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引子】
夏梨香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
她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毯上,目光呆滯,衣裳凌亂,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上面還殘留著引人遐想的粉色痕跡。
一雙黑色軍靴停在她面前,筆直修長的雙腿被軍褲包裹得嚴實。
夏梨香緩緩挪動目光,順著軍靴往上看,撞入一雙漆黑如墨的雙眸之中,心臟微微顫抖,原本清脆明亮的聲音,此刻卻沙啞得不像話:“殺了我,求你……”
軍裝男子眸光動了動,冰冷硬朗的面容有片刻的松動,但隨即又慢慢瞇起雙眼,將眼底的濃重情緒完全遮住。
只聽見叮當(dāng)?shù)穆曧?,他從身后拿出一套銀色手銬,蹲下身子,拉起夏梨香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為她戴上手銬:“這是特制的手銬,無論是刀砍火燒,都不會斷裂。鑰匙只有一片,在我身上,你離不開我的?!?/p>
夏梨香看著手腕上的鎖銬,怔了片刻,禁不住紅了眼眶,沙啞的嗓子透出深深的絕望:“賀重樓,我恨你?!?/p>
每個字,都混著血肉,痛徹心扉。
男子微微一笑,親吻她的臉頰,溫柔地舔掉眼淚,夏梨香,我愛你。
【壹·臘月雪】
夏梨香第一次見到賀重樓,是在七年前的隆冬。
連綿三日不絕的大雪,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銀裝素裹的姑蘇城,比往年更加冰冷。
十四歲的夏梨香穿著紅色棉襖,被祖父牽著手,跨過賀家大門。
如今軍閥混戰(zhàn),到處都彌漫著戰(zhàn)火的硝煙,只有這賀家老宅,依舊保持著數(shù)年來的莊嚴肅穆。作為江北一帶最大的軍閥,賀家一直都保持著嚴謹?shù)拈T風(fēng),名聲頗佳。
路上,祖父一遍遍地告誡夏梨香,夏家是賀家的左膀右臂,對待賀家,就要像對待祖宗一樣敬畏忠誠,還警告她等下見到賀家少爺,千萬要謹言慎行,不可沖撞了賀重樓。
賀家宅院非常大,門檻一道接著一道,夏梨香被繞得頭暈眼花,祖父的告誡卻是一個字都未記住。
到了一處拱門之前,祖父松開夏梨香的手:“我要去向賀元帥請安,你先在這兒待著,莫要亂跑,我很快就回來?!?/p>
祖父離開之后,夏梨香看著滿地白雪發(fā)呆,寒風(fēng)吹過,凍得她直哆嗦。
她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祖父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一個雪球忽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頭上,雪球被砸散,雪塊順著脖子,滾入衣領(lǐng)里面,寒冷刺骨。
夏梨香手忙腳亂地去掏衣領(lǐng),奈何雪塊遇到體溫就化成了冰水,任她如何掏,都掏不出來,模樣很是狼狽。
始作俑者就站在不遠處,扶著大樹,笑得前仰后合。
夏梨香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向他,十五歲的少年,裹著白色呢大衣,黑色的眼眸彎成一道月牙兒,像極了夜晚的璀璨星空。
就是這一眼,看得夏梨香心跳加快,也更加惱怒。
她彎腰挖出一大坨白雪,迅速揉成一團,猛地朝那少年砸過去!
少年被砸得滿頭都是雪,當(dāng)即發(fā)動反擊,兩人誰也不肯讓步,竟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團。
“梨香,你在做什么?”
一聲嚴厲的呵斥,嚇得夏梨香心頭一顫,顧不上滿身的雪,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她瞅見祖父皺緊的眉頭,趕忙解釋:“是這個人先欺……”
啪的一聲,耳光落在她臉上,硬生生打斷了她的話。
祖父常年帶兵,手勁很大,這一巴掌下去,毫不留情,立刻就在夏梨香的臉頰上留下一個紅色手印,火辣辣地疼。
夏梨香垂下腦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絲,委屈得想哭。
祖父拎著她的衣領(lǐng),強迫她向那名少年低頭道歉:“賀少爺,實在對不住,屬下沒能管住這丫頭,讓她冒犯了您,還請您能見諒?!?/p>
這人便是賀重樓?夏梨香詫異之余,更加憤怒,憑什么他先欺負人,還得讓她道歉!
