚9點(diǎn)必回,這是說好了的??蛇@一天,鷂子斷了線。
燕燕進(jìn)家門這兩年,阿六老多了。操心啊!這孩子,沒爹沒娘沒兄沒弟,孤單單一個人叫人憐都憐不過來,可偏偏犟得要死,說東偏西。自家的孩子要打要罵沒說的,可這是平師兄的孩子啊。說心里話,阿六是十二分的上心,他可以丟了自己的兒女不能丟她。他王子琦是誰呀,一個老克臘,老江湖。正經(jīng)事體不做,去結(jié)交什么女明星,炒什么地皮。怪我不長眼睛,小雞交給了黃鼠狼。師兄啊——!阿六懊惱得真想撞墻,似乎已經(jīng)看見燕燕銜著香煙,趿拉著鞋,蠟黃的面孔,活像一支“老槍”。短命王子琦,不得好死的王子琦!
榮生不知什么時候手里拿了一只雞爪在啃,阿六上去就是一記頭皮,只曉得“觸祭”(吃),還不快去尋妹妹?尋不到一個也別轉(zhuǎn)來!
盈衣趕緊拉了弟弟朝外跑。跑到外面,又覺得茫然。想了想,吩咐弟弟,儂到四周看看,我一個人去尋。我有經(jīng)驗(yàn),我知道她去什么地方。
榮生知道阿姐是不放心自己,但他也不放心阿姐呀,女孩子,又是夜里,上海灘什么事情沒有???榮生說,阿姐,我們一道走吧。
盈衣說,打仗都經(jīng)歷過了,還怕什么?
盈衣想去南京路去,可身無分文,又不想回去找阿六要,只好走著去。心急腿慢,盈衣快要哭出來了。
這是遠(yuǎn)東最漂亮的道路,也是最繁華、最駁雜的地方。白相人、特務(wù)、富賈、妓女,賭場、舞廳、電影院、西餐館……什么人沒有,什么東西沒有?抬頭是粗粗細(xì)細(xì)的電線,低頭是忙忙碌碌的腳,就連空氣也是黏稠的,讓人透不過氣來。日本人禁用弧光燈、普照燈、裝飾燈及招牌燈,因此暗了許多,如潮的人流黑乎乎的面目不清。盈衣緊張而焦慮地辨別著行人,可哪里來得及?簡直就是掛一漏萬,況且,馬路對面看不見啊。不行!她得有的放矢。
凡是燕燕有可能去的地方盈衣都去過了,做頭發(fā)的地方,喝茶的地方,游樂中心,洋布店,衣莊、銀樓、茶食店,酒店餐館。最后,她蹲在了國泰電影院門口。
燕燕說,王子琦常帶她到這里來看電影的,新片來了一定看。
散場了,盈衣睜大了眼睛,一個也不放過??墒?,沒有他們。這是最后一場。父親說,找不到別回來。盈衣又回到南京大馬路。所有的店都關(guān)門了,行人寥寥。盈衣茫然地站在路中央,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當(dāng)局規(guī)定,夜店提前到凌晨2時打烊。
盈衣麻木地往前走,往前走……
黃浦江退潮了,日軍飛機(jī)扔下的炸彈在水里忽隱忽現(xiàn)。盈衣?lián)炝藟K石子扔過去。外灘!這是她深刻記憶的地方,曾經(jīng)露宿在這里的呀。那些難民,盈衣一閉眼就在眼前晃。
江風(fēng)很大,盈衣捋捋吹亂的頭發(fā),摸摸發(fā)燙的臉,不知是緊張還是發(fā)燒了,反正,很累很累,她想躺下來,又怕有壞人,往四周張了張——,咦,那里有個人,在江邊徘徊呢。
會不會是燕燕?盈衣嚇出一身冷汗。
燕燕——,燕燕——,盈衣用盡全身力氣喊,邊喊邊跑過去。
那人慢慢回過頭來。盈衣愕然退了一步。這不是花凌海家的丫頭,阿英嗎?
阿英?盈衣試探著叫了聲。
誰?那人猶猶豫豫地回應(yīng)。
阿英是儂啊!儂怎么會在這里?
阿英老了,憔悴了,可面孔的輪廓還在,眉眼還在。她凄然一笑,盈衣呀,我都快認(rèn)不出了,要不是——
她沒說,但是盈衣知道,她是想說要不是你的偏頭(斜頸),她是認(rèn)不得的。認(rèn)不得也不奇怪,畢竟,她們只見過一次,那時她還是9歲的小姑娘呢,變化能不大么?
盈衣說,我去過花凌海家,沒看見儂。
唉,勿去講伊。儂怎么在此地?半夜三更的。
盈衣說,唉,一句半句也講不清爽。
走!到我屋里去,我有交關(guān)很多閑話要對儂講。endprint
盈衣遲疑地看看阿英,不知道是去好還是不去好。燕燕還沒找到呢,可是她也不想放棄阿英,要不是巧,恐怕比登天還難,也許,剛才她想跳江呢,看樣子,她很落魄。再說,她想知道爺叔花凌海家的事,畢竟,之蝶在那兒……
屋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一張小床和一張破桌子。盈衣覺得腳下踩著了什么,撿起來一看,是只洋線團(tuán)。
儂坐呀。阿英拉亮了電燈。
天啊,她的頭發(fā)灰白了!盈衣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她比小嬸嬸小,算來不過三十來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居然老成這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阿英見盈衣不動,便自己坐了下來。那板床晃了晃。
坐吧,不會塌掉的。
盈衣小心翼翼搭了半邊屁股。
儂啥也勿曉得。阿英眼睛里露出迷惘的神色,仿佛在回憶什么。
老太爺死脫儂曉得嗎?應(yīng)該曉得的,廿六年八月十二日,儂爺來吊孝的。太太懷疑是我毒死的,理由是,我是儂二嬸嬸蘇蘭蘭的人。
老頭子不是生病死的嗎?怎么成毒死了?
盈衣聽父母說過,父親這個堂弟是招女婿的,那么花之蝶應(yīng)該姓毛啊。太太不是叫毛彩娣嗎?
這里廂的是有竅開(機(jī)關(guān))的,老爺立下遺囑,等伊過世后,家產(chǎn)劃歸女婿名下??伤狭藥啄昃褪遣凰?。太太懷疑我家小姐教我弄死伊爺?shù)模瑳]了老爺?shù)呢敭a(chǎn)做后盾,二太太就能扶正了——別看老爺表面對伊兇,那是做給太太看的,不就因?yàn)樨敭a(chǎn)還沒到手嘛。巧么也巧,那天夜里老爺叫肚皮餓,我就送一碗面條去,凌晨他就死了。當(dāng)然,蘇蘭蘭根本沒指使我,也就沒追究。可是她始終放不下,懷疑是老爺指使的,說我是老爺?shù)娜肆?。真是天曉得!生一百張嘴巴也講不清爽??!這樁事體是過去了,但是,兩位太太的疑心病沒去,不管屋里出啥事體,總是懷疑到我頭上。反正我也不做了,今朝告訴儂,花之蝶不是花凌海親生兒子。
盈衣頭腦里像爆炸了一顆炸彈,“轟”的一下,土到了臉上。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她那炸成一個坑的腦袋實(shí)在無法正常運(yùn)轉(zhuǎn)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解放了還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潭。她該怎么梳理對之蝶的感情?
