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安,吳 玲
(山東大學 政治學院,山東濟南250002)
上一世紀50、60年代,由丹麥、挪威、瑞典三國所創(chuàng)立的北歐社會發(fā)展模式,曾經被人們譽為北歐人所創(chuàng)作的又一篇童話,北歐三國一度被人們稱之為人間天堂。然而,半個多世紀以來,經過多次經濟危機的侵襲,經過私有化、全球化、特別是歐洲一體化等浪潮的沖擊,北歐模式居然挺了過來。雖然也經歷了一系列的改革和調整,但是,在聯(lián)合國相關機構最近幾年的評估中,北歐三國依然是世界上生活水平最高、收入差距最小、犯罪率最低、社會保障最健全、人類發(fā)展綜合指數(shù)最高的國家。北歐模式為什么能夠經久不衰?
根深才能葉茂。北歐模式之所以能歷經考驗,長久不衰,是因為它植根于北歐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的沃土之中。它不是某個北歐政治家天才頭腦靈光一現(xiàn)的產物,也不是哪個北歐政黨的權宜之計,而是近代北歐三國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發(fā)展等一系列現(xiàn)實條件下的必然產物,是北歐三國人民的歷史選擇。
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都是日耳曼人的分支。考古學家認為,自石器時代以來,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就生活在他們今天所生活的土地上。大約在公元初年,他們開始定居農耕,并且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氏族和部落。雖然早在公元前3世紀,希臘航海家就已經發(fā)現(xiàn)了北歐地區(qū),公元98年,羅馬史學家塔西坨在他的《日耳曼尼亞志》中,對北歐已有所描述和記載,但一直到公元8世紀,北歐人基本上過著與歐洲大陸隔絕的生活。羅馬的軍隊只打到日德蘭半島就止步了,哥特人也未曾入侵北歐。但從8世紀以后,北歐人以海盜的身份進入了世界歷史舞臺。
由于世世代代生活在沿?;蚝u上,北歐人自然精于航海。在塔西坨的記載中,北歐人在公元初年,就已經造出了當時非常先進的船。對于北歐人來說,海不是阻隔,而是連接不同地域之間的通道。公元8世紀后,隨著東、西歐之間交往和貿易的增多,北歐人發(fā)現(xiàn),西歐人和東歐人比他們富裕得多。而且他們還發(fā)現(xiàn),只要渡過波羅的?;虮焙?,就可以搶到大批財物。這種搶劫對北歐人來說,風險很小。因為當時西歐和東歐各地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們雖然都有自己的武裝,但由于他們擺在明處,且不可能處處設防,再加上他們各自為政、各自為戰(zhàn),容易被各個擊破。而北歐海盜則藏在暗處,憑借先進的快船,他們往往突然出現(xiàn)在海面上,幾十只、幾百只船上的海盜們一躍上岸,對一個城堡、一個寺院發(fā)動突然襲擊,把財物洗劫一空,不等消息傳開,不等對方獲得喘息或組織反抗的時間,他們便急速上船,揚長而去。為了抵御丹麥海盜,英國國王曾在一個很長時期內專門設置了一個稅種,名稱就叫“丹麥稅”。由此足見當時北歐海盜搶劫之頻繁。在8-11世紀這一時期,海盜搶劫成了北歐人的主業(yè)。當時,丹麥人和挪威人習慣南下,對英國、法國、德國、荷蘭等國的沿海目標進行搶劫;瑞典人則更習慣對波羅的海對岸的東歐各國進行搶劫。從9世紀后,一些南下的北歐海盜甚至陸續(xù)在西歐各國定居,11世紀初,丹麥海盜曾經征服了整個英格蘭。丹麥的卡努特大帝甚至干脆把首都就定在了英格蘭。北歐人從不避諱他們的這段歷史。在他們自己編寫的歷史中,他們也把這一時期叫做“海盜時期”。海盜歷史培育了北歐人同舟共濟、同甘共苦的協(xié)作精神,這是福利國家制度在北歐得以建立的一個重要社會、歷史條件。
與北歐三國特殊的歷史密切相關的是他們特殊的宗教。北歐人傳統(tǒng)以來信仰的是他們自己的神——奧丁。公元9世紀后,一些南下的北歐海盜開始在西歐定居。他們在留居西歐期間大都接受了洗禮,皈依了基督教。但一旦返回北歐,他們就會“洗掉洗禮”,重新變成奧丁的信徒。這并不是因為他們靈魂的虛偽,而是因為在當時北歐人的心目中,基督是西歐人的神。他們住在西歐時要靠基督保佑,而一旦回到北歐,當然還要靠奧丁降福。公元11世紀之后,丹麥的卡努特大帝征服英格蘭后開始長久居住在英格蘭,他自己很快變成英國人并且真正皈依了基督教。之后,他向北歐派去了大批的傳教士,到11世紀末、12世紀初,北歐三國才成為基督教世界的正式成員。此后,北歐三國陸續(xù)派遣了許多貴族子弟南下留學,隨著他們的回歸,北歐三國的高級神職人員很快都變成了北歐貴族子弟。這使得在北歐三國,僧侶和貴族這兩個階級實現(xiàn)了直接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在客觀上不僅簡化了社會矛盾,而且還為基督教的北歐化、為后來的宗教改革打下了基礎。
