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寵

木頭弦

1

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他叫明華。

我尚記得那日是立秋，金黃的葉子鋪滿了山谷，空氣中充滿了果子發(fā)酵的醇香。

我被他從萬千小妖中選中，被深深凝望著說：“阿縈，我終于找到你了?！?/p>

我很詫異，我說我不是阿縈，我叫陶采。

但他卻說他知道，他說阿縈是他的愛人，也是我的前世。那一世我的魂魄被染上了纏指香，他找了我兩世，終于據(jù)此找到我了。

他讓我跟他走，說要娶我為妻，我猶豫了一小會兒，終于抵不過他眼中的深情，套上他給的玉戒，跟他去了九重天上。那時，我并不覺得我有多愛他，只是他是神仙，我是小妖，跟他在一起，反正我不虧。

到了天上我才知道他叫明華，是一位帝君。天界萬千仙人，卻只有四位帝君，他本不是我這等凡間小妖可以肖想的，但卻因為那莫測的緣分，我們被拴在了一起。

他讓宮里的仙子們叫我娘娘，他給我送來了天界最美麗的云錦，他因為我愛看云，而在宮外布下了層層的云海。

這樣的日子太幸福了，我不由得慢慢對他產(chǎn)生了感情。夜里我不斷地驚醒，夢到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象。明華在身后輕輕地撫著我的背，然后擁著我說：“別怕，陶采別怕，我會永遠保護你的?！?/p>

他的懷抱是那么溫暖而堅定，輕易就安撫了我的不安。

后來有仙子來向我挑釁，說我一介凡妖配不上他堂堂帝君。明華聽說后抵著我的頭呵呵地笑：“別理她們，陶采。你配得上我，只有你配得上我。這世上只有一個前世叫阿縈的你，也只有你在前世就與我定下了今生之約?！?/p>

聽到這段話時，我忍不住心花怒放。我不是糾結(jié)的妖，他對我的好是真的，無論這份好是出于什么原因，它都讓我感動。

我在臨虛宮住了一百年，做明華的夫人做了一百年，直到被逐出臨虛宮的前一刻，我都一直沉溺在明華對我寵溺里，深深地，不可自拔。

但卻在某一天，我被逐出了臨虛宮。原因是，我不是阿縈的轉(zhuǎn)世。

原來我魂魄上纏繞的纏指香，不過是因為我出生前，我娘曾進入過萬妖境秘地——纏指香林。明華真正找的那個人，是萬妖境的主人，天帝的女兒，玲瓏。

這件事發(fā)生之后，我很長一段時間里腦袋都是空的。我在天上一無所有，唯一的依靠就是明華，但他卻毫不猶豫地驅(qū)逐了我。他對我說了那么多的情話，寵溺了我那么久，但卻說翻臉就翻臉。所謂的會永遠保護我，都是假的。

我不禁有些恨他，但我對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遠遠地避開他。離開臨虛宮時，我對自己說，忘了他吧，就當從未和他在一起過。

只是我很快就遇到了麻煩。我從來就不是個愛交際的妖，在凡間時就只有三兩個好友，等到了天上有明華寵我，便連這三兩好友也省了。以至于我被趕出之后，站在茫茫的云海中，竟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難。天界的仙人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而我不過一介凡妖，長久不進食卻是會餓死。之前明華都讓仙子們從下界為我送來吃食，現(xiàn)在我又該自己到哪里覓食？

睡覺，可以靠著仙苑墻腳將就。但吃的，卻實在是找不著。我餓得頭昏眼花，于是打起了仙閬苑里仙鶴的主意。

在我想來，這群扁毛畜生雖然沾了個“仙”字，但實際卻未開靈智，我好歹是個妖，不能斗它們不過。

但我只是使出一個妖法偷襲，卻引來了它們連綿不斷的仙法的轟炸，我被轟得灰頭土臉，只能逃了。

又回到這幾日我棲身的仙苑墻腳，我垂頭喪氣，連這些仙鶴我都斗不過，這天界還有什么是我可以吃的？

這時仙苑看門的小仙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對我說：“小妖，你別到處晃悠了，趕緊到臨虛宮登記再找個主人吧。在天上，沒有主人的妖是活不久的?！?/p>