儂怎么曉得?有啥根據(jù)?盈衣顫聲說。
我當(dāng)然曉得啦。我跟了我家小姐好多年了,知根知底啊。要說家底,蘇家還是很好的,一點(diǎn)也不比毛家推扳(差)。只是,鄉(xiāng)下人家,嘸啥規(guī)矩,蘇蘭蘭人漂亮性格也活潑,一日到夜招貓逗狗,十八歲那年被人弄大了肚子,對方是一個出了名的無賴。蘇蘭蘭死活要嫁他,老爺太太氣得要死,一把火把房子燒了,三天三夜的火?。煽谧右脖粺懒?。幸好小姐沒在家,否則就絕戶了。那個無賴就帶了我們從川沙跑到了上海。儂想,伊?xí)退Y(jié)婚?養(yǎng)小囡?就是想也沒本事啊!結(jié)果,這只赤佬將我們主仆賣給了花凌海。
毛家先是不肯接收,萬一那個無賴找上門認(rèn)兒子怎么辦?豈不是家當(dāng)旁落?原以為花凌海迷上了我家小姐,其實(shí)也不完全是,這是我后來知道的。他雇了流氓殺了那無賴。這么一來,毛家也不好說啥了,女婿有暗毛病,總不能女兒另嫁吧?但是姓毛是決計(jì)不能的,因此,花之蝶就姓了花。
等等,盈衣說,什么叫不完全是?什么叫暗毛?。?/p>
嘿!阿英跺了下腳說,小姑娘,我怎么跟儂講呢?就是不會生養(yǎng)!懂了吧?花凌海喜歡蘇蘭蘭的年輕美貌更喜歡她肚子里的小囡。啊呀,我也不曉得他到底喜歡小人多一點(diǎn)還是蘇蘭蘭多一點(diǎn)。反正,喜歡是真心的,啥人不歡喜年輕漂亮的女人呢?太太多難看啊,又黑又矮又胖,像只海豹。這時的阿英才讓盈衣找到了當(dāng)初的感覺:有點(diǎn)嬌,有點(diǎn)憨。
海豹?盈衣努力想象海豹的樣子——她的心臟實(shí)在吃不消了,她得轉(zhuǎn)移一下對花之蝶的關(guān)注。
可阿英還在這個問題上打轉(zhuǎn)。
這樁事體瞞得緊,估計(jì)儂爺娘也不曉得,更別說儂了。哪一年,看看我這記性!對,就是打仗這一年。
淞滬抗戰(zhàn),1937年。
對對,那年的年底。不曉得怎么搞的,街坊有風(fēng)聲傳出來,說花之蝶不是花家骨血,是野觸小鬼。他們就懷疑是我散出去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曉得,憑啥講是我傳出去的?我曉得,還是為了老太爺?shù)乃?,這趟不過是借因頭而已。
叫儂走?不怕儂真的講出來嗎?
不怕的。人家會講,主人家回頭了伊,伊懷恨在心,造謠呢。人品不好。
那,儂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盈衣看看阿英,再看看又矮又小的棚屋。雖然潦倒,倒也干干凈凈。
作孽,我在公館做了這么多年,耽誤了嫁人不說,也沒積攢多少鈔票。只好租這種短命房子……我也想嫁人,但是不敢啊!上海啥等樣人沒有?要是賣到堂子里,哭也來不及了。再做一家吧,像毛家這樣條件的哪里尋去?一般人家請個把傭人啥事體不要做?。績z叫我去倒馬桶我還倒不來呢!別看我丫頭出身,粗生活我還真沒干過。沒辦法,只好一面當(dāng)衣裳,一面尋人家。好在,衣裳不少呢。
當(dāng)鋪那種地方,我何曾想要踏進(jìn)去?第一趟像是做賊——夜里廂,夾了只包袱,偷偷摸摸走到當(dāng)鋪門口,不敢進(jìn),假裝路過,繞個彎。一圈又一圈,就像這只洋線團(tuán)。想想明朝沒有吃的了,總不能討飯吧?只好硬著頭皮,按住了“砰砰”跳的心口,踏進(jìn)去……曉得嗎?上海人典衣服叫上娘舅家,這是要面子??!
盈衣想,上海人的確要面子,借錢買賀禮,坐包車去道喜,派頭十足,其實(shí),明朝早上自己買點(diǎn)心的鈔票也沒有。
儂沒進(jìn)去過吧?當(dāng)門口擺著一塊屏風(fēng),阿英邊說邊比畫,一個大“當(dāng)”字比兩扇門還要大些,轉(zhuǎn)到屏風(fēng)后面,有只像人高的柜臺,里廂的人一副晚爺面孔,不靈的衣裳還要遭奚落,好像白拿伊鈔票似的。皮衣和布衣還能值幾個錢,如今綢價一落千丈,一件長衫,新做時十六七塊,現(xiàn)在頂多當(dāng)上兩塊多錢,說這瓢貨色屬于“窮嫌俏,富不要”,難以出脫。女人家的衣裳更吃虧,順手翻得亂七八糟,一聲不要,用白眼珠送你出大門。唉,一件寶藍(lán)底蘋果綠滾邊的,一件翠綠底桃紅滾邊,多好看啊,不要!
阿英拿出一大疊當(dāng)票來,遞給盈衣,唉,只有當(dāng)票沒有衣裳了。endprint
盈衣接過那疊紙,湊到燈光下。白顏色的毛邊紙上,印著藍(lán)字:“當(dāng)票”,數(shù)目和所當(dāng)東西的名稱是用毛筆填進(jìn)去的,寫的什么看也看不清楚,像鬼畫符。完全是草體,而且只寫一半偏旁。幾乎每張上都有“破”、“毀”、“爛”、“壞”等字樣。
破了爛了還收?這不是瞎講么?
唉,還不是伏筆么,等打交道的時候,儂就吃虧了。潮州人的門檻,再精沒有了!
真是盤剝得結(jié)棍!盈衣氣憤地說。
算了,還有什么交道可打?儂講我手里這點(diǎn)當(dāng)票有啥用?逾期不贖,聽?wèi){變賣。變賣就變賣吧,我是沒錢贖。阿英悶嘆了口氣,幸虧仗打玩了,否則有了東西也沒處當(dāng)。唉,這世人生??!
儂剛剛想跳江?盈衣想問,可她又不敢。萬一人家沒這個念頭呢?這不是提醒她了?她和自己一樣,遇到了難題,只不過,她的難題要大一點(diǎn),不,大過天!沒有進(jìn)賬,那是要餓死凍死的呀!盈衣為難了,她實(shí)實(shí)在在幫不了她。要是她拉了阿英回去,怕是自己要被趕出來了!救了田雞餓死蛇。想起父親自然想起了燕燕,盈衣渾身一凜。急促地說,阿英,我要走了,要緊事體。
阿英急了,拖拽著盈衣的衣服,求求儂,我求求儂不要走,幫幫我吧!幫幫我!