眾所周知,德國人馬丁·路德所發(fā)動的宗教改革,其主要內容就是簡化繁瑣的宗教儀式,廢除森嚴的教階制度,打破羅馬教廷對天堂之門的壟斷,主張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所有這些都非常適合北歐人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他們有著自發(fā)的反抗羅馬教廷、建立民族教會的傾向。因此,1517年當路德發(fā)表他的《九十五條論綱》、打響宗教改革的第一槍之后,北歐人立即響應。在丹麥國王(當時他還兼領挪威國王)和瑞典國王的主導下,北歐三國很快就完成了宗教改革,三國都接受了路德新教,丹麥文版的《圣經》于1529年就出版了,瑞典文版的《圣經》也于1541年出版。正如美國基督教會史家沃爾克所指出的:“在歐洲其他地方,甚至在英國,宗教改革都不像在這幾個國家(即北歐國家——引者)那樣是徹頭徹尾政治性的?!雹伲勖溃萃诡D·沃爾克:《基督教會史》,孫善玲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33頁。這樣,北歐三國不僅避免了在英、法、德等國家因宗教沖突導致的社會分裂,而且還同時克服了困擾西歐國家的政治與宗教之間的矛盾。
表1 北歐三國工農業(yè)就業(yè)人數(shù)比例的變化1880-1950②根據(jù) Robert Erickson The Scandinavian Model,New York,1987 p.12 及Esping-Andersen Social Class,Social Democracy,and State Policies,Copenhagen,1980 p.80、p.99 改編。(占全部就業(yè)人數(shù)的%)
與西歐國家相比,北歐三國的工業(yè)革命來得相當晚。一直到1930年,在北歐三國,農業(yè)就業(yè)人數(shù)仍然超過了工業(yè)就業(yè)人數(shù)(見表1)。在這個意義上說,那時的北歐三國依然是農業(yè)國。
不過,此時的北歐農業(yè)已經不是傳統(tǒng)的自然經濟,而是整個西歐資本主義經濟的一部分。因為,自進入18世紀后,由于新興工業(yè)和新增城市人口對農副產品的大量需求,北歐三國的農副產品開始銷往西歐。這在客觀上把北歐農業(yè)與西歐資本主義聯(lián)系到了一起,從而促成了北歐三國自上而下的農業(yè)資本主義改革。在18世紀末,北歐三國先后廢除了“土地依附法令”,允許農民以贖買的方式解除對封建主的各種義務,獲得完全的人身自由,允許農民以抵押、貸款等各種方式購買土地。由于在宗教改革過程中,北歐三國的大量土地已經集中到了王室手中,從而使得這場自上而下的改革進行得非常順利。到18世紀中期,改革基本完成。這場改革使北歐三國的封建主們得到了大筆資金,使他們有條件去購買現(xiàn)代化的機器,雇傭農業(yè)工人,從而轉變?yōu)橘Y本主義農場主;大批的北歐封建農奴則轉變?yōu)橘Y本主義的個體農民。整個北歐農業(yè)也從封建自然經濟轉變?yōu)橘Y本主義商品經濟。在整個19世紀,農副產品、木材、水產品是北歐三國外匯收入的主要來源,農業(yè)是北歐三國近代社會中的一個特別重要的行業(yè),農民因此也就成為近代北歐社會中的一個特別重要的階級。
這樣一來,到了20世紀20、30年代,隨著近代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發(fā)展,北歐三國雖然也出現(xiàn)了新興的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但在這兩大階級之間始終還存在著一個強大的中間階級即農民。因此,在社會結構上,北歐三國與西歐國家有所不同。正如瑞典學者羅伯特·埃里克森所指出的:如果西歐國家的社會結構可以簡化為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兩軍對壘的話,那么北歐三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則呈現(xiàn)為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資產階級的三足鼎立①Robert Erickson.The Scandinavian Model,New York 1987 p.11.。