她掙扎著要抬起頭,又被祖父狠狠抽了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
見她死不服輸?shù)木髲娔?,賀重樓揚起眉毛,輕笑出聲:“沒關(guān)系,我不跟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夏梨香氣急敗壞,狠狠瞪著他的鞋尖,賀重樓,你等著瞧!
【貳·八月夜】
夏家三代男人都是賀家元帥的副官,夏梨香是夏家的獨女,自小就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呵護,從未受過半點委屈,如今竟被賀家那個臭小子如此欺負,她心里那個慪?。?/p>
從此以后,夏梨香就算是跟賀重樓杠上了。
賀重樓寫字的時候,她就捧著笑話書邊看邊笑。
賀重樓喝茶的時候,她就偷偷往茶水里放鹽。
賀重樓午休的時候,她就吊著嗓子唱大戲。
……
反正不管賀重樓做什么,夏梨香都要對著干,只要看到賀重樓皺眉生氣,她就覺得萬分高興。
她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變態(tài)了。
春去秋來,正值中秋佳節(jié),恰是賀重樓十六歲生日。賀家擺下宴席,請了不少親友,夏家也在受邀之列。
巨大的生日蛋糕被緩緩?fù)七M宴廳,頓時奶香四溢。
賀重樓穿著精致簡潔的白襯衫,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緩緩切開蛋糕。
站在人群中的夏梨香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腹誹,長得倒是人模狗樣,偏偏一肚子壞水!
宴席進行到高潮,夏梨香被祖父拽到賀家父子面前敬酒,對上賀重樓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夏梨香自覺失了面子,死也不肯敬酒。
祖父好說歹說,她就是不聽,氣得又甩了她一個大耳刮子。
清脆的響聲立刻引來眾人的注目,夏梨香不禁覺得疼,更加覺得丟人,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捂住紅腫的臉頰,不顧祖父的教訓(xùn),扭頭就跑出去宴廳。
以前祖父從來不打她,自從認識賀重樓之后,她三天兩頭就被祖父教訓(xùn)。
夏梨香跑到花園里的假山后面,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積壓多時的委屈終于決堤,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明明不是她的錯,卻每次都是她倒霉,她真是恨死了賀重樓!
“原來你躲在這里哭?。 ?/p>
聽見這個充滿戲謔的聲音,夏梨香猛地抬起頭,惡狠狠瞪過去:“滾開!”
賀重樓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原本只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情,但在看清她滿臉的淚痕時,心頭竟是微微一緊。他掏出手帕,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擦擦臉吧!”
夏梨香一掌拍掉他的手帕:“不用你假惺惺!”
見她張牙舞爪的模樣,就像只奓毛的小野貓,賀重樓非但不氣惱,反倒笑得越發(fā)溫和,彎腰撿起手帕,強行扣住她的下巴,仔細幫她擦拭眼淚。
白皙修長的手指,細膩柔軟的手帕,干凈皎潔的月光,以及他燦若星辰的眉眼……氣氛太過美好,以至于夏梨香忘記了掙扎,而且還不爭氣地臉紅了。
其實,這小子不使壞的時候,還挺好看的。
【叁·三月花】
許是那晚月色太惑人,賀重樓在夏梨香眼中的形象竟是越來越好了,無論夏梨香怎么折騰,賀重樓都不會生氣,偶爾還會陪著她一起胡鬧。
書房里,夏梨香穿著白色洋裝裙,端坐在床邊,陽光落在她光滑的前額,泛著白皙溫潤的光澤。
賀重樓坐在距離她兩米外,認真地看著她,挪動手中炭筆,在畫板上落下細膩流暢的線條。
安靜的空氣中,只能聽見炭筆沙沙的聲響。
夏梨香坐得不耐煩了,斜眼瞪著他:“還沒畫好嗎?動作真慢!”
賀重樓溫柔地笑了笑:“別亂動,小心我把你畫成斜視眼?!?/p>
夏梨香收回目光,用鼻子發(fā)出輕哼。
今早她來找賀重樓,正好見他在畫畫,就對他的畫技百般鄙視嫌棄。賀重樓竟也不生氣,反倒請她當(dāng)模特,要為她畫一張人物素描。
夏梨香也覺得自己腦子被門板夾了,居然就這么乖乖地照做了,害得她挺直腰板在這兒坐了一個早上,要是畫得不好,她非得狠狠揍他一頓!