盈衣顫聲說,今朝不來事,改日,改日我來看儂啊。她掰開阿英的手,逃命似的奔出去。
她奔啊奔,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空曠的馬路上,只聽見自己“啪啪”的腳步聲。腿越來越軟,速度也越來越慢,最后,被窨井蓋拌了一跤。這一跤,倒是把她跌醒了。說不定,榮生他們找到她了呢!盈衣一下子有了力氣,跳起來往家的方向跑去。
燈光!亭子間的燈亮著。她幾乎是一頭撞進(jìn)去的。
燕燕!盈衣哽咽著叫了一聲。
4
盈衣病了。似乎每塊骨頭都錯了位,嗓子也啞了,拿水杯的手在發(fā)顫。榮生想陪著姐姐不去上課,被父親斥罵了幾句,出門的時候,怏怏地瞪了燕燕一眼:害人精!燕燕頭一扭,沖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燕燕,盈衣輕輕喚道。燕燕走到床前,摸摸盈衣的額頭,說,阿姐,儂吃點(diǎn)水吧。盈衣一把抓住燕燕的手,喘著氣說,燕燕,儂,儂昨日夜里……到啥地方去了?我尋也尋不著,尋也尋不著……盈衣的淚珠一顆一顆掉下來。
燕燕頭一低,我不過是不想回來。
盈衣說,儂不要阿姐了,不要這個家了?
燕燕手一抽,漠然道,又不是我家!
盈衣一陣頭暈,頹然倒下。
燕燕說,我去叫醫(yī)生!
別,燕燕你別。我死不了。
燕燕沒理盈衣,沖下樓去。
阿六正在為一位女顧客量體,量一處,小本子上記一筆。燕燕奔到眼前,急吼吼說,爺叔,儂去叫醫(yī)生呀!快點(diǎn)叫呀。
阿六說,不要緊,困困就好了,儂陪陪伊。
燕燕惘立半晌,無精打采地回到樓上。
吃過午飯,傳呼電話又來了。不用說,肯定是王子琦!盈衣氣得眼冒金星。這人簡直就是,簡直就是……盈衣想不出合適的形容詞,說他是狐貍精吧,他是個男的,說他是攪屎棍吧,我們成屎了。怎么能一日到晚找人呢?這日子還怎么過?
看見燕燕奔出去,阿六的心一下子到了井底。手里的剪刀“啪!”地往臺板上一拍。水根和土根不約而同朝他看。阿六鐵青著臉,又拿起剪刀,“嚓嚓”地剪布。
過了幾分鐘,燕燕回來了。她沒走!盈衣驚喜萬分,眼睛閃著春風(fēng)楊柳,身上也有了力氣。她撐起身子,將一杯水咕咚咕咚灌進(jìn)肚里。盈衣的心仿佛干涸的土地,才下了一陣雨又出了太陽,濕潤潤,亮閃閃的??磥?,她對她是有感情的,她不忍心丟下她這個姐姐??纯此?,多像她的盈庭??!不行!她不能丟了這個妹妹。她得拴住她的心。她得去找顧國楨。
盈衣硬撐著走進(jìn)鋪?zhàn)?,對阿六說,阿爸,我悶,想出去走走。
阿六看了她一眼,說,也好,出去見見陽光吧。燕燕呢?
她在看小人書。
為了穩(wěn)住燕燕,盈衣只好把心愛的小人書拿出來。穩(wěn)妥起見,盈衣又求張家姆媽,煩勞儂幫忙,看著點(diǎn)我家燕燕,我出去一歇,馬上回來。
說馬上回來盈衣心里是沒有底的。啥人曉得她在哪里呢!
顧國楨還是那個顧國楨,高高的額頭,癟癟的嘴,素素的打扮。她看見盈衣眼珠子要掉出來了,咦,太陽從西面出來啦?儂怎么有空?
盈衣苦笑笑,儂命好啊。吃飽蕩空筲箕飯(舊時蘇滬一帶,常把吃不完的飯放進(jìn)竹編的籃子里,掛在房梁上吹。這樣不會餿。寓意是,衣食無憂),想做啥就做啥。
顧國楨整理完紅紅綠綠的傳單,在一只小鐵罐里搗糨糊。
儂還在救國?盈衣揶揄道。
是啊,不當(dāng)亡國奴,解放全人類!
儂先解放解放我吧!盈衣賭氣摔了一疊傳單。
顧國楨放下手里的小木棍,拍拍手說,好吧,我給儂十分鐘。啥事體?
盈衣把燕燕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
我不曉得怎么辦了!盈衣兩只眼睛吧嗒吧嗒朝顧國楨看。
顧國楨雙手拄著膝蓋,老練地說,其實(shí),她根本就沒腦子想一想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越是親近的人她越要傷害,這能給她帶來快感。這里面有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戰(zhàn)爭——
不用說,顧國楨肯定要說因?yàn)閼?zhàn)爭她才變成這樣的。我不同意!盈衣打斷了顧國楨的話,我家不是也死了好幾個嗎?可我也沒變呀。
儂是儂,伊是伊。不一樣的。
不一樣?盈衣一想,也是。她家一個人也沒有了,而且,我比她大四歲,四年的蘿卜干飯不是白吃的。
第二呢?
第二,燕燕在青春期(盈衣插言:啥叫青春期?),這個就不細(xì)說了,我沒時間,青春期的一個特點(diǎn)是:紊亂。頭腦空洞卻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對什么都不在乎,其實(shí)什么都在乎。
是啊,盈衣放過青春期這個詞,認(rèn)同顧國楨的判斷。人家王子琦花了多少時間多少鈔票啊,也沒換來一個笑臉。你說紊亂不紊亂?還有,盈衣想起了母親的鏡子。你說你要鏡子不會叫王子琦買??!要買什么樣的就買什么樣的,偏來拿我的。別人越是寶貝她越是要拿!顧國楨講得對,就會欺負(fù)對她好的人。endprint
喂——,想什么呢?儂不聽我不講了啊。
儂講,儂講——
第三點(diǎn),伊原本過的是小老百姓的苦日腳是吧?受的是安分人家的教育是吧?王子琦帶給她的物質(zhì)享受顛覆了她幼年所受的道德教育和生活準(zhǔn)則,她搞不清楚什么是對的,什么是不對的。
什么教育,準(zhǔn)則,我不懂。反正,我覺得燕燕很危險,看見伊走起路來乳波臀浪的樣子就心驚肉跳——男人都是饞癆坯呀!一日到夜野在外頭,有啥好結(jié)果?
怎么能說沒有好結(jié)果呢?盈衣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呸!啊呀,閑話少說,你說我怎么辦?我該怎么安慰她?
沒有用的。她還小,表達(dá)不出情緒,只能轉(zhuǎn)移到生理和行為上,發(fā)脾氣、做噩夢、不說話……
儂講得又不對了,我也做噩夢呀,我也不說話呀,那我也是小人?
顧國楨說,抬杠是吧?我不跟儂講了!
盈衣說, 我也沒有力氣講了。我走了。
顧國楨送出門來,說,儂把我的話好好想想,總之,不要計(jì)較她,多給她時間。
時間?誰給我時間呢?我自己還有一大堆想不通的事體呢。盈衣邊走邊想,這個顧國楨到底和從前不一樣了,新名詞像花,一朵一朵開出來,都聽不懂了。她弄那些傳單做什么?被日本人抓住了是要?dú)㈩^的呀!不要命了?盈衣想回去勸勸她,又一想,沒用的,她花盈衣是個沒用的人,連燕燕都管不好還去管顧國楨?
盈衣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感覺自己一無所獲。顧國楨只說了原因沒指明她的行動方向,等于是只空心湯團(tuán)。她花盈衣就是只空心湯團(tuán),腦子也是空心湯團(tuán)。你說你有什么用?真是個沒用的人!
