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盡鉛華
1
孫猴子大鬧天宮后,我?guī)煾概R危受命,接任了弼馬溫一職。
而他唯一的弟子,我,就成了浴仙宮宮主。只是我這個宮主著實命苦,幾百年來也沒見到一個仙人,終日不是給太上老君的青牛捉虱子,就是給壽星的白鹿刷毛,最讓人崩潰的莫過于普賢菩薩——
你換個坐騎會死嗎?你知道給大象洗一次澡要多久嗎?
久而久之,浴仙宮越發(fā)人丁稀落,到了昨日辰時,宮中上下,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哭著去找?guī)煾福胍退黄疝D(zhuǎn)行去養(yǎng)馬,可遠遠就看見幾千匹神駒奔騰而過把他老人家踩成了肉餅,他滿臉滿身的蹄子印兒,手顫顫巍巍地伸向我:“好徒弟,你來找為師何事?”
“師父,您頭上有馬糞。”
我遂開始招人??嗟热?,大門始開,我滿臉堆笑迎了上去,邁出一腳便僵在半空中踏不下去。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絕美男子,仙風道骨,撲面而來一股子高貴氣息。
“您——想必是走錯地方了吧?”
“怎么,”他開口說話,明明是冷若寒冰,卻燙得我面頰一緊,“這不是浴仙宮?”
“難不成你想追隨本宮?”我那一腳終于落了下去,卻是重心不穩(wěn)咣當砸在地上,仰面望他高高在上,向我伸來三根手指,冷艷絕倫。
“怎會。”
仿佛聽到他輕笑,可似乎只是一聲嘲諷的鼻息。明明是極大的侮辱,可他始終緊閉的雙眼卻盯得我頭皮發(fā)麻,張口便開始檢討起來:“是是是,小仙何德何能,請來大神您來坐鎮(zhèn)?!?/p>
話說出口,才方覺不對勁,我氣鼓鼓地蹦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哪里冒出來的,在本宮面前指指點點,大逆不道!”
他站在那里,話也不說一句,一時間空氣中仿佛都蕩漾開無聲的嘲笑。
微微扭過頭,他終于正面向我:“自言自語,也能如此活潑有趣?!?/p>
我臉一紅,再一次沒有節(jié)操地脫口而出:“謝謝謝謝?!?/p>
說完便石化在那里,看著他悠然地從我身邊走過,說了句我沒敢聽懂的話:“我是來洗澡的?!?/p>
我洗大象也未曾這般絕望。
此時此刻,我手持仙羽立在池邊,腹中草擬了無數(shù)遍,終于問出:“于是您是只牲口嗎?”
“牲口?”他側(cè)過身,修長的身子上衣微微敞開,露出白亮白亮的胸脯,“如今仙界已經(jīng)這樣稱呼仙騎了嗎?”
“不不不,”不知為何,今日我如此慌張,總是口不擇言,“我只想問問您本尊有多大,是豬馬羊這樣的大牲口,還是公雞白鵝這樣的,當然,蜈蚣之類的本宮卻不排斥,就是洗腳要多花費一些工夫……”
他突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笑,笑得很開心,然后又說了一句我不敢理解的話:“本尊就這樣?!?/p>
見我呆滯,他手在胸前輕輕那么一扯,白衣飄飄而落,整個人正面向我,白花花一片。
我于是終于明白,他是要維持人形沐浴。
換句話說,他這是公然耍流氓。
“本宮宮宮宮……宮不給人洗澡!”我慌忙蒙上眼,“你速速變回原形?!?/p>
“池子似乎……不夠大?!彼麚渫ㄒ幌逻M了水,“你就當我不是人形好了?!?/p>
這怎么能夠當作?那寬肩窄腰,那人魚線,那白皙光澤的皮膚……還有那張讓狐貍精都想撞墻的臉??!
即便他此時此刻背對著我,光是那漂了一池子的黑發(fā),就像濃密的水草要讓我溺水窒息。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
“你叫什么名字?”