由于有一個強大的農民階級的存在,所以,以工人階級為主要選民基礎的北歐三國社會民主黨雖然早在19世紀末就先后成立,在20世紀20年代三國社會民主黨又先后成為各國議會的第一大政黨,并且都曾獲得過執(zhí)政地位,但是由于得不到農民及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支持,所以,北歐三國社會民主黨即使政權在握,也沒有辦法推行任何觸及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革。既然如此,北歐三國社會民主黨只好調整了戰(zhàn)略,他們不再打“社會主義”的旗幟,而是選擇了“人民之家”這樣一個口號。
這個口號最初是由瑞典社會民主黨的領袖阿爾賓·漢森(Per Albin Hasson 1885-1946)在1928年的一次競選演講中提出來的。在這次講演中,漢森把國家與家庭做了類比。他認為,家庭的基礎就在于共有和團結。一個好的家庭中不應該有特權者和被剝削者,應該只有平等、關心、互助、合作,國家也應該如此。他提出:社會民主黨的目標就是把瑞典建設成為“人民之家”。為此就必須消滅階級差別,實現(xiàn)經濟平等,實現(xiàn)社會民主,發(fā)展公共福利事業(yè)。顯而易見,這種“人民之家”比被資產階級污蔑為“共產共妻”的社會主義顯然有更為廣泛的吸引力。它不僅完全能夠被廣大農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所接受,甚至也可以被資產階級中相當一部分人所接受。所以,這個口號一經提出,就不僅立即被瑞典社會民主黨所接受,而且同時被丹麥社會民主黨和挪威工黨所接受,并且成為北歐三國社會民主黨的共同口號。
1929-1933年的經濟危機為“人民之家”的建立提供了特別的契機。這次危機使剛剛興起的北歐資本主義經濟幾乎遭受了滅頂之災。在危機的沖擊下,同整個西方世界一樣,北歐三國也不得不進行改革。當時有三種改革方案。一種由北歐三國共產黨為代表,認為資本主義已經病入膏肓,北歐應該效仿他們的北鄰蘇聯(lián),發(fā)動社會主義革命,徹底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第二種以北歐當時已經興起的法西斯勢力為代表,主張北歐效仿他們的南鄰德國,建立集權政府,并借此恢復社會秩序。第三種方案就是北歐社會民主黨的“人民之家”?!叭嗣裰摇彪m然只是一種社會改良,但它能解決當時廣大工人群眾和農民面臨的迫切問題并因此能夠得到他們的支持。同時,“人民之家”雖然意味著政府職能的擴大和對自由競爭的限制,但它畢竟沒有觸及資本主義私有制,因此也能夠被資產階級所接受。這樣一來,從30年代初開始,北歐三國社會民主黨在北歐三國的政治生活中確立了主導地位并且開始長期執(zhí)政。其中,瑞典社會民主黨在1932年上臺后連續(xù)執(zhí)政了44年,一直到1976年才告一段落。也就是說,從那時候起,北歐三國的社會發(fā)展就步入了一條與眾不同的所謂“中間道路”。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瑞典保持了中立,丹麥和挪威雖然被希特勒占領,但由于被當作了戰(zhàn)略后方,所以,與被變成廢墟的西歐主戰(zhàn)場相比,北歐三國的工業(yè)基礎設施基本上毫發(fā)未損。這使得北歐三國在戰(zhàn)后的歐洲重建中處于特別有利的地位。馬歇爾援助計劃使得北歐三國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縮小了與以美國為代表的最先進的工業(yè)技術之間的差距,北歐的工業(yè)產品、農副產品和各種服務在歐洲市場上曾長期供不應求,這使得北歐三國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很快超過了西歐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并且躋身于世界上最富裕、最安定、最幸福的國家之行列,北歐三國一度被人們稱之為“人間天堂”。
上一世紀50、60年代通常被稱之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在這一時期,幾乎所有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都建立了較為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幾乎所有資本主義國家都宣稱建成了福利國家。但是在習慣上,一提到福利國家,指的似乎就是這三個北歐國家。那么,與其他資本主義的福利制度相比,北歐三國有什么不同呢?