我有些懨然，他說的是真的。仙界雖然沒什么危險，但沒有食物卻是能逼死所有無主之妖的。若非管理妖寵事宜的是明華的臨虛宮，我早哭著喊著要去找個主人了。

在仙界的妖精，除了我，都是作為妖寵被選上九重天的。每個妖寵都有自己的主人，他們有的作為寵物取悅主人，有的是主人戰(zhàn)斗時的助力，妖寵與主人性命相隨，妖寵對主人付出忠誠，無論生死都追隨自己的主人，而主人則賜予妖寵無盡的生命和修煉路上的護持。

在我嫁給明華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個仙人去做對方的妖寵。世上妖精千千萬，但萬年來成仙的也不過一二人，獨自修仙可見有多難。但如果給仙人做妖寵，就算是一直待在仙界受仙氣熏染，也終會有羽化成仙的一天，所以這豈能不讓我這等底層小妖趨之若鶩？

那時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有抵觸做妖寵的一天。

并不是因為去求明華覺得丟臉，而是單純地不想再見到他，不想再因為他而勾動心中的波瀾。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原來我對明華的無情這么介懷。

向仙苑小仙道了聲謝，我再次走進了空寂的云海。

2

我還在萬妖境時，曾有一個妖精和我極度不對付，有一次我在比武中又打敗了她，她氣急了，譏諷我說，陶采你別得意，不過打敗我而已，這世上比你資質(zhì)好的妖還有無數(shù)個。你想成仙，等著仙人剖心給你吧！

當時我最高的愿望不過是給仙人做妖寵，絕料不到有一日她會一語成讖。就如我被明華當成阿縈寵溺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我會被他棄如雜草的一天。

但命運就是這樣曲折離奇。

就像現(xiàn)在，我明明想躲開明華的，卻又陰錯陽差地成了他的妖寵。

那時我已在天界流浪了數(shù)月，睡的地方有，吃的卻一點也沒有。仙苑小仙說得對，沒有主人的妖在天界是活不久的。有一次餓狠了，我咬開手腕喝自己的血，溫熱的，入口時我忍不住落淚，心里想如果明華看到現(xiàn)在的我會不會心疼，會不會心軟悔恨，又將我納入羽翼？

但這種念頭我很快就打消了，他既然做出了這樣絕情的姿態(tài)，我就不允許自己軟弱地回頭向他乞憐。

就這樣又苦撐了幾日，直到一日實在撐不過去了，我暈在了路邊。

然后我見到了玲瓏。

多年以后再見玲瓏，她歷經(jīng)滄桑，眼神凄冷冰涼，如冰川上萬年不消的冰雪。但在當年，她卻是天界最美、最善良的仙子。她是天帝的幺女，天生高貴，受眾仙寵愛，實在沒有不善良的理由。而我和她的初見，正是在她最美麗的年紀。她對我微微一笑，就像滿樹的桃花灼灼盛開。

她問我要不要做她的妖寵，這對山窮水盡的我而言無疑是天降之喜。但她又說：“我是明華帝君的未婚妻，我叫玲瓏，也是阿縈。我與明華帝君夫妻一體，雖然我很生氣你盜用了我前世的身份，但我不能讓明華背上欺凌弱小的名聲。所以你做我的妖寵，我給你合理的待遇，你丟開與明華的恩怨，如何？”

聽著她的話，我心里密密麻麻地疼。但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我想活著。

如果明華沒有出現(xiàn)的話，我就成了玲瓏的妖寵。

當時她的血已經(jīng)送到了我的唇邊，只差一點點，我就能吞下她的血液認主了，正那時明華踏劍而來，轟開了我，抱走玲瓏，那滴血被他抓在了手里。

那是我被驅(qū)逐之后第一次見到他，依然清俊的臉，依然瀟灑的動作，仿若并未因我的離開而受到任何影響。唯一變的是他對我變得刻薄的語調(diào)，他看著我冷眼如刀：“來人，把這個試圖欺騙上仙的妖精送回萬妖境?！?/p>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萬妖境是我的家鄉(xiāng)，若能回去，我怎么會不走？只是我在天界深受仙氣熏染成為半妖半仙之體，對妖怪而言無疑是最好的補品?，F(xiàn)在回到萬妖境，就像唐僧到了妖精窩，我遲早會被其他的妖分食。明華這是想我死嗎？