“畫好了,”賀重樓停下畫筆,微微笑著。
夏梨香立刻跳起來,大步?jīng)_到他面前,一把搶過畫紙,對著陽光仔細端詳了片刻,最終紅著臉頰冷哼一聲:“畫得一般般?!?/p>
說完,她像是生怕畫紙被搶走般,趕緊將畫紙疊好,塞進口袋里。
賀重樓笑得越發(fā)溫柔:“我也覺得沒有畫好,真人比畫像要漂亮得多。”
這話藏匿了太多甜膩的曖昧,夏梨香連耳尖都被染紅,心跳如擂鼓,害怕被他看破心思,登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算你還有點眼光!”
說完,她也不敢去看賀重樓的表情,抱著畫像就跑了。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轉(zhuǎn)眼又是新的一年,三月春日,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院子里的梨花開了又謝。
賀家夫人忽然故去,賀家對外宣稱她是病逝,但與賀家走得比較近的人都知道,賀家夫人是因為得知舊情人戰(zhàn)死的消息,抑郁成疾,方才匆匆辭世。
賀元帥面上不說,但心里萬分憋氣,每每看到兒子那張酷似妻子的臉,就像是看到了頭頂綠油油的大帽子。
賀家父子間的感情越來越淡,直到賀元帥從外面接回來一對母子,這份本就單薄的親情終于被徹底拋棄。
誰都沒想到,深情款款的賀元帥竟然也會在外面養(yǎng)外室,而且還有個十五歲大的兒子。
如今私生子登堂入室,昔日的嫡長子轉(zhuǎn)眼間失了寵,戲劇般的翻轉(zhuǎn),引來眾人的八卦熱情。
似是為了印證這番猜想,沒過多久,賀元帥就正式宣布更改繼承人,賀重樓被禁足。
此事一出,引發(fā)一片嘩然。
【肆·四月雨】
細雨霏霏,夏梨香顧不上打傘,冒著雨水沖進賀家大門。
白色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急躁不安的悶響,雨水飛濺,帶著泥濘沾上裙角,弄臟了她新買的呢子長裙。
那扇熟悉的拱門緊緊閉著,無端生出幾分蕭索。
夏梨香使勁拍打大門,高聲大喊:“賀重樓,你給我出來!”
厚重的木門被她拍得微微發(fā)顫,厚重的聲響一圈圈漾開,最終消失在老宅深處。
良久,木門方才被人從里面拉開,露出面無表情的賀重樓。他看起來精神很不好,眼底發(fā)青,聲音沙?。骸罢椅矣惺裁词??”
見慣了他優(yōu)雅從容的氣度,乍然見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樣,夏梨香神色一頓,千言萬語最終也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話語:“我來看看你。”
“哦,”賀重樓轉(zhuǎn)過身。
夏梨香趕忙跟著他走進去,昔日里被人精心打理過的院落,此刻雜草叢生。屋子里面空蕩蕩的,那些用人都是些勢利的貨色,見到風(fēng)向不對,都趕緊跑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搬空屋子里能賣錢的東西。
茶壺也被拿走了,夏梨香只能捋起衣袖,自個兒去后院的井里舀水。
一口冷水下肚,夏梨香丟開水瓢,氣呼呼地罵道:“這群落井下石的渾蛋!”
賀重樓坐在臺階上,自嘲一笑:“世道本就如此,是我沒本事,沒道理怪別人不愿跟我一起受苦?!?/p>
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賀重樓,此刻的眼睛里竟是滿目荒蕪。
夏梨香感到心疼。
沉默良久,賀重樓驀然出聲:“你也走吧!”
他的目光是那樣坦然,看得夏梨香甚是氣惱。
她大步走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使勁將他拽起來:“賀重樓,你就這點出息!稍微碰到一點挫折就開始自暴自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別讓我瞧不起你!”
賀重樓目露詫異,視線落在她微微皺起的眉毛上,然后慢慢滑到黑白分明的眼眸……那么生動的情緒,竟讓他感到莫名心悸。
四目交錯,他仿若回到了兩年前的雪地里,初見她時,她也是如此倔強。
賀重樓緩緩?fù)鲁鲂乜诘挠艚Y(jié)之氣,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無奈且縱容:“還真是拿你沒辦法?!?/p>
【伍·六月風(fēng)】
賀重樓被人遺忘在老宅深處,衣食皆無人管,全靠夏梨香每天從外面帶來的食物為生。
那些粗糙的食物,幾乎難以下咽,但賀重樓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吃著。他曾經(jīng)勸過夏梨香離開自己,說了幾次,每次都惹得夏梨香生氣,見到她態(tài)度堅決,他便沒有再提起此事,偶爾問一句:“你打算陪著我到什么時候?”