著名社會政策學家埃斯平-安德森依據(jù)對各種福利和社會服務去商品化的程度,把西方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劃分為自由主義、社團主義和社會民主型這三大類,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整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事實上可以劃分為“福利資本主義的三個世界”①哥斯塔·埃斯平-安德森:《福利資本主義的三個世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其中,以美國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型和以德國為代表的社團主義型福利國家雖然有所區(qū)別,但其共同點是:在這兩類國家中,社會福利的分配仍然以市場機制為主導。國家雖然也提供諸如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等服務,但這些服務的對象是有條件的,通常是那些社會經濟地位較低、收入較少的人,即那些在市場上謀取不到必需的福利的人。換句話說也就是,在這些國家,個人首先必須自助,國家只是扶持、幫助那些不能或暫時不能自助的人,國家在社會福利的分配中只是起一種輔助性的、補救性的作用。因此,這兩種福利國家通常被統(tǒng)稱為“補缺型”福利國家。
表2 北歐三國與部分經合組織成員國公共開支的比較(%GDP)③根據(jù)經合組織:OECD in Figures 2006-2007pp.58-59、OECD in Figures 2009pp.56-57改編。
但是在北歐三國情況就不同了。從30年代初開始,北歐三國就把福利國家作為他們的基本國策。用瑞典社會民主黨的著名領導人古斯塔夫·穆勒的話來說就是:“在社會民主黨人看來,在實現(xiàn)了普遍選舉權之后,最迫切的問題就是要建立一套社會保障制度并從而為本國公民提供真正的安全……只有當疾病、事故、年老、失業(yè)等業(yè)已發(fā)生而貧困卻并不接踵而至的情況下,這種保障制度才可以說是健全的?!雹贕unner Hechscher The Welfare State and Beyond,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 P.48在50、60年代,北歐三國的社會保障制度可以說是健全起來了。與其他國家不同,北歐三國的社會保障制度不是為某些特殊群體設計的,而是覆蓋了全體公民。享受社會安全既然是每個公民的權利,因此,傳統(tǒng)以來與社會福利和社會救助相關聯(lián)的“家庭經濟狀況調查”(means-test)在這里基本上被廢除了。為了保證人們能夠充分、體面地享受社會安全,北歐三國把傳統(tǒng)以來許多由市場提供的服務如醫(yī)療、教育、養(yǎng)老等都改為公共服務,并且把這些公共服務實現(xiàn)了“去商品化”,即免費。這樣,北歐三國的公民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免費出生在國家的醫(yī)院里,享受著國家提供的兒童津貼并且免費成長在國家的幼兒園中,在國家的小學、中學甚至包括大學免費接受教育,免費享受國家提供的醫(yī)療服務,在國家的養(yǎng)老院中安度晚年,死后安葬在國家的墓地中。北歐三國確實建立了這樣一套從搖籃到墳墓的完整福利國家制度。也就是說,在北歐三國,國家在社會福利的分配上扮演著更加積極、更加重要的角色,相當一部分福利不是由市場分配的,而是國家根據(jù)社會成員的需要來分配的,福利國家已經成為北歐三國的基本國策,安德森接受了大多數(shù)研究者的說法,把北歐三國稱之為“制度化的福利國家”。
要維持這樣健全的社會保障制度顯然需要很大的投入,這就使得北歐三國必然有一個龐大的公共部門和巨額的公共開支。從上一世紀50、60年代開始,北歐三國的公共開支就突破了其GDP40%的大關,明顯高于其他西方國家,70年代之后又突破了GDP的50%,80、90年代又突破了60%,瑞典在個別年份的公共開支甚至超過了其GDP的70%。90年代以后由于受歐盟總體財政政策的影響,北歐三國的公共開支有所減少,但仍然明顯高于其他西方國家,特別是瑞典和丹麥,它們的公共開支比英國和美國一直高出將近10個百分點(見表2)。