沒用的盈衣在家的用處就是干活。盈衣不發(fā)燒了,盈衣好了,盈衣該干活了。
西北風(fēng)一吹,盈衣就想起了阿英。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人家,有沒有過冬的衣裳,有沒有飯吃。怎么幫她呢?錢是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盈衣腦子里在轉(zhuǎn),可衣裳有啊。有兩件棉袍子呢。二嬸嬸給做的那件沒舍得穿,送給她吧。原先是想給燕燕的,可燕燕比她高,況且今非昔比,床底下都是她的衣裳呢。
趁著沒人,盈衣把那件棉袍翻了出來。真好看!藍(lán)底白菊花,緞面的,那菊花浮雕般凸起,就像大海里的浪花。她捧著“大海浪花”,心里很高興。她可以幫到她了。
這次是白天,盈衣看清楚了,阿英的房子是在被炸的廢墟上臨時搭建的,就在匯中飯店旁邊。
門關(guān)著,盈衣有種不祥的感覺。一腳踹了上去。沒有反應(yīng)。又是一腳。門吱呀一聲開了,跟著飛出一句罵,扯那娘的,尋死?。?/p>
一個大蘿卜似的頭顱、豬樣身材的中年男人瞪著盈衣,干什么你!浪你的親媽媽!一上火,他的江北腔出來了。
盈衣瞪著他,不說話。
阿英毛蓬蓬的頭出現(xiàn)在門口,是盈衣呀,喔唷儂做啥啦,勿要嚇著小姑娘,進(jìn)去,進(jìn)去呀,我馬上回來。她又拉又推那男人,嗲聲嗲氣地說。
阿英走出來,帶上了門,低聲問盈衣,儂怎么來了?
我還想問儂呢!盈衣生氣地說,隨便做啥也比這個好?。?/p>
儂想到啥地方去了?阿英呆了一呆,苦笑道,伊是我老公。
老公?盈衣懷疑的眼神一閃,儂會尋這樣的老公?
樣子難看點(diǎn),人還是不錯的,要不是伊救我,我老早沒命了。
救儂?
是啊,算了,過去了。啥人不是過一天是一天呢?
一陣江風(fēng)吹過,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她居然沒穿內(nèi)褲!剛才,她還朝他飛眼風(fēng)呢,自家男人能飛那樣的眼風(fēng)嗎?
騙人!儂騙人!盈衣叫起來。
儂還小,不懂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跟儂不搭界!盈衣兇狠地說。
阿英眼神突然散亂,呆立在那里。
日你媽媽,快點(diǎn)??!里面的男人不耐煩了。
進(jìn)去吧,再會。盈衣勉強(qiáng)笑了笑,眼睛里卻閃出了一絲淚光。手一沉,“大海浪花”滑到了地上。盈衣?lián)炱饋?,拍拍上面的塵土。頭也不回地走了。
5
陽光淡淡的,很安靜。阿六也很安靜。他剛剛作出一個決定:辦酒!公開榮生和燕燕的訂婚。小姑娘有了身份就不會亂跑了,她有家了,有歸屬了,他不用擔(dān)心受怕了。這是和張家姆媽商量過的。她一口贊成,她說不要怕燕燕跑掉。存心要跑的話,還會回來?小姑娘老早把這里當(dāng)家了。她還有親人嗎?沒有了!那個王子琦有儂親?她不過是被花花世界迷惑了!
張家姆媽一說,阿六心里便有了底,有了底,心里安靜了。
但是燕燕不安靜,她跳了起來,啥人要■,看見就觸氣!壽頭怪腦的,戇嗒嗒的。爺叔儂自說自話!
榮生小聲咕噥道,啥人要■,小刺毛!
阿六說,燕燕啊,我不是自說自話,儂年紀(jì)小,不記得了,這樁事體是我跟儂爺講好了的。喏,儂拿去看看。阿六從箱子里拿出庚帖。
可不是,父親的筆跡。燕燕蒙了。
阿六說,我請人合過八字了,和榮生的沒有沖克,定親酒一擺,這樁事體就完成了。燕燕呀,儂爺?shù)拈e話總要聽吧?
反正沒跟我講好!講好也不算!燕燕扭過頭說。
張家姆媽道,燕燕啊,乖囡,爺叔和儂爺是最親不過了,伊當(dāng)儂自家女兒看待的,不會虧待儂的。儂不是歡喜盈衣姐姐嗎?以后一直在一起了呀,多好啊。
好個屁!儂少管閑事!
燕燕!不許沒禮貌!阿六瞪起眼睛。
一道憤恨的白光從燕燕臉上閃過,她沖了出去。
燕燕!燕燕——,盈衣拔腿要追,被阿六一把拖住,隨便伊去!我就不相信伊不回來。阿六想起張家姆媽的話,底氣十足。盈衣又急又無奈,淚水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果然,吃晚飯的時候燕燕回來了,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盈衣悄悄問燕燕,妹妹,儂想通了?
想通了。燕燕吊兒郎當(dāng)?shù)卣f。
儂真的想通了?endprint
啊呀,儂■。燕燕鉆進(jìn)被窩,蒙住了頭。
盈衣睡不著。阿英、燕燕、顧國楨、周伯伯、黃老師、張老師、母親、外婆、盈庭、小毛頭……一個個從腦子里過。她努力避開花之蝶,可他就像一個不倒翁,按倒了立起來,按倒了又立起來。怎么對付他呢?不等盈衣想好對策,花之蝶就來了。
花之蝶是蘇蘭蘭帶來的,來吃訂婚酒。
怎么擺酒是阿六最傷腦筋的事,家里肯定不行,就算張家姆媽騰出地方也不夠啊,算了算人頭,少說也得六七桌。這是廣而告之,燕燕是我花家的人,各位不要動她腦筋(一朵鮮花,誰不手癢),因此,凡是搭界的有往來的都要請,包括老客戶。下請柬的時候阿六聲明,一概不收禮,只是一起高興高興。吃白食誰不愿意?眾人自然踴躍??蓡栴}是,這筆錢怎么出?誰出?阿六不慌。有兩家墊底呢,他們都是有錢人。一家是堂弟花凌海;另一家當(dāng)然是王子琦。其實(shí)吧,也就是他一個人。這個人重要啊,甚至比花凌海還重要,他是燕燕面上的人,娘家人。不,不對。不能算娘家人,算了是要下聘禮的,豈不多花一筆!因此,阿六給這兩家送請柬去的時候打算什么也不說,不說不收禮更不說王子琦是燕燕的娘家人。有種事體,還是打悶棍的好。他們的禮輕不了,這酒席呀,不過是阿六先墊上,搞不好還可以賺一筆呢。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燕燕的情緒。小祖宗又刁蠻又任性,要是在酒宴上鬧起來……阿六一直想不通燕燕為啥變成這樣,到底是因?yàn)閱矢钢催€是別的原因?他可是在電車上遇見的她呀!失蹤的這些日子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她的衣著不像是流浪兒,她的食宿究竟怎么解決的?她身上怎么有錢?這些老問題一直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你看她跟王子琦跟得那個緊啊,她喜歡享受,喜歡俏,喜歡有錢人。我們家怎么供得起?啊呀,他倒是吃不透了,到底要不要這個兒媳?能要這個兒媳嗎?但是他答應(yīng)了平師兄的呀!師兄死了七年了,七年來,這樁事體他無時無刻不在心頭。阿六不敢深想,但又不得不想。還是把細(xì)點(diǎn),再和張家姆媽商量商量吧。
張家姆媽問阿六,要是燕燕是儂親生怎么辦?就算她做過不好的事體儂會推伊出門嗎?會讓伊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嗎?會不管伊死活嗎?阿六說當(dāng)然不能。張家姆媽道,這就對了。阿六說,還有樁事體,娘家也是我,婆家也是我,我不曉得兩種身份怎么捏在一起。張家姆媽說,這個簡單。訂婚不是結(jié)婚,做兩件新衣裳就可以了。頂多打只戒指。對了,打算啥辰光圓房?阿六說,過兩年吧。這次弄一弄主要是想讓小姑娘收收心。張家姆媽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野慣了,總是樁討厭事體。
想到要去見王子琦,阿六有些尷尬。為燕燕燙頭發(fā)的事很久沒理他了。不過,這個臺階是遲早要下,逃不過去的。
王子琦蠻坦氣,他說儂要我做啥只管講。阿六客氣地說,儂是燕燕的寄爺,我是來聽儂吩咐的。
哦喲,小阿弟,啥辰光變得這副樣子了?王子琦笑嘻嘻說,仿佛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隔閡。
阿六想,我變?還不是儂變!看看儂這身打扮,啥地方像老早的王子琦?唉,算了,算了,犯不著。
阿六把辦酒的事說了下,王子琦說,那種地方小家敗氣的,物什最無吃頭……別誤會,我不是講儂,儂的情況我是有數(shù)的……這樣吧,放在大加利酒樓怎么樣?名字老吉利的。鈔票我來!