夏梨香將棉被攤開掛在繩索上:“不知道?!?/p>
“你該不會打算陪我一輩子吧?”
夏梨香反問一句:“有何不可?”
賀重樓失了聲音,良久都沒有說話。
偌大的院子里,如今只剩下他們兩人相依為命,盛夏的知了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賀重樓閉上眼睛,耳邊不?;仨懼撬膫€字。
有何不可?
那便是可以的吧!
烈日當(dāng)空,夏梨香剛邁出家門,就見到祖父站在院子里。祖孫倆隔空對望,她下意識地將食盒藏到身后,低聲問道:“爺爺,您有什么事嗎?”
“你又要去賀家?”
夏梨香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立刻回屋去,以后不準再去賀家?!弊娓傅穆曇艉車绤枴?/p>
夏梨香捏緊食盒:“不行?!?/p>
“這事由不得你說不行!”
祖父的呵斥令她心頭一顫,她咬了咬牙,壯著膽子抬起頭,大聲說道:“爺爺,您曾經(jīng)說過,夏家是賀家的忠臣,對待賀少爺要像對待太子一樣,您不能出爾反爾!”
祖父微微一愣:“可如今的‘太子已經(jīng)不是他……”
“但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我會守著他,永遠不離開!”
堅定的眉目,不可動搖的神態(tài),令祖父都為之動容。
夏梨香顧不上其他,拎著食盒飛快地跑出夏家,穿過大街小巷,沖進賀家老宅。
揭開食盒,菜香撲面而來,賀重樓忍不住贊道:“今日的菜色不錯?!?/p>
夏梨香一邊將飯菜端出來,一邊得意地笑道:“這可是本小姐親自下廚做的,雖然菜都是廚娘事先切好了的。”
“那我可得好好嘗嘗,”賀重樓夾起一塊蘆筍,放進嘴里,“味道還不錯。”
夏梨香笑得更加生動,眉眼里盡是開心。
飯后,夏梨香又揀了一些最近發(fā)生的趣事講給賀重樓解悶,瞧著賀重樓的氣色還不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賀元帥病了?!?/p>
賀元帥早在上個月就已經(jīng)病了,當(dāng)時只是有些咳嗽,并不嚴重,便沒有太放在心上,直到病情越來越重,請了醫(yī)生仔細診斷,才知道他患上了肺癆。
如今他已經(jīng)臥病在床半月有余,身體每況愈下,情況不容樂觀。
三日后,賀重樓取出一封信,交給夏梨香:“幫我個忙,把這封信送給喬染?!?/p>
“哦。”
“梨香?!?/p>
“嗯?”
“如果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夏梨香看著他充滿期待的眼睛,心不由自主地軟下去:“應(yīng)該會吧……”
【陸·九月霜】
信被封了口,夏梨香心中萬分好奇,但還是記著賀重樓的囑咐,沒有私自拆開信封,親手將信送給了喬家大小姐。
第二天中午,夏梨香提著食盒按時來到賀家報到,發(fā)現(xiàn)那道熟悉的拱門前站著士兵,她想進去,卻被人給攔了下來。
“喬小姐正在里面,閑人免入。”
喬家是總統(tǒng)的嫡系,雖無兵權(quán),但有總統(tǒng)做靠山,喬家在江北的勢力并不比賀家小。如今喬家千金竟會登門拜訪,想必是因為昨日那封信,也不知道她和賀重樓在里面說些什么悄悄話……
夏梨香不敢貿(mào)然打擾,怕耽誤賀重樓的正事,便抱著食盒來到賀家的門房,一邊等著喬染離開,一邊跟門房里的老大爺聊八卦。
經(jīng)過老大爺?shù)囊环瑪⒄f,夏梨香這才知道,喬染跟賀重樓是中學(xué)同學(xué),關(guān)系很不錯,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還差點訂了婚。
一直等到太陽落山,夏梨香才見到穿著蕾絲洋裝的喬染走出賀家大門。
喬染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眼角眉梢都帶著喜意。
不知怎的,夏梨香的心情忽然變得不太好。
待喬染離開,夏梨香摸拱門,見到賀重樓正坐在客廳里沉思,桌上放著兩只空茶杯。她將食盒放到桌上,將飯菜端出來,稍微熱了一下,便招呼賀重樓來吃晚飯。
賀重樓很聽話地將所有飯菜都吃干凈,并囑咐道:“明天你就不用來找我了?!?/p>
“為什么?”夏梨香頓了頓,“明天喬染要過來?”