我絕望地看著他，玲瓏也為我解釋說：“明華你誤會了，是我想收陶采為妖寵，并沒有什么欺騙?！?/p>

明華卻眼神堅定：“她沒有經(jīng)過臨虛宮的篩選，沒有參選妖寵的資格。這里不是她該待的地方，送她走！”

明華打定了主意，于是兩個膀大腰圓的仙兵過來抓我。我體小力微掙扎不得，想到回到萬妖境被分而食之的慘狀，不禁不寒而栗。只是明華的態(tài)度太決絕了……終究求生的欲望戰(zhàn)勝了感情，我爆發(fā)了。我撲向玲瓏，只要一滴她的血，我就能留下了。

我和玲瓏的距離如此之近，明華想拉開她也為時已晚。

“你敢！”

他又驚又怒，竟直接伸出手臂擋住了我的攻擊。我張嘴咬下去，血液微咸的味道在我口中蔓延，他的手腕被我咬出了傷痕。

等我們都反應(yīng)過來時，我已經(jīng)咽下了明華的血，成為了他的妖寵。

我挑釁地看著他，他低頭摸著那道傷痕，我沒能讀出他的喜怒。倒是玲瓏氣到了，冷著臉說：“來人，把這個膽大妄為的妖精拖下去，打入天牢！”

“不用了?！泵魅A制止了她，“妖寵關(guān)系一旦確認了就無法解除，將她打入天牢倒浪費了我的那滴血。讓我把她帶回臨虛宮，管教一番再觀察吧。”

血液是仙人仙力的來源，浪費一滴便是數(shù)百年的修為，所以用一滴鮮血收了妖寵，卻不加利用，實在是極大的浪費。玲瓏被明華說服了，將我交給了他。

跟著明華回到臨虛宮的路上，我一言不發(fā)地低著頭。這個結(jié)局相對于成為玲瓏的妖寵而言，其實是讓我心中一松的。但對明華的怨恨尚未消，我也還沒想好要怎么對待作為我主人的他，所以只能暫且以沉默來應(yīng)對。

不料明華在半路突然對我冒出了一句：“有的陷阱會偽裝成仙境，以后遇事多想想，別莽撞?！?/p>

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我愣了一下。但他卻沒有繼續(xù)解釋的意思，他不說，我也懶得問。

于是在我與明華僵硬對峙的主寵關(guān)系下，我跟著他又回到了臨虛宮。

3

很久后無意間聽到臨虛宮的仙人談起仙界沒有妖寵的那些仙人的秘辛，聽到玲瓏公主住的宮殿是全仙界仙力最充足的地方，沒有妖能承受不爆體而亡，所以她從不養(yǎng)妖寵時，我才后怕地恍然，原來在我尚且怨恨明華的時候，他已不動聲色地救了我一命。

但在當時，明華驅(qū)逐我在先，不顧我死活想把我趕回萬妖境在后，我對他積怨甚深。所以回到臨虛宮后，明華再次對我提起讓我回萬妖境的話題時，我冷笑著打斷了他：“你別費心了，我現(xiàn)在可是你的妖寵，無論你想送我到哪里，我都可以循著主寵的聯(lián)系回到你身邊。想趕走我，你做夢！”

明華還想對我解釋，我卻一點也不想聽他說話，干脆搶白了他：“帝君，你可以隨意懲罰我，但是別想欺騙我。我知道你愛的是阿縈，所以你拋棄了我。不怪你，但請你別把我當傻子哄我去死。我要活著，活得好好的，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你聽懂了嗎？”

明華終于不再說什么，他冷著臉下令，讓人把我?guī)У窖龑櫟淖√帲惆盐伊涝诹艘贿?。我也不甚在意，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是不會走的?/p>

但第二日玲瓏來訪，當晚我便受到了遲來的懲罰。再后來明華不知怎的對折騰我有了興致，有時把我丟進仙兵營操練，有時把我變成個什么器具隨意丟在某處……他每次折騰完我都問我要不要走，我咬著牙說就是不走。他也無所謂，反倒不斷更新起了折騰我的方法。