阿六道,不好意思的,哪能要儂花介許多呢?再說,我請柬都發(fā)出去了。
還有半個月嘛,再發(fā)一次!換好地方還不愿意啊?鈔票么,王子琦拍拍阿六的肩膀,毛毛雨,不要擺在心上。
阿六拱手道,那么我替燕燕謝謝寄爺了。
王子琦笑了,儂只戇浮尸,又來了。啥叫自家人,啊?我問儂!
阿六不好意思再繃著,揶揄道,到底是有鈔票人,氣粗啊。
王子琦哈哈一笑說,自家人,自家人!
阿六心里一塊石頭落地,去花凌海家的路變得輕松了。
迎接阿六的是撲面而來的頹敗,房子還是老樣子,家具還是老樣子。只是,人聲仿佛隱在了墻壁里,冷清而詭秘。應(yīng)門的蘇蘭蘭一身尋常衣服,絲毫看不出時髦的少奶奶的派頭。怎么回事?阿六暗自心驚。自己只管忙,竟然忘了蘇蘭蘭好久沒來做衣裳了。她多愛打扮??!一件新衣,最多穿兩三次。有一次,大概是過年吧,好幾個年輕女傭穿著蘇蘭蘭的衣服,滿院子桃紅柳綠的。太太當(dāng)著他的面責(zé)怪花凌海,儂看看,儂看看,此地是大觀園啊,都是姐姐妹妹啊?哪有這樣做主子的?花凌海笑笑說,我覺得沒什么啊,蠻好看的。還蠻好看?毛彩娣氣得說不出話來。后來,大約覺得自己管不了,干脆吃齋念佛去了。
出于禮貌,阿六覺得應(yīng)該笑一笑,可他笑不出來,就連說話的聲音里也滿含憂慮,小嬸嬸(上海人常依孩子的口吻稱呼對方),我阿弟呢?人呢?
阿弟是具指,人呢,是泛指。蘇蘭蘭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了阿六的意思,笑著說,伊不太適意,太太陪他去鄉(xiāng)下了。這里就我和之蝶,哦,還有兩個底下人。
奶媽呢?
蘇蘭蘭頭一低,奶媽死了,癆病。我直說了吧,老爺也是這個病。
阿六嘆口氣。當(dāng)年他就想,花凌海那樣的咳嗽不是好兆頭呢。對于肺結(jié)核,阿六是心有余悸的,他的三個妻舅,老丈人都是死在這個病上……奇怪,她怎么沒傳染上?為什么是奶媽?也許是不巧吧。
那,皮箱廠交給誰管呢?阿六問。
還皮箱廠呢?蘇蘭蘭邊搖頭邊笑,阿哥啊,現(xiàn)在是啥形勢?打仗??!打仗要鈔票,要物資,啥地方來?還不是中國人頭上刮皮?吃屎政府做齷齪事體,叫業(yè)主到跑馬廳登記,100塊的東西只給二十多。當(dāng)我們戇大啊,還不如削價賣掉呢。
阿六說,怪不得,前一腔街上人特別多。
搶購呀!現(xiàn)在呢?價鈿上去了。哪能不上去呢?倉庫空了呀。阿拉倉庫也空了,一只皮箱也沒有!不是講阿拉是民族資本家嗎?這趟吃虧的就是民族資本家!倒閉的工廠交交關(guān)(很多)。不生產(chǎn)了,生產(chǎn)個屁!
阿六想,這么大的變故她還笑得出來,真是服帖伊!
做實(shí)業(yè)到底做不過投機(jī)呀。阿六想起了王子琦。endprint
蘇蘭蘭沒接阿六的話,拍拍額頭說,啊呀,儂看我,昏頭了,阿哥,進(jìn)來,進(jìn)來呀。
阿六這才想起此行目的,趕緊送上請柬,我不進(jìn)去了,小嬸嬸,這是榮生和我平師兄的小人訂婚,儂帶之蝶來吧,一定要來啊,還要儂幫■。
阿六簡單說了說情況就告辭了。
這個蘇蘭蘭有點(diǎn)不對,一口一個老百姓、政府、民族資本家。不過,他沒心思也沒工夫去研究別人,一個平燕燕就叫他頭痛了。
6
最頭痛的是盈衣。離五月初五只有兩天了?;ㄖ潜貋淼模撛趺磻?yīng)答?一張口是堂兄妹,不對,一張口是好朋友,也不對,這兩種身份都是模模糊糊的,模糊的根源就在于他的不明來歷。她頭痛,她簡直要頭痛死了。
日子是父親和張家姆媽定下的。他們說,“五”就是我,兩個我,合而為一。都合而為一了你們還鬧什么鬧!口彩不錯。至少,這兩個小冤家不吵架了。榮生見人就臉紅,目光閃爍,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盈衣看見就想,弟弟長大了,是男人了。一想,她的心里頭就不是滋味,說不出是傷感還是失落。她的角色到頭了,榮生不需要她了。長久以來,這種既是姐姐又是媽媽的感覺一直充滿了她的心,如今,她的心空蕩蕩的,像一只被抽去了枕芯的空枕套??墒遣缓扪嘌鄦??一點(diǎn)也不。
兩天很快,就像一道閃電,在空中一劃而過。
她惴惴去赴宴,想不到,他居然坐在她身邊!
座位是小嬸嬸安排的。主桌一共七個人,以燕燕為中心,左邊依次為小嬸嬸、張家姆媽、她,右邊是榮生、王子琦、他。
他坐在她身邊,就像一堆炭火?;秀遍g,她成了一只被烤的雞或鴨。整個的人僵了,脖子不能動,屁股不能動,就連眼睛也不能動。她什么也動不了了。但她的腦子還在轉(zhuǎn)。這個位置有一點(diǎn)是好的,她有理由不朝他看——不作興斜著眼睛看人的,總不能扭著身子看你吧?既然看不到,她可以假想他根本沒坐在那里,那堆炭火根本不存在!