“嗯?!?/p>
夏梨香心中萬般酸楚,很想讓他別再跟喬染見面,可是這話說不出口。她很清楚,賀重樓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有自己的雄心壯志,而她,根本沒有能力幫他實現(xiàn)這份雄心。
既然沒有用處,那便只能主動讓位,多么殘酷的自知之明。
夏梨香埋頭收拾好碗筷,逃也似的離開賀家。
次日,夏梨香無所事事地在姑蘇城里瞎逛,等她回過神來之時,已經(jīng)是夕陽時分,抬起頭,面前赫然是賀家大門。
怎么亂轉(zhuǎn)都能轉(zhuǎn)到這里來?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一日未見,心里其實挺想那小子的,反正人都到這里來了,進去看一眼就走,肯定不會耽誤他辦正事。
夏梨香走進賀家,一路摸到拱門前,今日竟沒有人守門,想來喬染已經(jīng)走了。
她走進院子,里面空無一人,她又穿過客廳,走到臥室門前。
透過虛掩的門縫,夏梨香清楚地看見賀重樓跟喬染緊緊抱在一起,他們鼻尖相觸,彼此眼中盛滿了脈脈柔情。他們口中訴說的甜言蜜語,像一顆炸彈,在她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
如果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應(yīng)該會吧……
夏梨香捂著生疼的心口,慢慢地后退,在眼淚掉下來之前,飛快地逃出賀家。
【七·拾月露】
一個月后,傳出賀家與喬家聯(lián)姻的消息。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次聯(lián)姻的對象并非賀家的新任繼承人,而是被禁足了兩年的賀重樓。
這次的聯(lián)姻,對整個江北派系而言,意義極其重大。
喬家老爺親自找到賀元帥商談兒女婚事的具體事宜,明確要求不能委屈了他的寶貝女兒,否則就跟賀家沒完。
迫于諸多壓力,本就臥病在床的賀元帥更是病上加病,但為了賀家的未來,他還是解除了賀重樓的禁足令。
賀重樓離開院子的當(dāng)天,就主動找到賀元帥,充滿藥味的房間里,白發(fā)蒼蒼的賀元帥躺在床上,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眉目已經(jīng)徹底腐朽。
他看著賀重樓慢慢走近,忍不住感慨:“你長大了……”
賀重樓淡然道:“您也老了?!?/p>
“是??!我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接下來都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賀元帥想要笑一笑,卻不想剛一扯動嘴角,就不可抑制地咳起來。
賀重樓蹲下身,輕輕拍打他的脊背。
待氣息平穩(wěn)下來,賀元帥看著曾經(jīng)最喜歡的兒子:“你恨我嗎?”
“那你恨我娘嗎?”
賀元帥陷入了沉默,良久,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封信:“這是遺書,你拿著吧,賀家還得靠你撐著。我老了,也累了,想要去地下看看你娘親,但愿……她不會恨我。”
見他露出疲倦的神態(tài),賀重樓拿著遺書起身離開。
當(dāng)天夜里,賀元帥就故去了,根據(jù)他留下的遺書,賀重樓成為賀家唯一的繼承人。
為了趕在熱孝之前結(jié)婚,賀重樓與喬染的婚事定在賀元帥病逝后的第三天。
由于時間匆促,婚禮沒能辦得太過復(fù)雜,但還是邀請了姑蘇城里所有數(shù)得上名號的家族,夏家亦在受邀之列。
看著手里鮮紅的大婚請柬,夏梨香使勁吸了吸鼻子,這才將眼眶里的淚水給逼了回去。
祖父說她這是自作自受,她也覺得自己挺蠢的。
看,別人是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她在中間折騰個什么勁兒?這下好了,眼看著別人百年好合,她只能拿著請柬自嘲。
翻出賀重樓為她畫的肖像,閉上眼睛,撕成碎片,扔出窗外。
婚禮是在教堂里舉行的,夏梨香站在人群中,看著身穿白色婚紗的喬染走進禮堂,帶著幸福的微笑,與賀重樓交換婚戒,并在牧師面前許下不離不棄的承諾。
多么完美的一對新人,夏梨香含著眼淚,與眾人一起鼓掌。
【八·十二月】
在喬家的鼎力支持下,賀重樓順利繼承元帥一職,他的繼母和弟弟試圖奪權(quán),可惜兵變失敗,混亂之中,母子二人皆被當(dāng)場擊斃。
至此,賀家的權(quán)力被賀重樓全部集中在手心里,無人再能撼動他的地位。
同年冬日,喬染偶感風(fēng)寒,臥病在床,久未出現(xiàn)在人前。直到除夕前一天,夏梨香忽然收到喬染的請?zhí)?,邀請她前往賀家吃茶。
夏梨香跟喬染的交集次數(shù)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清,喬染怎么會突然想起她來?