“浴仙?!蔽乙琅f閉緊了眼,腦子里閃過的卻是當年師父的話,“你無功無福,不知為何而成仙,無族無名,尚無仙位可考?!?/p>
大抵是說,我成仙是個錯誤。
師父念我可憐,于是便收了我為弟子,賜我與這浴仙宮同名。
想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小仙,比起那端果盤、掃宮殿沒什么區(qū)別,在他這頭冷艷高貴的仙騎眼中,有名字和沒名字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有些喪氣地睜了眼,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早已明白他不過沒話找話。可他卻突然也睜開眼,那一瞬間整個浴仙宮屋頂蒼穹星光乍現(xiàn),永晝的天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夜空。
我站在水邊,他立于水中,遙遙而對,水氣氤氳,好似一幅人間水墨。
手中仙羽碎了無數(shù),飄飄灑灑,一池天水,半壁飛羽,逍遙至極,不可方物。
“天地之間,有一處為你而生,足矣?!?/p>
2
他錯以為浴仙宮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我沒有糾正他。
我甚至沒有斥責他搞得我一池子羽毛。
清洗池壁的時候我忍不住回想那瞬間夜色,而他卻神出鬼沒地出現(xiàn),一聲就叫我頭撞到了池壁上。
“你傻笑什么呢?”
他依舊居高臨下白衣飄飄,而我卻總是幻覺看到他不著一物時的白花花……
“那個,洗澡,要給錢的。”
“哦。哦?” 半晌,他才反應(yīng)過來,“天庭何時有這樣的說法?”
“天庭自然沒有這樣的說法,可你顯然是外面來的吧?”涉及浴仙宮的發(fā)展問題,決不能含糊,我叉著腰和他理論起來,“這宮殿是天庭建的,池水是天庭供的,本宮也是天庭養(yǎng)大的,自然天庭的仙騎可以不給錢,當然,蜈蚣例外。”
他那面目表情本是窮兇極惡,可聽到最后四字,卻是強強忍住上揚的嘴角,眼中不知不覺竟暈染上一層少見的溫柔:“哦,那本尊的確應(yīng)該給錢。”
就在我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時,他卻狡黠地笑了:“你要多少銀子?”
我大頭朝下摔倒在池子中央,翻著白眼氣鼓鼓地說:“我要銀子那樣庸俗的玩意兒干什么?難道捏個雕像放著嗎?”
他不說話,只是笑眼看我。我這才后知后覺,原來他不過是在戲弄我。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我叉著腰朝著他一頓亂噴:“你聽好了!本宮要的是北海的天冥石一百零八塊,東海的鬼松九十九棵,西海的天蠶絲三百六十尺,還有南海珍珠一萬顆!”
他沉思片刻,問了句:“做什么?”
這多少讓我意外,按照常理,聽到我這報價的仙騎大多數(shù)都叫囂著“你等著,我會叫我家主人來收拾你的”,然后一溜煙兒跑得無影無蹤。
可他卻問得這樣認真,我也便再不客氣。
“我要用天冥石做浴池,鬼松做臥椅,天蠶絲做浴巾,珍珠做浴鹽——”
半晌他只是點頭:“很不錯?。 ?/p>
幾輪交戰(zhàn),終究還是輪到我目瞪口呆,而他依舊那么云淡風輕地說:“天冥石我可以找到,其他三樣,恐怕要費些力氣?!?/p>
“你可別說大話,我知道你這樣的散仙坐騎在想什么!你起碼要給我一塊天冥石,我才放你走人!否則——”
“否則怎樣呢?”
“否則我就把你扣在這里給本宮打下手!”
他沉思了又是片刻,居高臨下地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宮主,有何吩咐?!?/p>
他便這樣賴在了浴仙宮。
我以為他是被我這遠大的理想所感染,抑或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可他卻只是含糊不清地笑了笑,說了句:“只是覺著有趣罷了?!?/p>
只是覺著有趣?還罷了?
大爺啊,刷后背、剃毛、清洗浴池的還是本宮,您老人家卻只是抱著把古琴在池邊助興!
而且,您有點職業(yè)操守好嗎?唱來唱去不過那么一首曲子——《逍遙游》。
于是我就聽著一只大魚變成大鳥的故事,聽到耳朵長繭??墒悄切┫沈T卻意外買賬,一個個哭得淚流滿面,送來的奇珍堆了一池子。
一日我終于忍不住,問了相熟的蜘蛛精,只見她八只手并用也不夠擦眼淚,聲情并茂地說:“你年紀尚輕,有所不知,上古時期有仙為鯤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這些可以不用說了,我家琴師已經(jīng)唱了好幾百遍了!說重點?!?/p>
“他早便可以脫離仙身,成神于天地間,可他為了陪伴他的主人,甘為仙騎,實在是我輩楷模??!”