不看他可以看對面。
對面,小嬸嬸忙著呢。排座位、點(diǎn)人頭、查菜單……序曲篇幅不長,又是急板,十來分鐘左右便奏完了。蘇蘭蘭朝阿六使了個眼色:好了,你開始吧。
盈衣心里有一把亂箭,其中一支射向了蘇蘭蘭。小嬸嬸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她揮霍著堂叔對她的寵愛,從來說話做事不顧忌什么,現(xiàn)在好像變了一個人。
凡事都是有原因的,碰巧盈衣又知道了原因。那日,阿六和張家姆媽站在房門外說話(他們以為她不在里面),阿六說花凌?;畈婚L了,廠子的倒閉傷了元?dú)?,一個癆病鬼,又傷了元?dú)?,活不長了?;韬R凰溃托饗鹁蜎]有依靠了。那毛氏多多少少有體己,平時又節(jié)儉。小嬸嬸呢,怕是有多少用多少呢。之蝶怎么辦?振興家業(yè)?談何容易!
可憐的之蝶。盈衣身體一下子冷了。心里的一支箭又搭上了弓——
還沒瞄準(zhǔn)誰呢,阿六咳嗽了。很威嚴(yán)的咳嗽。眾人安靜下來。
祝酒詞無非是三言兩語,主旋律是:吃。可是沒料到,連阿六自己都沒料到,不善辭令的他居然口才好得一塌糊涂,就像一根濕柴,塞進(jìn)爐膛就著了,叫人難以置信。當(dāng)然,所謂口才好不過是復(fù)述從前的故事,盈衣熟悉的故事。因此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身邊的炭火又開始升溫,她很想跳起來逃走。越是這樣,就越是覺得父親的“散板”漫長。
阿六話音剛落,蘇蘭蘭就娉娉婷婷站起來,來來來,大家舉杯,祝他們這對苦命鴛鴦永結(jié)同心百年好合!這是一句真正的祝酒詞。意義相當(dāng)于揭去酒壇的蓋子。
人們開始還矜持著,仿佛只是餐前開胃,直到“開烏全鴨”上來。
“開烏全鴨”是大加利酒樓的名菜,三十年代曾轟動上海食壇。所謂“開烏”實(shí)際是蓋烏,一只大烏參蓋在鴨子上,食客讀別了,后來,店家干脆就順“民意”改了菜名。此菜一上桌面,全席飄香。人們的筷子齊刷刷戳進(jìn)那只砂鍋。
盈衣緊張了,她擔(dān)心燕燕撲上去搶。想不到,燕燕出奇的乖。她的乖是自始至終的:阿六叫她敬酒就敬酒叫人就叫人,只有一樣,盈衣看出來了,她沒有笑,哪怕象征性地咧嘴都沒有。不笑有不笑的好,端莊、矜持??捎掠X得心疼。你說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應(yīng)該是笑靨如花,活活潑潑的呀。盈衣幻想燕燕臉上該有的表情,忘記了身邊的花之蝶。
可花之蝶沒忘記。他很郁悶,盈衣怎么不理我?我哪兒得罪她了?他緊皺眉頭,端坐不懂。那雙筷子也不動,整整齊齊擺在小碟子邊上——他一口也沒吃。蘇蘭蘭發(fā)現(xiàn)兒子的異常,隔著桌子就叫開了,之蝶你吃?。∮乱惑@,下意識轉(zhuǎn)過臉來。他怎么了?怎么沒動筷子?餓著了怎么辦?心里焦急,一焦急什么都忘了,夾了一只雞腿放進(jìn)之蝶碗里。之蝶沖動地抓住了盈衣的手腕,盈衣“騰”地紅了臉,甩開之蝶的手,眼光瞟向父親。還好,他沒注意她。
盈衣按住撲撲跳的心,離席而去。
之蝶跟了上來。盈衣更緊張了,脖子朝右下方轉(zhuǎn)了30度,小聲說,儂勿要跟牢我,人家看見像啥?
之蝶說,怕點(diǎn)啥,我也出來透透氣,里廂忒悶了。
盈衣說,我上廁所呀。
之蝶說,我也上廁所。
盈衣哭笑不得,站定了說,講吧,啥事體?
之蝶笑了,做啥這副樣子啦?怪我不來看儂?
腳長在儂身上,來不來是儂自己的事體。
盈衣確實(shí)生氣,哦,自己不露面,叫人送幾本書,送支鋼筆來,什么意思!不就是我父親臉難看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眉開眼笑過?再說了,你的面子重要還是我們的友誼重要?自私鬼!
不知不覺,她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定位成朋友而不是親戚。
之蝶說,好啦,勿要動氣了。屋里有事體呀,我啥地方也沒去——,不相信?不相信儂可以問顧國楨。
?。繂栆??你們有來往???盈衣想,這只赤佬,我這里不來去她那兒?搞啥百葉結(jié)!
上次不是互留了地址嗎?伊來過一趟,是路過,閑話沒講幾句就走了,還是一副火燒屁股的樣子。endprint
哦。這樣啊……我還沒碰著過她呢。盈衣嘴上在敷衍,心里念經(jīng)似的:要不要問呢?要不要問呢?問吧,萬一他不曉得呢?不是穿幫了?不問吧,她實(shí)在難過,像憋尿一樣難過。守住一個秘密是這樣的難!啊呀,趕緊說吧,站在這里不像腔!盈衣越想說越是說不出口。那花之蝶也是一副有話說不出的樣子。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都在等對方開口。
一陣人聲傳來,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回去陪客人吧。
盈衣慌忙轉(zhuǎn)回去,甩著兩只并沒有洗的手,假裝上廁所回來。
送客的是阿六。他看看女兒身后的花之蝶,重重咳嗽了一聲。盈衣明白父親的意思:我是怎么關(guān)照你的?注意點(diǎn)!