表3 2006年北歐三國與經合組織部分成員國稅收情況比較①根據(jù)經合組織:OECD in Figures 2009 Paris OECD publishing 2009pp.58-59改編。
如此巨額的公共開支,必然帶來高額的稅收。在北歐三國,一方面每個人都有權利享受社會福利,另一方面幾乎每一個成年人、包括領取失業(yè)津貼、病假津貼的人和享受政府獎學金的大學生都要交稅。在上世紀80、90年代,每個北歐成年人每年平均要向國家繳納1.2-1.5萬美元的稅,相當于大多數(shù)其他西方國家的兩倍。90年代中期以后雖然有所減少,但仍然很高。從下表可以看到,2006年,瑞典和丹麥各種稅收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49.1%,個人收入最高稅率分別為55.0%和56.6%,經合組織成員國則分別僅為35.9%和40.5%。也就是說,丹麥和瑞典(挪威有相當一部分企業(yè)為國有,其稅收壓力相對較輕)的稅收高出經合組織平均值將近15個百分點(見表3)。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高福利、高稅收”。
顯而易見,這種高福利、高稅收實際上就是一種“大鍋飯”政策。即人們把自己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以稅收的形式交給國家,然后又以公共福利的形式從國家那里領了回來。這種政策固然能夠加強社會團結,但是另一方面,在慷慨的福利國家制度下,貧困和饑餓的威脅將不復存在,人們的生產積極性是否會下降?整個社會的生產效率是否會下降?此外,昂貴的福利必然增加生產成本,這是否會使北歐經濟在國際競爭中處于劣勢?還有,有了福利國家的庇護,人們就不會省吃儉用,社會儲蓄總額勢必減少,為擴大再生產所必須的追加投資業(yè)也將日趨萎縮,整個社會生產規(guī)模是否也將日趨萎縮小?
北歐三國的資產階級對福利國家制度一直有不同的意見,一直有這樣那樣的質疑,但是正如前面提到的,在50、60年代,由于特殊的歷史條件,北歐三國的經濟出現(xiàn)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勢頭。北歐三國的產品和服務在當時的西歐市場上供不應求,當時的北歐三國雖然實現(xiàn)了全員就業(yè),但勞動力仍然短缺,他們甚至不得不招聘了相當數(shù)量的外籍工人。在北歐三國人民整體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的同時,北歐三國的資本家的財富也急劇膨脹。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在北歐三國出現(xiàn)了許多躋身世界500強的大型工商業(yè)巨頭,有好幾家甚至躋進了世界100強。在這樣的條件下,福利國家的反對者和質疑者幾乎銷聲匿跡了。
但是,進入70年代后情況有了變化。以石油危機為導火索,西方經濟出現(xiàn)了普遍衰退。北歐三國的經濟不僅嚴重依賴國際市場,而且還特別依賴進口石油。三國當中,挪威在這次危機之后才開發(fā)了自己的北海油田,瑞典能源的60%以上、丹麥能源的90%以上則依賴進口石油。石油價格的暴漲勢必大幅度增加生產成本,而整個西方經濟的不景氣使得北歐三國沒有辦法把大幅增加了的生產成本轉嫁出去,他們只好壓縮生產規(guī)模。從那時開始,北歐三國的經濟增長明顯低于經合組織的平均發(fā)展水平。在丹麥和瑞典,有好幾個年份甚至出現(xiàn)了負增長。但是,剛性的福利國家制度不允許人們的實際生活水平有所下降。這樣一來,北歐三國只能舉債度日。在1973年之前。瑞典還是一個債權大國,丹麥和挪威沒有外債,但1973年之后,三國財政均入不敷出,三國都很快變成了按人均計算的債務大國。在最嚴重的年份,瑞典政府的債務曾超過其GDP的50%,丹麥則超過了60%。許多批評者指出:北歐三國的福利國家實際上是在高高的債臺上搭建“安樂窩”。北歐福利國家制度陷入了危機。再加上弱化個人責任、損害個人選擇自由以及官僚主義主義等一些弊端,北歐的民眾也開始反思他們曾引以為自豪的福利國家制度。