我被明華這種肆意玩弄我的態(tài)度狠狠刺痛，我無力反抗他，卻能恨他。

我恨他翻臉無情，恨得夜夜錐心刻骨。

然后就等到了仙界和魔族之間的戰(zhàn)爭，明華受命主帥，帶著我上了戰(zhàn)場。

明華是戰(zhàn)仙，他能在短短一千年之內(nèi)從一個升仙的凡人變成天界的帝君，靠的就是他赫赫的戰(zhàn)功。我明知道這場戰(zhàn)爭對他而言不過牛刀小試，卻故意詛咒他：“不知道明年今日會不會是你的祭日喲?！?/p>

明華目不斜視地說：“如果我死了，你作為妖寵也會陪葬?！?/p>

這是事實。但我卻被氣得牙癢癢，憑什么在他面前我始終占不到上風！

上路之后，才發(fā)現(xiàn)玲瓏竟然也作為監(jiān)軍同行了。

我頓時又找到了嘲諷明華的話：“連上戰(zhàn)場都舍不下美人，嘖嘖，我真為仙軍的生命感到憂愁啊！”

沒料到這次明華沒理我，竟然直接打馬到玲瓏的身邊，對她噓寒問暖，笑容關(guān)切。

我氣悶地站在原地，跺腳揮拳摳樹皮，發(fā)泄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跟在了大軍尾部。

4

這場氣我憋了很久，但明華卻沒時間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到達邊關(guān)開始，他和玲瓏就沒有一天不是不歡而散的。這種情人間的爭端讓他疲憊不堪，雖然一連打了幾個勝仗，他卻一直眉頭緊蹙。

我對這種情況一直持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但這種幸災(zāi)樂禍時間長了，也不禁摻雜了一些對明華的憐憫。

玲瓏作為天帝之女，絕不是個草包美人，她和明華的爭論一向有理有據(jù)，關(guān)于行兵，關(guān)于布陣，她的見解完全不下于明華。只是明華對魔族的態(tài)度太保守，他想打退魔族，占領(lǐng)幾座他們的城市，但玲瓏卻有著凌云之志，她想趁機拿下魔族。這種思想不同而產(chǎn)生的矛盾，完全無法調(diào)和。

這時明華就顯得格外可憐，他的對手是他的愛人，還是監(jiān)視他的監(jiān)軍，他下意識想滿足玲瓏的愿望，但他卻又不肯放棄自己的信念，于是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了。

他們吵了很多場之后，終于爆發(fā)了最大的一場爭端。玲瓏拂袖而去，明華揮退親衛(wèi)，爬到屋頂上喝酒，表情晦暗。

我本想對明華落井下石的，但他的樣子實在太可憐，我怕觸痛他會被他給掐死。猶豫了一下便談起了風景：“以前在天界，我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這么美的月光?！?/p>

皎白潔凈，清透明亮，就像被水洗過一樣。

我幼時最喜歡的就是看月亮。那時常常想象自己會飛升成仙，做一個跟嫦娥一樣的仙子，成為三界的傳說。后來長大了，知道成仙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到天界也是件難之又難的事情，月亮就成了心上的一道向往。

誰知道后來我會以那么出人意料的方式上了天，且沒多久，又從云端跌落了……

明華喝了口酒，說：“天界太亮了。每天醒著是亮的，睡著也是亮的，沒有太陽和月亮，就像忽略了時間。不過時間還是在動，人也在變……什么都在變?！?/p>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悵然，不想接口幫他疏通，便繼續(xù)問他：“那人間呢，你在人間待了那么久，好玩嗎？”

明華好長時間沒說話，久到我都以為他睡著了，才聽到他輕輕的一聲說：“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在浚疾山上，我對阿縈說，就算上天入地我都會一直尋找她。那時，她第一次對我笑了。”

阿縈，那是玲瓏在人間歷劫時的名字。他的人間，蒼白到只留著一抹笑嗎？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這樣的感情太過真摯，讓我不禁有股強烈的沖動，想拋開對明華的恩怨，說我祝福你，說那你就好好地對玲瓏，你好好跟她說話，沒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

但這番話在口中轉(zhuǎn)了好幾圈，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我知道，我心里是不愿意明華幸福的，尤其是與玲瓏一起的幸福。