“哼,不用猜,他那個主人肯定是個大美女?!?/p>
“咦,你怎么知道?”蜘蛛精天真爛漫地問。
“翻個身,”我手下沒?;顑?,嘴皮子卻依舊利落,“而且,我敢肯定那女仙人一定死得很慘,然后他跟著殉情了!正所謂悲劇恒久遠,殉情永流傳?!?/p>
琴聲戛然而止,我?guī)缀踹z忘了的他立在水邊,而我站在水中,依舊遙遙而對,水氣氤氳。
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聽到他說了句:“那位女仙子,便是后來的斗極之母?!?/p>
斗極之母,掌管日月星辰的上仙。我與她不是很熟,因為她貌似沒有坐騎,據(jù)說她可以踏星而行,渡月而歸。
但這些都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
她的夫君乃是無極元祖,那可是比玉皇大帝還高好幾個輩分的老祖宗。
“這鯤鵬也著實活得不耐煩了,想和元祖搶老婆,估計直接被打回原形了吧!”
“成神如何,打回原形又如何,只要日子過得有趣,一千年和一瞬間有何區(qū)別?”他總是與我唱反調(diào),在客人面前也不肯給我半分顏面。
我惡狠狠地剜著他:“那你倒是說說,怎樣才算有趣???!”
“我不是早說過,”他突而笑得十分明媚,“這里的日子,就還算有趣?!?/p>
我愣在原地,只覺著臉燙得很,恍惚之間,竟錯覺他臉頰也泛起紅暈。正要開口問,他卻別扭地扭了頭,粗暴地打斷了我:“宮主,等著洗澡的隊伍排得好長了,閑話,還是容后再說吧?!?/p>
我翹首,浴仙宮外,各種飛禽走獸紛至沓來,不知不覺延綿已百米。
歡呼雀躍,回首向他,他卻捂住胸口弓著身,臉色煞白,一頭亮麗的黑發(fā)瞬間掉落幾根。我想去扶他,他卻將我一把推開,始終不肯看我,只低聲說:“都是你害的?!?/p>
三分嗔怪,七分羞澀。
我傻在那里,蜘蛛精眼淚汪汪旁白著:“那個,打擾一下,能幫我把泡沫洗干凈再調(diào)情嗎?”
3
“打起精神來!小十三,你去洗大雕!注意羽毛,別弄得一池子!二十八,你去給老烏龜搓殼,小心點,那可是古董,咱賠不起!喂,誰來給蜈蚣洗腳?你們都別跑?。 ?/p>
這是琴師來浴仙宮的第三十三天,我的手下也已經(jīng)到了編號六十八,快要超過王母娘娘的禮賓隊,聽說好幾個侍女已經(jīng)放棄蟠桃宴上勾搭仙人的機會,跑來浴仙宮打雜——
當然,她們都是來看琴師的,誰叫他那么秀色可餐。
作為一宮之主,我也要長遠打算。琴師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經(jīng)常突發(fā)狀況,有時甚至會脫落一種堅硬光滑的毛,被他悉數(shù)搶走。
“小家子氣,本宮見多識廣,什么毛沒見過?”
“你也算見多識廣?”
我的臉憋得通紅,他竟是笑出了聲,隨即又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行行行,別咳了,我怕了你還不行嗎?”我的心一軟,便扶著他出了浴仙宮,在陽光最好的地方給他安置了一個蒲團。
“宮主,我可以不坐在這里彈琴嗎?”
“不能?!?/p>
想想看,在浴仙宮門口陽光最好的地帶,小風一吹,逍遙歌起,就連幾千幾萬里外的仙禽走獸都要來俯首。
想到這里,我恬不知恥地一躍而上,猛地拉低了琴師的衣領(lǐng)。
他極為不滿地推開了我的手。
“害羞什么?你脫給我看的時候相當利落?!?/p>
“那是洗澡?!?/p>
“那你不妨當這里是露天浴場?!?/p>
他嘆了一口氣?!澳惆 婺媚銢]有辦法。算了,我欠了你的。”
他說這話的語氣,仿佛動物報恩一般。
想到這里,我靈光一現(xiàn)。“你的本尊,不會是一只大雁吧?”