民意調查顯示,越來越多的人對福利國家制度懷疑和不滿。于是,從1973年開始,北歐三國均出現(xiàn)了以反“高稅收、高福利”為宗旨的所謂“進步黨”。其中,丹麥的“進步黨”在1973年的大選中居然在一夜之間就成為丹麥議會的第二大政黨,社會民主黨則遭到慘敗。挪威的“進步黨”在1973年的選舉中也進入了議會并且導致工黨得票率急劇下降。瑞典的“進步黨”雖然沒能進入議會,但也同樣打破了瑞典政壇原有結構,從而導致瑞典社會民主黨于1976年被聯(lián)合起來的保守黨擠下了政壇,結束了其連續(xù)執(zhí)政44年的光榮歷史。社會民主黨在北歐三國雖然一直保持著最大政黨的地位,但在政壇上獨領風騷的地位卻不復存在。反對福利國家制度的保守黨與社會民主黨開始輪流執(zhí)政。從那時候起一直到90年代,北歐三國的福利國家制度停止了擴張,進入了調整和改革時期。
為了充分調動人們的勞動積極性,北歐三國對失業(yè)津貼都做了大幅度調整,從最慷慨時期相當于原收入的97%和95%逐步減少到現(xiàn)在75%,同時還規(guī)定了連續(xù)領取失業(yè)津貼的條件,迫使長期失業(yè)者必須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或接受政府組織的新崗位培訓。如此同時,為了防止“小病大養(yǎng)”,北歐三國對病假津貼也做了相應調整,由最慷慨時期的相當于原收入的90%減少到現(xiàn)在的60%或65%。此外,為了減緩由于人口老齡化對養(yǎng)老金問題帶來的壓力,同時也為了充分調動老年人的勞動積極性,北歐三國除了把補充養(yǎng)老金與退休前的收入緊密掛鉤外都實行了彈性退休制,即鼓勵人們晚幾年退休、領取高一些比例的養(yǎng)老金。當然,對于人們經常批評的福利國家制度管理中的一些弊端,北歐三國也做了許多改進。例如,人們現(xiàn)在不必像先前那樣,必須到指定的醫(yī)院、有時候需要排很長的隊才能看病。國家的醫(yī)療資源不是事先分割,而是根據(jù)醫(yī)院的業(yè)績表現(xiàn)來分配等等。
可以看出,盡管做了上述調整和改革,北歐三國的福利國家原則并沒有改變。從政府主要針對社會經濟地位較差、較脆弱人群的社會開支來看(見表4),北歐三國目前仍然是世界上最慷慨的福利國家,他們的公共社會開支仍然明顯高出經合組織成員國平均水平將近10個百分點。這一開支有效地縮小了實際收入差距,從而使得北歐三國成為目前世界上收入差距最小、社會最和諧的國家②參見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歷年的《人類發(fā)展報告》。。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北歐模式經受住了考驗。
表4 北歐三國與經合組織部分成員國社會開支比較(%of GDP)①根據(jù)OECD:Factbook2013 OECD publishing p213改編。
高福利、高稅收真的不一定影響經濟效率嗎?到目前為止,讀者們可能還會心存疑慮。表5可能有助于人們澄清上述疑慮。
從表5可以看到,北歐三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明顯高出經合組織成員國的平均水平,其中,挪威的人均GDP已經遠遠高于美國,達到了56600美元。而且,從1998-2008年GDP的平均增長率來看。除丹麥略微遜色外,瑞典和挪威也明顯高于經合組織的平均水平。根據(jù)各國的收入水平、生活水平、就業(yè)率、居民心理健康、家庭穩(wěn)定程度以及居民的認可程度,聯(lián)合國最近發(fā)布了2009-2012世界幸福報告,評選出了世界上十個最幸福的國家,其中丹麥和挪威榮列第一和第二位,瑞典也榮列第13位。這表明北歐模式仍然被廣泛認可。如果說,當年北歐三國之所以選擇了“中間道路”是由于一些特殊的歷史條件的話,那么,經歷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實踐,北歐模式至今仍被人們所廣泛認可,這其中必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北歐模式為什么能夠成功呢?