4

明華對玲瓏果然十分耐心，第二天他便又主動去求見她了。但不知為何，玲瓏卻對他避而不見。

而且一連數(shù)日，玲瓏都回絕了他的求見。

明華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和將領(lǐng)們討論誅魔事宜，只是偶爾單獨一人時，便會露出呆怔的神情。我知道他在煩惱玲瓏的事，諷刺了他一句：“現(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有本事當初就別跟人家吵啊！”

明華苦笑了一聲，竟然耐心地跟我解釋了：“你不懂，不是我不愿跟她講，而是她根本不想聽。她一心想乘勝追擊，平定魔界。她的想法很好，但現(xiàn)在并不是時候。寒冬讓仙兵們能發(fā)揮出的實力不過十之五六，加上魔族為了保護家園定然會異常兇猛，屆時我們輸?shù)膸茁蚀筮^八成……”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個親衛(wèi)闖進了帥營：“帝君不好了，玲瓏公主留書去攻打魔界，已經(jīng)離開有三天了！”

那一刻，明華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摔掉了手中的被子，集合拔營，下令向魔族進軍。

“此戰(zhàn)不勝則死，出發(fā)！”

我跟在明華的身后，看著他滿身肅殺地帶著兵殺過一個又一個的魔族之城，心里疲憊、憤懣，又壓抑。

他說過的話尚且言猶在耳，他不會無的放矢，那么這一戰(zhàn)幾乎是必死之局。為了追趕玲瓏，他每到一個城市都是動用雷霆手段，軍隊內(nèi)部也漸漸露出疲勢。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疲勞的人是打不好仗的。

一路血戰(zhàn)到魔族的帝都，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而這時他終于收到了玲瓏傳來的消息，她已偷偷潛入魔都后方，希望明華與她前后夾擊，攻克魔都。這個主意不算壞，但問題是，她寫的攻克魔都的時間是，昨天。

沒有明華的策應(yīng)，她孤軍深入必然已被魔族抓住了。一路緊趕慢趕，還是遲了。

明華閉上了眼。

再睜眼時，一條條命令流水一般發(fā)布下去，明華取出他從未穿過的盔甲，一件一件地套在了身上。

他出門時，我突然拽住他的衣角。面對生死的關(guān)卡，我無法再用尖酸刻薄掩飾我對他的愛意。

“別去。會死的。”我淚如雨下。

他沉默地看著我，然后挑起我的下巴，吻住了我。

那是我一生中最絕望的吻。

作為他的妖寵回到臨虛宮之后，他對我很不好。將我圈在最偏僻陰冷的院子里，時不時地折騰我，有一次甚至把我變成了食缽丟進了仙豬堆里。

那一次，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特別想一走了之。那是一場針對尊嚴的酷刑，周圍到處臭烘烘的，身上一片狼藉，我在一群豬哼哼聲中，意冷心灰地終于承認了我對明華而言毫無意義。我號啕大哭，自暴自棄地想，走就走吧，就算回到萬妖境被大妖們分食了也比在這里被他侮辱強。

但他卻出現(xiàn)了，他嘆了口氣，幫我拭去臉上的淚，溫柔一如往昔。他說：“我在萬妖境給你修了別院，用了些仙人禁制，還給你安排了侍衛(wèi)，很安全。那里都是按你的心意建的，你會喜歡的。別哭了，回萬妖境吧，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p>

他想說服我回去，他說我不適合天界，會被人瞧不起，又沒有什么樂趣，回到萬妖境卻是一家獨大，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讓我別怕，回去吧。他說了很多很多，但我卻只從中看出他對我并非毫無感情。

人就是這么賤，明明之前我恨他恨得要死，但一收到他對我點點好意，頓時便對內(nèi)心的愛慕屈服了。我喜歡他??！那么那么喜歡他，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肯走，所以恨他不愛我恨得錐心刺骨。

我推開明華，搖著頭哀求地望著他：“別去好不好？轉(zhuǎn)世的人怎么可能還是前世的那個她？玲瓏不是阿縈，別去找她，好不好？”

但明華卻只對我笑了笑，然后將一道禁制打進了我的體內(nèi)：“陶采，對我而言，玲瓏就是阿縈。如果沒有阿縈，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必須去救她。我給你下的禁制會維持三天，三天之后若沒有援軍，你便不要管我，趕緊逃。臨虛宮的一切我都留給你，你要回去，好好活下去?！?/p>