“大雁?”他緊蹙眉頭,“你又在瞎猜什么?”
“哦,沒什么?!蔽矣樣樞χ?,“只是當年師父說起,我無功無福應(yīng)是成不了仙的,算遍了我的俗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善舉,也不過是救過一只大雁罷了?!?
琴師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低聲喃喃:“哪里像大雁了……”
“它明明就是只大雁?。≈徊贿^當時陷入泥沼又臟又臭的,自然看不真切!我把它撈了出來好好地洗了洗,羽毛相當漂亮呢,可惜你沒看到?!?/p>
他眉宇間似乎舒展了一些,微微揚起的嘴角有些暖意。
“哎,它在我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就不見了呢?!?/p>
“哦。”他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你們仙騎的笑點和淚點都好奇怪?!蔽也嬷?,他卻依舊笑著,充滿了暖意,“你是個好人,成仙也并不奇怪?!?/p>
“其實,”我壓低了聲音吐吐舌頭,“我是想把那只大雁洗干凈了煮了吃的,別告訴我?guī)煾腹?。?/p>
他終于如我所愿石化在那里,任胸前春光乍泄,絲毫未動。
“師父一定是覺得我洗動物很有一手,才把我收在了浴仙池。”我自顧自地說著,“所以一定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
他再也沒有回復(fù)我一句。
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就像我當年救過的那只大雁,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
他失蹤的這段日子生意清淡了許多,而我封鎖了消息,只說琴師去學新的曲子了。
我擔心他那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更害怕他一去不復(fù)返,只留給我?guī)赘轭^發(fā)。
心終日揪得一團亂麻,夢中忽而是那天他睜開眼星光燦爛靜對無言,又忽而是凡間那時夜空下我為那只大雁梳洗羽毛。
兩幅場景交錯重疊,我總是這樣的驚醒。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像極了那只大雁,連消失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沒良心的。”
耐不住心中的嘀咕,我還是沒骨氣地跑去找月老。他老人家算姻緣的同時也就能算出生辰八字、前塵往事——當然,也就包括了他的本尊。
“你當真只是算算他本尊為何?”
我硬著頭皮紅著臉,極小聲地說:“當然,順便算算姻緣也無傷大雅。”
“什么?我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你大點聲!”
“算、算姻緣……”
“什么?”
“算姻緣!”我的吼聲震崩了好幾條紅線,月老心滿意足地折騰出他全套家當,將頭發(fā)扔進一個破舊的木碗里,口中念念有詞,那頭發(fā)卻依舊平靜地躺在碗底。
“你這行不行的?。科饺战o你們家那對鴛鴦拔雜毛,他們把你吹捧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連個仙騎的變形術(shù)你都破不了?”
月老被我說得臉比紅線還紅,喃喃自語半天,喚來了他那對鴛鴦,一人一根毛投入木碗,嘭的一聲,頭發(fā)就變成了五彩斑斕的鴛鴦羽。
“這鴛鴦羽你留著沒用,送我好了?!蔽页脵C揩油,“算是補償?!?/p>
月老翻了個白眼:“宮主,如若我破不了他的仙術(shù),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他的仙法還要強于本仙?!?/p>
“他他……他究竟是個什么級別的仙騎?”
“最低也是玉皇大帝的五爪金龍?!痹吕虾傻乜粗?,“這頭發(fā)不會是……”
“不不不,這真的只是我們家那位琴師的,興許是您老今日過于疲憊?!?/p>
“雖然我破不了他的真身,卻還是能模糊地看到他的姻緣。”他最后說出這么一句,讓我有一種掐死他的沖動。
您就不能早些點題嗎?
“天水無邊,云泥之別?!?/p>
“這是啥意思?”
“天機不可泄露?!?/p>
靠!
以后你們家鴛鴦最好繞道走,否則本宮一定把他們的毛拔得一根不剩。
4
過了幾天,他回來了。
依舊是迎面一股子冷眼絕倫的高貴氣息,我突然就想起月老說過的,他起碼是五爪金龍的級別,遂多看了他幾眼。
他依舊眼睛都不睜便感知一切?!澳阌窒霃奈疑砩险コ鍪裁春锰??”