她心中感到奇怪,但還是按時赴約,剛邁進賀家,熟悉的氣息就迎面撲來,令她心神一蕩。
自從賀重樓結(jié)婚之后,她就再沒有邁進賀家一步,現(xiàn)在想來,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沒有再見到他,思念再濃,也都被她牢牢鎖在心底。
剛見面的時候,夏梨香差點沒認出來,面前這個蒼白單薄的少婦,竟然就是那個漂亮精致的喬家大小姐。
喬染穿著素凈的白色旗袍,眉目之中滿是愁緒,宛若即將凋零的百合花,散發(fā)出頹敗凄涼的氣息。
她淡淡笑道:“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忽然想起你來?”
夏梨香坐在她對面,沒有說話,靜觀其變。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和重樓之間的事情,你們兩情相悅,而我是橫在你們之間的一個障礙,對不對?”
夏梨香無言以對。
“你不說話,便是默認,”喬染垂下眼眸,濃黑的睫毛襯得肌膚越發(fā)蒼白,“如今我就快病死了,你們之間沒了阻礙,終于可以雙宿雙飛了。”
她要死了?夏梨香抬起眼眸,滿臉詫異。
“不用驚訝,從我嫁給重樓那天開始,他就已經(jīng)在算計著我的死亡,因為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得到你,”喬染忽然笑起來,眼角含著幾分水光,“多么無情的男人??!利用我的滿腔真情,只為促成他跟你的感情……可我即便是死了,也不會讓他稱心如意?!?/p>
最后一句話,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夾雜著濃濃的怨恨。
夏梨香走出房間,神情恍惚地往大門走去,卻在路上碰見久未見面的賀重樓。
他拉住她的手,關(guān)切地詢問:“你怎么來了?”
夏梨香不答反問:“喬染的病……是不是你動的手腳?”
呆愣片刻,賀重樓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你剛見過喬染了?是,我買通了她的主治醫(yī)生,在她的藥里下了慢性毒,她活不過這個冬天。”
他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在敘述今天午飯吃了什么,絲毫沒有害人帶來的愧疚,哪怕那個被害的人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
這一瞬間,她覺得面前的賀重樓很陌生,陌生到心寒。
見她眼神漸漸變冷,賀重樓忽然有些心慌,更加用力地抓緊她:“你答應(yīng)過我,無論我做錯什么事,你都能原諒我。”
夏梨香說不出話來。
【九·梨花香】
大年三十,元帥夫人喬染病逝,所有的熱鬧氣息都在今晚散去,寒冷的大街上,行人匆匆,家家門窗緊閉。
喪禮辦得很周全,夏梨香受邀參加吊唁,但在離開的時候,卻被賀重樓強行拉到從前的舊院子里。
夏梨香憤怒地瞪著他:“你想干嗎?”