說完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從他的胸腔破體而出，他的身體顫抖著，他露出猙獰的表情。而我卻被他禁錮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胸腔里取出心臟，然后按進了我的身體。

仙人的心臟就是仙格，能抹去我和他之間的主寵之約，讓我的生死不再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同時也讓我一念成仙。但失去心臟的他，卻會在戰(zhàn)斗中淪為天地間最強橫的魔物，雖戰(zhàn)無不勝，但力竭便是消亡。

淚水不停地涌出，我一直哀求地看著明華，用目光乞求他停下。但他沒有理我，直到他的心臟與我的身體融為一體，他慢慢地推開了我。

然后他摘下了我手上那枚一直不曾取下的玉戒，說：“對不起，忘了我。”

他背過身沒有再看我，拉開營帳越走越遠。

我看著他的背影，大滴大滴的淚水無聲地從眼中涌出，滿心的絕望與悲傷。

5

我在營帳的三天，每一天都在想明華。

在秋天的山谷里牽起我的手的他，對我說會一生照顧我的他，說為我安排好了一切讓我回萬妖境的他，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的他……

每個他都讓我流淚，每個回憶都如刀一般劃破我的心臟。

禁制解開之時，我的淚已經(jīng)流干了，只知道瘋了一般向魔都而去。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無論魔物，還是尸骸，我都要把明華帶回去。

那一路，是我一生中最鮮血淋漓的道路，幾乎一步一魔，走到魔都門口時，我手上的仙刀已經(jīng)卷刃，我的手都砍軟了。

但是魔太多了，蚍蜉撼大樹，即使我有這世上最堅定的信念也于事無補。一群大魔結(jié)著戰(zhàn)陣向我襲來時，我閉上了眼。如果不能帶明華走，那我們就死在一處吧。

但這時，援兵卻到了。

我看著魔臉上驚惶的表情，和遠處如驚濤駭浪般涌來的仙軍，只笑了一聲，就暈了過去。援軍來了，我得救了，明華得救了，我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但等我醒來時，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有多么幼稚。一位將軍沉痛地告訴我，他們拷問了一個魔族中的貴族，他說明華殺進來時給魔都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魔皇震怒，下令魔軍不惜一切代價絞殺了他，為了防止明華復(fù)生，他已被挫骨揚灰，神魂俱滅。

我并不愿意相信這件事。理智告訴我，明華會在力竭之時化為灰燼，但我的心卻不容許我把他想得如此懦弱。那是明華，他是天界最尊貴的四位帝君之一，他曾為天界立下赫赫戰(zhàn)功，他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死去？我不信。

我在魔境停留了大半年，其間仙軍接管魔都，魔都暴亂，仙軍鎮(zhèn)壓，之后仙軍撤離……但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的心思都落在了追蹤魔族皇族上。如果明華還活著，就只可能在他們手上。

我融合明華的仙格之后實力飛升，斬殺了魔族皇族不少后裔。追擊到魔界和人界的邊境時，后裔們逃入了人界，重傷的魔皇斷后，對我怒目而視：“魔族已經(jīng)亡了，仙子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把劍鋒正對著他，只有一句話：“交出明華。”

魔皇對我?guī)锥劝l(fā)火又克制，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他確實在我手上，他的力量太強大，我們無法將他絞殺，只能封印。我可以把他還給你，但開啟封印會消耗我大半法力，我需要你的仙格來補充能量。除非你用仙格跟我換他，否則我寧愿玉碎瓦全?！?/p>

我毫不猶豫地剖出心臟：“成交。”

魔皇看著我手掌上的心臟，終于下定決心取出了他的左眼。注入法力，魔氣環(huán)繞著眼球絲絲沸騰，然后眼球越變越大，黝黑的瞳孔猛地睜開一道縫，逐漸擴展成門。魔氣沸騰到頂點時，那扇門轟然開啟，明華熟悉的身影逐漸顯露了出來。

那一刻，我干涸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等明華整個人露出來時，魔皇搶走我手上的心臟，跳進人界。我顧及不得，貪婪地看著墜落在我面前的明華，不愿挪開眼。

我伸手欲抱住他，卻聽到一道女聲驚呼：“小心！”