“這么說多傷感情?!蔽矣樞χ?。
“天冥石我?guī)湍銕Щ貋砹耍话倭惆藟K。”他高傲地抬起頭,“粗活我不做,修葺浴池這樣的事……”
“您只管彈琴就好。”我狗腿子一般地迎合著,“粗活臟活放著我來?!?/p>
他明明已經(jīng)從我身邊走開了,可一剎那他的氣息卻又噴在我的脖頸上,我驚覺他正俯身在我耳邊說著話,全身僵硬得動也不敢動。
“你有沒有擔心我不回來?”
“當然有?!蔽夷樇t得可以,還在狡辯,“我我……我怕你賴賬嘛!”
他笑了,卻那么冷。
“我早該知道?!币滦湟伙w,那一百零八塊天冥石整齊地碼放在我的大殿之上,他落寞地說,“對你來說,我便沒有其他用處了?!?/p>
那一瞬間,我承認我并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些什么。
大殿之上一百零八塊天冥石閃爍著如星斗般燦爛的光芒,我突然想起那時還在凡間,還有晝夜,還有日月,最美不過那半壁的星空,璀璨至極。
而我便是在那樣美的星空下涉水撈魚,烤著來吃。
不僅如此,我似乎還分給了那只從泥沼里撈起來的大雁一些,它似乎是有靈性的,頗為不滿地看了我?guī)籽?,有些嫌棄地叼了幾口,便扭捏地?cè)向一邊。
還挑食?你信不信本姑娘這就烤了你?
我回身去尋找火石,想要嚇唬它,可一轉(zhuǎn)身的工夫它便飛走了。沒良心的。
“沒良心的家伙!”
“什么?”
我壯著膽子沖到他面前,不去想他本尊是五爪金龍還是九尾鳳凰,手指一下下把他戳得連連后退:“你還欠我九十九根鬼松、三百六十尺天蠶絲和一萬顆南海珍珠呢!你別想蒙混過關(guān)。要是還不起就繼續(xù)待在浴仙宮,哪兒都不許去!”
他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說,好久好久,他只問了句:“不離開的話,我怎么幫你去求那三樣東西呢?”
“我不管!”我惱羞成怒大吼大叫,“總之不許離開!”
“你這是在刁難我?!彼谷贿€在笑,我憋得滿臉通紅道:“你說我刁難也好,利用也罷,怎樣都好,只要你別離開。”
“浴仙,”他突然很嚴肅地叫著我的名字,“即便是利用,可至少,你比較誠實?!?/p>
好吧,琴師雖然法術(shù)很高,長得很帥,性格很酷,可他卻有一個致命的性格缺陷:看人太不準了!
我怎么能算誠實呢?譬如我知道此時此刻,都沒能坦白地告訴他:喂,本宮看上你了,留下來和本宮一起發(fā)家致富吧。
琴師回來后,浴仙宮的人氣又再度爆棚,我寧愿把這歸功于嶄新的天冥石浴池。
可我知道,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只是為了一睹琴師的美顏。而他也沒有浪費這天賜的財富,隨意一句“我在找鬼松、天蠶絲和南海珍珠”,便有許多來自東海、西海、南海的珍禽走獸們獻寶而至。
足不出戶納天下之寶,果真是陰險至極!
“都扔掉,通通扔掉!”
我不耐煩地吩咐著木訥的下人們,并小心囑咐:“但要背著琴師!”
“為什么?宮主不是很想要這些珍寶嗎?”
“難道你們想看著東西集全后,琴師離開浴仙宮嗎?”我的聲音剛提高了幾度,就被七手八腳地按在那里,“噓,小點聲,你想琴師聽到嗎?”
暈,這幫小妮子比我還上心。
于是這就成了浴仙宮自上而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每見到他坐在高臺上美美地撫琴,聽著他一遍遍唱著那首關(guān)于大鳥大魚的曲子,我便會癡呆得口水都流出來。
他見了我的糗樣,說:“宮主,這池水都是這般來的嗎?您果真是為了這座宮殿費盡心力??!”
“你不是說過嗎?這世上有個為我而生的地方,夠本了!”