表5 2008年北歐三國的GDP及1998-2008年平均增長率③根據(jù)OECD in Figures 2009 OECD Observer September 2009 pp.12-15改編。
凱恩斯在分析1929-1933年的經濟危機時曾經指出:“一切生產之最后目的,都在滿足消費者”①[英]凱恩斯:《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42頁。。但由于存在著許多中間環(huán)節(jié)使得生產和消費常常脫節(jié),因此才需要國家的積極干預。受斯德哥爾摩學派的影響,北歐模式的創(chuàng)立者們與凱恩斯不謀而合。他們深信:人、特別是廣大工人群眾是一切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只要組織適當,把人們的生產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出來,就不應該有貧困者。正如北歐模式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瑞典社會民主黨早期的領袖古斯塔夫·穆勒所指出的:“任何一個公民本來都不應該遭受貧困。我們有足夠的生產能力,我們所生產的能夠滿足全體公民的需要,只是由于(資產階級的)惡意和組織的不健全,才使人們看不出這一點?!雹贕unner Hechscher The Welfare State and Beyond,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 P.44。而北歐福利國家的一個重要政策目標就是通過充分就業(yè)、通過充分發(fā)揮全體勞動者的聰明才智來實現(xiàn)共同富裕。因此,自上一世紀30年代以來,北歐三國的勞動力參與率即勞動力人數(shù)占16-64歲人口的比例,一直明顯高于其他西方國家。由于世界各國之間16-64歲的男性人口的勞動力參與率差別不大,所以,一個國家的勞動力參與率集中反映在女性參與率上。從表6中可以看到,到目前為止,北歐三國的女性勞動力仍然高出經合組織成員國平均值10多個百分點。
眾所周知,創(chuàng)造就業(yè)崗位是目前西方各國政府的一個共同的目標。因為人們只要有工作,就會有穩(wěn)定的收入,政府就有稅收來源,否則,政府不但會失去稅收來源,還要想辦法為失業(yè)者提供津貼。在北歐三國,勞動力參與率如此之高,有那么多工作崗位嗎?答案是肯定的。
因為,在絕大多數(shù)其他西方國家,像生兒育女、看護病人、照看老人等耗費人力的事情都被列為“家務”,但在北歐三國,由于這些事情已經由單個家庭轉移到了幼兒園、醫(yī)院、養(yǎng)老院等社會機構當中,因而它們也就隨之由“家務”變成了工作,大批女性也因此由家庭婦女轉變成為工資勞動者。然而,這個轉變意義非凡。因為,按照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理論,從發(fā)展的連續(xù)性和歷史性的角度看,任何一個社會生產過程同時又是一個再生產的過程。這個過程既包含著物質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又包含著勞動力自身的生產和再生產。這兩種生產和再生產是內在地、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我們只能從概念上將這二者加以區(qū)分,在現(xiàn)實的生產過程中,物質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與勞動力的生產和再生產是完全合二而一的。換句話說也就是,像生兒育女、讀書識字、各種技能培訓、治病療傷以及吃飯睡覺等等這些勞動力自身的生產和再生產活動,是任何一個社會生產過程都無法割舍的一部分。而物質資料生產的社會化客觀上要求勞動力的生產也實行社會化。北歐三國的福利國家制度就是為適應勞動力生產社會化這一客觀要求而創(chuàng)立的。
教育顯然是勞動力生產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國內目前有一句流行的話叫做“絕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也就是說,對孩子的培養(yǎng)、對孩子的智力開發(fā)應該從一出生(有人甚至主張從胎兒開始)就開始。但是在絕大多數(shù)國家,由于受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及社會經濟條件等等的限制,兒童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面臨著不同的發(fā)展機遇。為了改變這一狀況,早在1946年,北歐三國都先后頒布了《兒童津貼法》。后來三國的福利國家制度雖然有所調整,但該法律始終沒有改變。根據(jù)該法律,北歐三國對所有16歲以下的兒童,不論其父母是億萬富翁還是外來移民,從其出生之日起,每季度都發(fā)給一筆津貼,北歐人稱之為玩具費。