盈衣低著頭,與父親擦身而過。
還真散了呢。有的在穿外衣,有的在相互告別,有的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他們腳在動,嘴在動,臉盤卻向日葵似的朝著平燕燕,眼睛里是艷羨或別的什么。那些人一定在想,花裁縫家白撿了一個寶貝呢。的確是寶貝!盈衣的目光投向燕燕。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杏黃色的隱花緞子旗袍,頭發(fā)做過了,用一只亮晶晶的發(fā)卡別起,時髦而別致。臉上薄薄地敷了一層粉,愈發(fā)光彩照人。明媚、嬌艷,像五月盛開的鮮花。榮生啊榮生,算你小子福氣!再看那榮生,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這只小赤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盈衣感嘆一番。忽然覺得不能這樣傻站著,連忙走過去幫張家姆媽。
張家姆媽正在往鋼精鍋里倒剩菜,見盈衣過來,說,儂到隔壁一桌去吧,這里好了。盈衣拎著空鍋?zhàn)硬粍?。雖然這是平常人家平常事,但總是不好意思的。盈衣迅速掃了一遍,幾個闊太太已經(jīng)走了,蘇蘭蘭不在,花之蝶也不在。還有父親和王子琦。他們?nèi)ツ睦锪四??盈衣心不在焉,手里的一盤面筋肉絲,一半在鍋里,一半倒在了桌子上。張家姆媽一把搶過,啊呀小姐,儂在做啥呀?我來吧,儂去陪燕燕。
燕燕和榮生站在門口送客,好婆走好,阿爹走好,太太走好……
喲,還真像小夫■。有人打趣道。燕燕只當(dāng)沒聽見,榮生往邊上橫了一步,覺得不妥,又縮了回來。盈衣心神不定地站了會,對榮生說,我去看看阿爸在做啥。六缸水混就六缸水混,她要告訴他!盈衣繃著臉,抿緊了嘴唇,仿佛一張嘴就要泄氣。她走過廁所,走過廚房,快到休息處時,聽見了蘇蘭蘭的聲音。盈衣趕緊蹲下,裝做拉襪子,尖起耳朵聽。
蘇蘭蘭嘆了口氣,說,我是蠻喜歡這幢房子的,多寬敞啊。可惜,抵押給銀行了,贖不轉(zhuǎn)來了。
阿六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在說謊!阿英說,因?yàn)橹氖滦姑芰?,他們才賣了搬家的,根本不是抵押。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之蝶呢?她跑向了門口。果然,他叉著腰站在那兒呢,看樣子他在等他的母親。人是找到了,可是,她怎么說呢?她說不出口。
盈衣想了想,走向柜臺,問人要了紙和筆,急急寫了幾句。
她把紙條往之蝶手里一塞,逃走了。
7
蘇蘭蘭換好衣服,坐到了賬桌前。給花阿六家的禮金得上賬。剛攤開賬本,滿面淚水的花之蝶沖進(jìn)來,將一張紙條拍在了母親桌子上,順手把算盤擼了。啪的一聲,算盤散架了,珠子嘩啦啦滾了一地,一杯水也悉數(shù)倒在了賬本上。蘇蘭蘭生氣了,儂做啥?我做啥?問問儂自家。儂看看,看看上頭是啥?不要面孔!蘇蘭蘭氣得兩眼發(fā)黑,儂,儂只小赤佬,要死啦。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將紙條拿起來,湊到臺燈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啥人寫的?造謠!造謠!花之蝶一聲冷笑,造謠?儂不覺得心虛么?別急,我又不會拿儂怎么樣的,我也不想曉得親爺是啥人——我想也想得出伊是啥等樣人。蘇蘭蘭張口結(jié)舌,瞪著兒子說不出話來。花之蝶慘然一笑,走出房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jì)東西……”兒子的聲音漸遠(yuǎn)。蘇蘭蘭聽不懂他在念什么,但是她知道,他正在離她遠(yuǎn)去。
她踉踉蹌蹌追出來,小大姐跑過來扶住,太太,太太你怎么了?蘇蘭蘭有氣無力地推開她,說,我沒事,今天吃力了。你去吧,注意點(diǎn)少爺,有動靜告訴我。
蘇蘭蘭慢慢走回房間。她不敢睡覺,她怕之蝶連夜出走。不行,這樁事體一定要擺平,否則,她拴不住兒子。兒子沒了,她就活不成了。思來想去,只有阿英了。肯定是她泄漏的??墒?,她不識字啊。紙條是誰寫的呢?這個人既認(rèn)得阿英也認(rèn)得之蝶。盈衣?一定是盈衣!但是,她和阿英又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呢?她明明不知道阿英的下落啊。她得去一趟。
蘇蘭蘭把紙條交給了阿六。她說,你認(rèn)認(rèn),這是盈衣的字嗎?阿六怒沖沖扯了盈衣過來,是不是儂寫的?盈衣繃著臉,不響。不響就是默認(rèn)。阿六氣得要打她,盈衣倔強(qiáng)地站在那里,不躲不閃。蘇蘭蘭趕緊攔住阿六,對盈衣說,這樁事體我不怪儂,儂也是被利用的。這樣吧,儂帶我去尋阿英,我曉得儂碰到過伊了。盈衣別過頭,不理不睬。心里想,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敢做不敢認(rèn)?要我出賣阿英?不干!蘇蘭蘭低聲下氣求道,盈衣啊,儂大了,懂事體了,不是我小嬸嬸怪儂,這種事體不好瞎講的,要弄出人性命來的呀。儂不曉得,這兩天之蝶嘴巴里老是嘰哩咕嚕的,不曉得講點(diǎn)啥,這樣下去神經(jīng)要出毛病的呀,我真是急煞了,儂一定要幫幫我。蘇蘭蘭嗚嗚地哭了。盈衣左右為難。說實(shí)話,她也有些懷疑阿英說的不是真的。也好。當(dāng)面鑼,當(dāng)面鼓,講講清爽。她看了一眼蘇蘭蘭,簡短地說,好吧。蘇蘭蘭破涕而笑,好盈衣,乖盈衣,小嬸嬸謝謝儂。
盈衣她們兜了幾個圈子也沒找到那片棚戶。是不是盈衣在捉弄她?蘇蘭蘭有些懷疑。但是,以盈衣的秉性,她是不會撒謊的。她倔,她柔弱,但她老實(shí)。盈衣也急了,是不是自己記錯地方了?不會啊,上次是大白天,難道大白天做夢?好像真的是做夢一樣,否則,怎么會一點(diǎn)痕跡也沒有?蘇蘭蘭說,不要急不要急,再想想。盈衣呆呆看著一大片荒地,忽然醒悟,對呀,這是什么地方?匯中飯店!匯中飯店邊上挨著棚戶區(qū)像啥樣子,肯定是被人推平了,那么阿英呢?盈衣搔頭摸耳,亂了方寸。我記得是在這里的,是在這里的。我們問問吧。問誰呢?蘇蘭蘭朝四周看看,人影子也沒有。對盈衣說,你別動,我去問。她朝匯中飯店方向跑去。過了一會,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盈衣——這里——這里原來——是有的——他們拆了,要蓋副房。什么叫副房?盈衣問。大概是開水房什么的吧,我也不曉得。蘇蘭蘭雙手撐在膝蓋上,無力地說。原本她還想挽回局面,只要阿英改口,即使讓出少奶奶的位置她都愿意。如今她不知去向,沒有機(jī)會了。之蝶相信盈衣……解鈴還須系鈴人啊!蘇蘭蘭忽然眼睛一亮。撲通一聲,蘇蘭蘭朝盈衣跪了下來:盈衣盈衣,我求求儂,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離不開伊啊。儂去對伊講,儂是開玩笑的,不是真的。好嗎?好嗎?盈衣嚇壞了,小嬸嬸儂起來,儂起來啊。盈衣伸手去拉,蘇蘭蘭定規(guī)不肯起來,儂不答應(yīng)我不起來。這下把盈衣逼上了絕境,紫棠臉一下子變得深紅,泄氣地說,好好,我去對伊講,儂起來,起來。endprint
多多少少,這個小嬸嬸是給了她溫暖的。她想起了那只暖手,那件“大海浪花”棉袍。幫她也是應(yīng)該,可是,她欺騙了之蝶呀。做人怎么這么難?