他一愣,然后笑著說:“宮主的話錯了些許,不過也無妨的?!?/p>
我被說得想找個地洞鉆進去時,他卻總是在這時候一盆冷水潑過來:“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助您建成浴仙宮,那時我便可以放心離開。”
我很惆悵,怕紙終究包不住火,只好找?guī)煾刚勑摹?/p>
“哎,可怎么辦才好,如果被琴師發(fā)現(xiàn)我偷偷處理掉了那些鬼松啊珍珠啊,我就死定了。”
“對的對的。”師父應(yīng)和著。
“話說到這兒,師父,您回浴仙宮享享清福吧,這些大牲口早晚會把你弄死的?!?/p>
“你不懂,這是為師的最愛。”
“誰說的,師父的最愛難道不是浴仙宮嗎?”
師父一不留神說:“誰說的,浴仙宮本來就是為你才建的。”
……
我當即掏出一包給仙騎們減肥塑形時專用的瀉藥,只不過是未經(jīng)稀釋的?!罢f實話,否則你的小馬駒們別想活著走出南天門?!?/p>
師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對方來頭太大,我要是說了,怕是為師我也走不出南天門?!?/p>
“莫非我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女?”
“你就是一介俗人,不用多想!”
“那難道我做過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你那一輩子過得波瀾不驚,孟婆覺得給你湯喝都很多余?!?/p>
“師父,我究竟為何成仙?”
“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你,救了一只鳥!”師父說到此處突然噤聲,倒退三步然后瘋狂地騎上神駒,跑了個無影無蹤。
我也覺得身后涼風陣陣,一轉(zhuǎn)身,只看見琴師皮笑肉不笑地立在那里。
“……好巧,什么時候來的?”
“從你說你就死定了開始?!彼麩o悲無喜地說著,表情祥和。
5
“于是,你一直在騙我?!?/p>
大殿之上,我們遙遙而立,他深深地嘆了幾口氣,卻沒有我想象中的失望或憤怒,平靜得讓人心悸。
“我只是不想你離開。”
“難道不是覺得我還有利用價值嗎?就像那只大雁,留到最后才會吃了吧?”
“不、不是的,”我一急便從他身后緊緊抱住了他,“那些東西根本都不重要,我只是想找個借口讓你留下來——”
“浴仙——”
“對不起?!?/p>
“我喜歡你?!?/p>
那一瞬間,浴仙宮靜極了,只聽得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和他笑語般的碎碎念:“最開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誰知道竟這樣住下了……大概是和你在一起日子過得很有趣吧,讓我忘記了我本不該留在仙界,更不該對你動情??上дf這些都晚了,無論是留是走,我喜歡上了你,這一點,大抵是騙不了任何人了。”
情緒波動之間,我只覺得他那烏黑的長發(fā)漸漸變了顏色,那似乎是鳥的羽毛,又似乎是魚的鱗片。他猛地吐了一口血,鮮紅無比。
“不要、不要這樣——”我拼了命地擁抱著他,“喜歡我就會這樣嗎?這是什么道理!”
“我被那情之法術(shù)所傷。仙界之內(nèi),不能動情,輕則身體虛弱,重則變回原形?!彼麥喩眍澏吨盐彝频揭贿?,看了眼正中央碩大無比的天冥石浴池,一頭扎了進去,空氣中飄蕩著他越發(fā)虛弱的聲音:“我就說過這池子,似乎是不夠大呢??臁堋?/p>
轟隆隆的巨響,那整一座華麗的天冥石浴池剎那間土崩瓦解,微不足道的池水瞬間蒸騰。眼前升起個巨大的影子,高聳得沖破了浴仙宮的宮殿。
逍遙游,鯤鵬仙。
那一日復(fù)一日的詠唱在腦海里回響,而他那日高坐臺上撫琴的秀美模樣,在這龐然大物的沖擊下粉碎得徹底。
“上古時期有仙為鯤鵬——”
“他早便可以脫離仙身,成神于天地間,可他為了陪伴他的主人,甘為仙騎。”
“那位女仙子,便是后來的斗極之母。”
“這鯤鵬也著實活得不耐煩了,想和元祖搶老婆,估計直接被打回原形了吧!”
一句句一字字突然變得那樣明晰,我望著無水掙扎的他,同樣感到了窒息。
“水,哪里有水?”