“我有話對你說,你先在這里待著,等我忙完了,就來找你?!?/p>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離去,將她獨自留在這里。院門被落了鎖,門口還有仆人守著,她根本出不去,這是變相的軟禁。
這是賀重樓以前居住的院子,他曾經(jīng)在這里被禁足了兩年,而她也在這里,陪了他整整兩年。
如今物是人非,夏梨香獨自坐在臺階上,望著冷清的小院,有種大夢一場的錯覺。
苦等三日,依舊未見賀重樓的身影,夏梨香心生疑竇,有種隱隱的不安,她偷偷從院墻翻了出去。
一路狂奔著跑出賀家,當(dāng)夏梨香氣喘吁吁地跑回夏家時,看見大門上的白色封條,頓時手腳冰涼地僵在原地。
旁邊的路人見到她傻站在原地,以為她是來探親的,便好心地提醒她:“別看了,這家人犯了大事兒,昨天全被槍斃了,死得可慘了……”
槍斃,死了……
夏梨香回想起祖父教訓(xùn)自己的嚴厲模樣,還有母親為自己縫補衣裳時的慈祥,以及美好的童年……全都沒了。
親人、幸福,一夕之間化作烏有。
她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天色已黑,賀重樓回到舊院,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
賀重樓推開房門,一個人影忽然撲過來,將他牢牢抱住。
他聞到熟悉的香吻,心中一喜:“梨香,是你嗎?”
說著,他便要去點燈,卻被夏梨香叫住。
“別點燈,是我。”
確定是梨香,賀重樓便安了心,緊緊回抱住她。她踮起腳尖,將嘴唇送到他面前,他欣喜地吻住她。
衣裳半褪之際,寒光一閃,一柄匕首忽然扎入賀重樓的腹部!
他捂住鮮血直流的傷口,漸漸睜大眼睛,不可置信,聲音沙?。骸澳恪?/p>
夏梨香松開握住匕首的手指,冷冷地看著他:“夏家上下五十余口人命,被你攥在手里,不覺得燙手嗎?”
賀重樓有片刻的慌亂,踉蹌著后退,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你的祖父勾結(jié)敵軍,出賣情報,證據(jù)確鑿,三軍會審,所有人都要依法懲治,你讓我怎么辦?!”
“所以你就殺了我全家,還讓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這里等你回來,我夏梨香也是個人,也有感情,憑什么被你這樣玩弄于股掌之間!”
夏梨香越說越激動,眼眶泛紅,淚水不爭氣地往下掉落。
賀重樓顧不上傷口帶來的劇痛,伸出手,想要幫她擦掉眼淚:“別哭,我跟你道歉,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殺了我報仇也行?!?/p>
剛才那一刀,已經(jīng)是夏梨香能夠使出的最大狠心,可還是沒能刺中要害,她沒有勇氣再來一次。
她慘然一笑:“殺了我吧,這樣我們就都解脫了。”
“不行,想都別想?!?/p>
【尾聲】
夏梨香被徹底軟禁,她試圖逃跑,卻被賀重樓發(fā)現(xiàn),又將她捉了回來。
賀重樓將她壓在身下狠狠懲罰,滿足之后,他穿好軍服,拿出特別定做的手銬,將夏梨香的雙手鎖住,溫柔地笑道:“這是特制的手銬,無論是刀砍火燒,都不會斷裂。鑰匙只有一片,在我身上,你離不開我的?!?/p>
夏梨香被折磨得幾近絕望:“賀重樓,我恨你?!?/p>
賀重樓微微一笑,虔誠地親吻著她:“恨我吧,想復(fù)仇的話,就殺了我,只要你別離開我,想怎樣都行?!?/p>
夏梨香無言以對,內(nèi)心的痛苦令她陷入絕境,每天醒來,她甚至都會自我詢問自己為什么要能醒來,為什么不能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死去。
親人、自由、幸福,全部沒有了,世界于她,只剩下荒涼一片。
她摘下手指上的鉆戒,這是賀重樓求婚時送給她的,她不同意,他就強行將戒指套到她的無名指上。
嗬,多么自欺欺人的做法,他們之間,還有結(jié)婚的可能嗎?夏梨香閉上眼睛,張開嘴巴,將戒指吞了下去。
片刻過后,腹痛如刀絞,她死死咬住牙關(guān),就是不出聲。
等賀重樓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了氣息,看著她蒼白的臉頰,賀重樓忽然想起喬染在彌留之際對他說的話。
“既然你不讓我幸福,我又憑什么忍住委屈,看著你們幸福!”
如若不是喬家在煽風(fēng)點火,他又怎么會被逼著當(dāng)場處決夏家五十余口,連拖延時間的機會都沒有。
說到底,這都是報應(yīng)。
賀重樓失魂落魄地抱著夏梨香,一遍遍地說著。
“你答應(yīng)過我,要一直陪著我。”
“你答應(yīng)過我,無論我做錯什么事,你都能原諒我。”
“這些都是你答應(yīng)過的,你不能食言,咱們得同生共死,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