其數(shù)額相當于全體就業(yè)人員平均工資的大約4-5%。這筆錢雖然不是太多,但它體現(xiàn)了國家和社會對兒童成長責任的認可。為了保證兒童的健康成長,北歐三國不僅提供玩具費,而且還提供非常慷慨的產假。它們都規(guī)定,每一位產婦都可以從預產期的前4周開始休假,總產假在挪威長達90周,在瑞典為70周,在最短的丹麥也長達52周。在產假期間,產婦及孩子父親的津貼相當于原工資收入的80%以上。這筆錢不是由雇主支付,而是由國家統(tǒng)一支付。產假過后,孩子就可以進托兒所和幼兒園了。托兒所和幼兒園基本上也是免費的。由于托兒所和幼兒園都是由職業(yè)化水平很高的人員來看護和執(zhí)教的,這就真正保證了北歐三國的兒童在整體上比其他國家的兒童在起跑線上占得了先機。
表6 北歐三國與經合組織部分成員國女性勞動力參與率比較③根據(jù)OECD in Figures 2009 OECD Observer September 2009 p.30改編。
北歐三國的9年(挪威現(xiàn)已改為10年)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7-16歲的兒童必須接受免費的正規(guī)教育。義務教育期間不僅不收學雜費,還免費提供教科書、學習用具、集體交通、午餐、醫(yī)療保健等各種服務。對于殘疾、外來移民及偏僻地區(qū)的兒童,政府還將想方設法提供教育。多年以來,北歐三國的適齡兒童入學率一直保持了百分之一百,這在全世界是絕無僅有的。
表7 北歐三國與經合組織部分國家政府教育開支比較(%of GDP)①根據(jù) OECD in Figures 2000、OECD in Figures 2002、OECD in Figures 2005、OECD in Figures 2009 改編。
16歲之后,無論是上大學還是其他各類職業(yè)技術學校,政府都提供獎學金,其數(shù)額能夠保證基本生活需要。這就保證了任何一位北歐學子都不會因為家庭經濟條件而失去發(fā)展自己才能的機會。這意味著北歐三國必然有一筆較大的教育開支。從表7中可以看到,由于教育政策的調整,北歐三國政府的教育開支雖然有波動,但在總體上始終明顯高于經合組織成員國平均值近兩個百分點,其中丹麥和瑞典多年來一直保持著世界最高水平。
瑞典政府財政部在其2000年度的財政預算報告中對北歐三國的教育政策做了這樣的說明:“在全球經濟的條件下,知識和教育對于增長、就業(yè)及社會公正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從長遠的觀點來看,教育是公正和工作的關鍵,因為它對未來的工資、未來的失業(yè)風險等都具有重要意義。未來糾正現(xiàn)存的分配不平等,更公平地分配受教育的機會和知識,比事后對財富進行再分配更有效?!雹谌鸬湄斦?《瑞典政府2000年預算報告》第25頁。事實上,完善的教育制度不僅使每個北歐公民都有發(fā)展自己才能的機會,都能夠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而有效地促進了社會團結和社會公正,而且還使得北歐三國公民的整體素質和技能得到大大提高。自1901年以來,在總共不到兩千萬人口的北歐三國,已經有33人獲得諾貝爾獎。到目前為止,丹麥的醫(yī)療器械、環(huán)保產品,挪威的清新能源開發(fā)、造船、影像診斷,瑞典的核反應堆、機械制造及生物制藥等都居于世界領先地位。正是技術上的不斷進步,才保證了北歐三國經濟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展,保證了北歐三國的經濟競爭力多年來一直處于世界領先的地位。
克林頓總統(tǒng)時期的美國勞工部長、著名美國政治學家羅伯特·賴克認為,在全球化和知識經濟時代,一個國家勞動力整體水平值高低,將直接決定著該國家或民族的興衰與存亡。他說:“一個國家勞動大軍的智慧和教育程度更高,他們就能為世界增加更多的財富”③羅伯特·賴克:《國家的作用:21世紀的資本主義前景》,上海市政協(xié)編譯租東方編譯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311頁,第304頁。,這個國家也將因此而繁榮和強大。因此,在當今社會,“國家的經濟作用不是為掛該國國旗的公司增加盈利率,不是為它的公民擴大再全世界擁有的財富,而是通過提高公民為世界經濟所作的貢獻的價值來提高他們的生活水平”④羅伯特·賴克:《國家的作用:21世紀的資本主義前景》,上海市政協(xié)編譯租東方編譯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311頁,第304頁。。北歐三國的“高福利、高稅收”政策,實際上是對勞動力的生產和在生產實現(xiàn)了社會化并因而大大提供了北歐三國勞動力的整體素質。在這個意義上說,北歐模式之所以能夠經久不衰,正是因為它適應了全球化和知識經濟時代的客觀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