蘇蘭蘭爬起來,抱住盈衣,哽咽著說,盈衣呀,等儂做了娘,就曉得了。
盈衣默默推開蘇蘭蘭,過了會,她說,我再寫張紙條吧。
她們跑到匯中飯店,問門房要了紙筆,盈衣一筆一劃寫了一行字:我開玩笑的,不算。
自此,盈衣愈加沉默,整天沒有一句話。榮生扭著姐姐說長道短,盈衣淡淡一句,要做大人了還這樣。榮生嬉皮笑臉說,這不是還沒做嘛。
燕燕自從訂婚后幾乎沒怎么出門,就連王子琦也不大來電話了。阿六安心不少,面色也和悅了不少。也許,那天對女兒有點(diǎn)過了,阿六想補(bǔ)償下,不聲不響給盈衣做了一件新衣裳。
盈衣接過衣裳,什么也沒說。
8
日子輕盈地在樹梢上跳來跳去,就像一只鳥,它真是一只鳥,不管是枯枝還是新枝,只顧自己跳來跳去。一跳就跳到了燕燕和榮生圓房的日子。
1945年6月16。張家姆媽一說,阿六疑惑了,不好吧?張家姆媽笑瞇瞇說,我曉得儂意思。6月里結(jié)婚,勿要棉被(面皮)是嗎?那是指陰歷6月呀。這是個黃道吉日,恰好又是燕燕18歲生日。阿六點(diǎn)頭。張家姆媽又說,以后的事體我也想好了,盈衣住到我那里,儂么,就到鋪?zhàn)永?,跟水根他們軋軋吧,以后想辦法租大點(diǎn)的房子。阿六說,要不要擺酒呢?張家姆媽講,當(dāng)然要啦。阿六沉吟道,排場勿要大,一桌就夠了,至親好友,吃頓便飯。多買點(diǎn)糖果,鄰居散散算了。張家姆媽說,這一桌我包了。還有,燕燕的嫁妝我也包了。就算是我的女兒吧。那個王子琦,男人家家的懂點(diǎn)啥?阿六感激地抓住了張家姆媽的手,不知說什么好。張家姆媽臉上一紅,抽出手來,笑著說,鄰舍么,幫忙是應(yīng)該的。阿六也覺著自己沖動了,咳嗽一聲,說,我和水根去買兩件家具,叫土根把亭子間粉一粉,亮點(diǎn),也有個新氣象。張家姆媽說,好,好。阿六取出所有的積蓄,將所有用度分成幾份。其中一份送去給張家姆媽,可她堅(jiān)辭不受。她說儂看不起我。話說到這份上,阿六只好作罷。
這日一大早,盈衣和張家姆媽去采買結(jié)婚用品。站了很久不見車來。怎么這么少???盈衣看看站牌,咦,怎么換成塑料的啦?能拿的都拿走了,恨不得把我們的炒菜鍋也收了去呢!干嘛?造飛機(jī)炮彈呀。日本赤佬,最不是物什了!張家姆媽憤憤地說。可不是,來來往往大都是腳踏車、人力車。別說公交,小轎車也少了,卡車則一輛也沒有。盈衣愁眉苦臉地說,唉,要打到啥辰光啊。張家姆媽說,儂問我,我問啥人去?
提起打仗,張家姆媽的好情緒就像雞蛋撞上了石頭。
買什么都要排隊(duì)。直到黃昏,她們才回來。兩輛三輪車,一車桶盆被褥、一車箱櫥雜貨,盈衣和張家姆媽合坐一輛黃包車跟在后面。
亭子間的東西騰出來了,粉刷一新。阿六和水根將新買的一只小規(guī)格的雙人床,一張可以折疊的方桌、一對櫸木小杌子和一只臉盆架放進(jìn)亭子間,就什么也放不下了。張家姆媽來看了看,總覺得缺點(diǎn)什么。對,要張畫什么的吧。燕燕不是喜歡電影明星嗎?掛一張!阿六說,要掛就掛日歷牌那種吧。
燕燕誰也不理,一個人默默整理自己的東西。幾只紙板箱里,都是王子琦送的衣物。盈衣過去幫忙。燕燕說,我自己來吧。盈衣叮囑道,有事體叫榮生啊。噢。燕燕沒抬頭,應(yīng)了一聲。
是夜,盈衣陪燕燕睡在張家姆媽家,水根、土根,榮生、阿六,四個男人在灶披間打統(tǒng)鋪。水根弟兄倒下就睡,榮生夾在中間,一動不敢動,像一只木偶。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木偶,被父親牽來牽去。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懵里懵懂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不喜歡燕燕。從道理上講,他應(yīng)該娶她為妻,父命難違,又是平伯伯遺孤。可,總覺得自己的妻子不該是她。不是她又是誰呢?顧國楨的影象突然跳了出來。榮生一驚,怎么可能呢?他們統(tǒng)共只見過兩三面。不過是喜歡那種類型的女孩子吧。睡吧,想這些有什么用。明天,就是他的死刑。榮生又是一驚,怎么想到死刑這個詞了?睡不著,又不能動,榮生真是難過死了。
阿六也不動,明天的事零零星星在腦子里過——早上八點(diǎn),我和榮生去迎燕燕她們;一對龍鳳戒很漂亮,燕燕應(yīng)該可以滿意;張家姆媽買了一只樟木箱,床底下怕是塞不進(jìn)吧?還有一大堆東西呢,怎么放?先堆在床上吧,總有辦法的。三天后回門,回門又要麻煩張家姆媽了。干脆讓燕燕認(rèn)干媽!怎么把王子琦這個干爹忘了?不要緊,明天早上讓水根跑一趟。想著想著,阿六睡意朦朧,燕燕穿著他做的粉色軟緞旗袍笑盈盈過來了,她叫他阿爸,朝他鞠躬……
天剛亮,盈衣慌慌張張跑到灶披間,說燕燕不見了。阿六跳了起來,怎么回事,她不是和你們睡在一起嗎?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盈衣說就剛剛。我累了,睡得很死,根本沒聽見她出去。張家姆媽呢?她,她還睡著呢。唉,唉,阿六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什么話也說不出。盈衣說,我去找!阿六擺擺手說,算了,找不到了。就當(dāng)我沒有遇見她吧。阿六吩咐盈衣擺香案,他朝空中拜了幾拜,師兄啊,怪我無能,沒照顧好我們的燕燕。
盈衣含著淚水也拜了拜。她的來,她的去,就像燕子掠水,空留惆悵。
后來,盈衣偷偷找過幾次,可哪兒哪兒都沒有,沒人再見到過她,就連王子琦也失蹤了。有人說在浙江看見他們了,有人說在蘇州看見他們了。莫衷一是。
又是8月???945年的8月,非同尋常。15日中午,張家姆媽狂喜的聲音把大家從屋里喊出來,勝利啦!我們勝利啦!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真的?人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張家姆媽說,我親耳聽見的。你們聽。果然,外面馬路上人聲鼎沸。阿六說,放假三天!
水根他們決定回昆山探望老母,榮生跟老同學(xué)游行去了,阿六說我去理發(fā),盈衣則被張家姆媽拖上了街。
上海在沸騰!幾乎每一條路上人潮洶涌,人們好像瘋了似的,跳躍著高喊,勝利了!勝利了!喊啞了喉嚨,喊出了眼淚。沿街商店打出巨幅的廣告:“慶祝日寇無條件投降,本號大減價。”盟國的國旗在陽光里飄揚(yáng),燦然如花。
盈衣的心里也開出一朵小花。勝利了!燕燕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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