同時轟的一聲，明華一掌將我打飛。

我對上他的眼，那雙眼睛冰冷殘酷，滿是殺意，呈入魔的血紅色。我頓覺渾身冰冷。

明華再次欺身而上，又是一腳踩斷了我的肋骨、手肘、膝蓋……明華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威力十足的武器，他的每一招都讓我無可抵擋，我的目光被血色彌漫，我的生命力隨著明華的招式而流失，身體痛到極致的時候心似乎在滴血。

明華他，已經(jīng)徹底入魔了嗎？

最后一招時，他的掌風直直地奔著我的面門而來，我閉上了眼。我無比絕望地想，我死后還能見到那個對我寵溺過，也對我無情過的明華嗎？

我等了一秒、兩秒……預(yù)料中的疼痛卻始終沒有來，我睜開眼，卻看到明華的身體呈現(xiàn)極致的掙扎，他的手掌想要劈開我的頭顱，卻像有股神秘力量阻礙著他一般，讓他這一掌怎么也劈不下來。

這種掙扎就像給我一根救命稻草，我試探地叫他：“明華……”

他的身體掙扎得更加劇烈，然后他的頭頂開始冒出魔氣，隨后是臉、脖子、胸膛、腹部……

“明華！”我尖叫著，掙扎著要爬過去抱住明華，但他的身體卻毀滅得更快了，濃郁的魔氣整個地包裹了他，隨后像火球一樣，猛然綻放，最后化為了一片虛無。

我的手指還伸在他剛剛站立的位置，但他的人卻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一句不成句的話，還在我的腦海中回蕩——

“回……萬妖……境，好好……活……”

絕望的荒漠上有風在呼嘯，嗚咽如狼嚎。我的手定格在那片虛無里，一片冰涼。

玲瓏的身形慢慢在我面前浮現(xiàn)，她亦是滿臉的淚。她出手想要殺了我，我一動不動地站著，木然地看了她的一眼。她的手舉了很久，終究慢慢落了下來：“滾！”

我蹌踉跪地，這才知道，我剛剛徹底失去了明華。

6

之后的很長時間我都沒有記憶，我整個人都是空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活著，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后來玲瓏的一巴掌打醒了我：“你裝什么死！你知不知道明華他有多愛你？他被封印到魔界之眼之后就徹底入了魔，他就像一臺殺戮的機器，血紅著眼只想殺人，他差點殺了我。但他卻認出了你！他為你恢復(fù)記憶，為你而死！你有什么資格不聽他的話，有什么資格不好好活著！”

我終于清醒了過來，是啊，我的命是明華的命換來的，我有什么資格揮霍？

我聽從明華的遺命，回了萬妖境。我失去了仙格，依然是個小妖，但因為沒有戰(zhàn)斗，所以也沒有入魔。我站在明華留給我的別院里，才發(fā)現(xiàn)他留給我的遠比他說的還要多。兵書、仙法、仙兵、靈花異草、仙丹妙藥……仙兵統(tǒng)領(lǐng)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帝君生前讓下臣到這里保護您，他叮囑下臣督促您修仙，后來又說如果您愿意的話，就讓下臣教您兵法。下臣想，帝君可能是希望您能和他并駕齊驅(qū)的?！?/p>

我捏著拳頭，喉嚨發(fā)澀。那時我一直覺得他心里只有玲瓏，我恨他為什么不愛我，但其實是愛的吧？他恐怕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到，但若不是愛我，又怎么會想讓我和他并駕齊驅(qū)呢？

明華是那么遲鈍，他始終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沒有看明白他愛著我，但他卻為我做盡了愛人能做的事情。我還能奢求他什么呢？

唯有酬他以真心了。

我說：“你安排吧，所有的課程我都學(xué)?！奔热晃也荒茉谒芭c他并肩而立，那么就在他死后繼承他的遺志吧。

一百年后，我度過仙劫，飛升成仙。

五百年后，我在對妖界的戰(zhàn)爭中立下戰(zhàn)功，升為仙將。

一千年后，我率軍平定妖界，得封帝姬。

……

受封那天，玲瓏冷冷地看我：“我是不會恭喜你的?！?/p>

我只笑了笑，沒有理她，徑直走進了臨虛宮。

宮外云卷云舒，云海一如當年明華尚在時般翻涌，但我們都知道，少了那一個人，就一切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