正是此時,師父駕著神駒拖著巨大的云層而來,見到龐然大物的他也不禁咋舌:“恩公,這叫我怎么幫你呢?”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只見鯤鵬抽搐著痛苦不已。
魚離水面,鳥墜泥淵,他曾為愛舍棄了一切,卻終究還是被愛所舍棄。與元祖搶女人,他,果然是活得不耐煩了。
下意識地閃身而去,只聽到師父遠遠地喊:“浴仙,你不是問我你何以成仙的嗎?你成仙就是為了他——”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看那條溺水的魚,看那只我曾經(jīng)救起的沉陷泥沼的“大雁”,我只是拼盡全力地奔跑著,朝著浴仙宮的另一個大門。
大門推開,嘩啦啦滾出如山如海的私藏,九十九根鬼松下是無窮無盡的南海珍珠,上面鋪的是柔軟綿長的天蠶絲。
這是一個天然的巨型傳送帶。
鬼松組成的矩陣沖向了他,一瞬之間,他龐大的身體就被滾到了神駒牽拉的云層之上。
我躍上師父的馬車:“走,還等什么?”
“徒兒,你不會是一早就設(shè)計好了吧?”
我狠狠地拍了他腦瓜子一巴掌:“設(shè)計你個大頭鬼!你們一個兩個都瞞著我!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我救的是不是大雁而是鯤鵬!”
師父一邊駕著馬車一邊委屈地說:“是你自己把人家當成大雁的……”
“你家鯤鵬就那么一大點?。 ?/p>
“上仙當時是中了無極元祖的情之法術(shù),才會變得略小了一些。即便法術(shù)恢復(fù)了,也不能在仙界動情,一動情就會變回原形——所以說,不能和老祖宗搶女人啊!”
“呸,要不是為了那個女人,我們家鯤鵬早就成神了,不知要比那個無極元祖高出多少個級別來!”我大逆不道地罵著,師父風中凌亂,而那只大呆魚也終于如我所愿地目瞪口呆了一次。
“師父,難道情之法術(shù)不能解嗎?”
師父一臉苦笑:“原本無極元祖施法也是為了阻止鯤鵬追到仙界,繼續(xù)糾纏斗極之母……可現(xiàn)在他愛上了你,還可以去請求無極元祖收回法術(shù)。只不過,剛才你把老祖他罵了一通——”
“靠,你怎么不早點說?!老祖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沖著天大喊,咔嚓一道雷劈中了馬車,已到南天門的我們都被高高揚起,只見到遠處天邊那幾朵小云彩著實很漂亮,而下面是九千尺高空。
啊——
我閉緊了雙眼,只覺得風在耳邊嗖嗖地吹過,突然間落在了一個厚實的平面上,睜開眼,我穿梭于云端,在他的背上。
我的大鵬鳥。
他可以化身為鳥,那也就是說,我們已經(jīng)出了仙界。
我轉(zhuǎn)身看著漸漸遠去的那片天際,看到我的浴仙宮轟然崩塌,揚起那一團煙灰。
我立在那里,風過云底,轉(zhuǎn)眼已是世間。
再不是他為我幻化出的夜景,而是無邊無際真正的夜色,星空半壁,最美不過。
我就在這般夜空下,于泥沼中救起了那時剛剛被施法墜落的鯤鵬仙。
可笑,他不知我原本打算吃掉它的,那樣報恩于我,令我成仙,為我筑宮,給了我一個親人般的師父,然后他靜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法力恢復(fù),恢復(fù)到有一天終于可以穩(wěn)定在人形,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云淡風輕地說:“我是來洗澡的?!?/p>
天水無邊,云泥之別。
這便是他的姻緣,月老誠不欺我。
不知不覺淚已滿面,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喂,當初,我沒想真的吃掉你?!?/p>
“我知道?!?/p>
“???”
“我偷看到了,你轉(zhuǎn)身去拿火石,可背后卻藏了件衣服?!?/p>
我再次手足無措地找了個很蹩腳的借口:“哪有,我是想著,吃不完可以打包帶走。”
師父白了我一眼:“你不要刺激他,我可不想被摔死?!?/p>
可鯤鵬仙這是大壞鳥,故意裝作生氣俯沖向著夜色之下遼闊無邊的北海,羽毛飄飄灑灑,海面水汽氤氳。
一池天水,半壁飛羽,逍遙至極,不可方物。
我想起那時此景,他說的那句話。我許是記性不夠好,仿佛錯了些許,可他應(yīng)該不會介意。
“天地之間,有一人為我而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