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張古琴的過客

行者，又名章甫、青主、號妙德。

琴人、作家、當(dāng)代學(xué)人、旅游衛(wèi)視特約主持人。

十年間兩次遍走中國、亞洲各地。在琴學(xué)上，拜學(xué)于當(dāng)今中國最重要的古琴大師之一裴金寶先生；在尺八上，他曾游學(xué)于日本尺八大師竹仙老人等。兼學(xué)吳門歸真太極八大式。

作品有《天上大風(fēng)》（中信出版社）、編訂《弘一大師開示錄》；“古琴與尺八”主題演奏會；主持、拍攝有旅游衛(wèi)視《穿越桃花源》10集紀(jì)錄片等；新書《行者音風(fēng)錄》（心游HeartJourney）即將出版。

2008年，我從江南游學(xué)回束河，見到了上海琴家林友仁老先生。這是我最初遇見的一位古琴大師，他的性格率真、古怪，平時喜歡云游山寺、古村，親手做菜、喝點兒黃酒。當(dāng)時我們居住的院落里共有三套房間，他住在最高的檻月樓上，夜晚是賞月的佳處，白天可以看到玉龍雪山的峰頂。一天晚上，聽他在檻月樓下講琴事，說起他的指甲太軟，折斷后彈琴不順手，曾對一位畫家朋友隨口說了起來，不料朋友反說：“我字寫不好還能怨筆禿呢”。所以，他細細反思朋友的話，七十余歲的年齡，還時常練習(xí)一個古琴指法“撮”。撮”音是古琴最常用的指法之一，對于彈奏古琴尤為重要，通常需要右手的拇指、無名指，或食指、中指一起發(fā)力，使兩根不同的琴弦同時發(fā)出音聲。這個指法，雖然彈出音聲來并不很難，但是要隨心所欲地控制音色、音量，不出現(xiàn)噪聲和雜音，手指就必須非常的靈活。琴人步入老年，身體和手指一般都會退化，變得僵硬、遲慢，如果還想繼續(xù)在任何的彈奏情境中都能保持琴藝的巔峰水準(zhǔn)，就只有不厭其煩地練。而他最擅彈的琴曲，是一首叫《普庵咒》的古曲，因曲中的很多音韻都像是模擬寺院的敲鐘聲，他彈奏的這首曲子，一般比其他琴家的演奏時間要長幾分鐘，別人問他為什么呢？他就說在寺院里住時，感覺聽到的鐘聲就是這么悠長的，這是他的《普庵咒》，不在乎世俗之人的議論。

2010年，我在北京約見他，他按老黃歷選了吉時，才通知要我過來。除了簡單問禮、敘舊，我和他講起一事：游學(xué)途中，我遇到一位道士，他說起彈奏某首琴曲，每次都恰好用時5分零6秒，眾人對這種嫻熟的琴藝、演奏功力非常贊嘆。使我有些疑惑。林老先生回答我說，一個琴人，對彈奏時長的把握，確能證明琴藝上具有一定水平，但這并不代表對古琴音樂的深刻理解，也談不上演奏古琴的境界?！懊總€人身體上的細胞，今天和昨天就有很多是不同的。哪怕你炒同一個菜，每天放相同的配料，也未必?zé)鰜硗耆粯拥牟宋?，何況是彈奏琴曲呢？”他的比喻令我一下豁然明了。習(xí)琴要研磨古琴技藝、指法，師古必不可少。演奏古琴最好是“隨心而發(fā)，順乎自然”。如此一來，琴音將不求而自美。這次告別之后，本以為以后還能再次見得到他，不料2013年夏，忽然在網(wǎng)上看到了他仙逝的信息。竟然未能來及，遺憾不已。

蘇州的怡園，是近代琴人、文人的匯聚之地。民國時為今虞琴社、蘇滬文人的雅集之地，20世紀(jì)80年代后為吳門琴社琴人的雅集之地，不時也有國內(nèi)外的琴人前來觀摩、交流。如瑞典著名琴人、漢學(xué)家林西莉，在歐洲和中國相繼出版的著作《古琴》中，就曾寫到過吳門琴社琴人在怡園雅集的景象。近代書畫宗師吳昌碩也作過“怡園會琴記”，記錄當(dāng)時怡園琴人聚會的盛況。如今，這種傳統(tǒng)的琴人雅集，在怡園里依舊延續(xù)。（不僅全國只此一例，全世界的音樂界恐怕也是絕無僅有。正是它的人文價值，也才使得蘇州成為中國古琴藝術(shù)傳承得最完整的地方之一）。

2011年春天，我專程來到這里，參加吳門琴社的每月琴會。在怡園的坡仙琴館，琴人們按時圍坐在琴館的石聽琴室里，每個琴家各彈一兩首琴曲，年輕的琴人、甚至十來歲的琴童，也可以自由地去彈一首琴曲。老琴家們會根據(jù)所彈的琴曲，指出彈奏的優(yōu)點和缺點，參與琴會的琴人也可以看到不同琴家的彈琴風(fēng)格、指法特點。古琴的音韻，音的部分更多是指右手彈奏的音聲，韻的部分，則多在于左手的彈奏。對于彈琴的技巧來說，古琴指法是首要的，出指的技法，只是右手就有勾、挑、抹、撮、托、摘、打、滾、拂、輪等數(shù)十種，左手指法又同時有吟、猱、綽、注、撞、退拂、進拂等，兩手指法一起熟練運用，一上一下，一進一退，都有法度，才能彈出來美妙的琴音。否則，僅按照樂譜和節(jié)奏，把琴曲粗彈出來，就如同未經(jīng)雕琢的詩句，語言上經(jīng)不起推敲，意蘊上值得品味之處，也較少些。

在怡園，我有幸聽到吳門琴社社長裴金寶先生的彈奏（他是中國目前最為重要的古琴大師、斫琴大師之一，琴藝高超、指法精妙，為人非常的樸厚純善）。裴金寶老師指法極為穩(wěn)健、靈巧，彈奏有時陽剛、厚重，似北方人的寬厚氣度，有時輕柔、淡遠，音韻中又明顯有著南方人的細致。他坐姿端正，猶如樁步，雙手起落自然而有態(tài)勢，雙臂、行指往往成一圓形，如同在琴上操練一套太極拳?！耙詺膺\身，以身行氣”，這是吳門琴社創(chuàng)始人、古琴宗師、太極拳大師吳兆基老先生傳下來的絕技。裴老師繼承吳門琴社的事業(yè)，也傳承著吳兆基老先生的琴風(fēng)，古樸純正，清微淡遠，得其吳派正宗。前來園林里游玩的旅行者、外國游客，走過琴室前聽琴，紀(jì)念性地拍照、求教，也并不打擾到他們的雅興。

后來，我在裴金寶先生家里求學(xué)，先生不厭其煩，連續(xù)七天，對我講琴、講琴器。他說習(xí)琴，琴心、琴藝要去兼修，人與琴也要相互調(diào)和。演奏不同的古琴，琴人貴在守乎中道：音色過于柔和的琴，有時音量要彈得重些；音色過于明麗的琴，音量就可以彈得稍輕一些，使琴曲顯得和雅，音聲不要過暴或過小。他說對名琴、好琴的追求，也是彈琴人的一種雅趣。裴老師收藏有多張名琴，其中最為著名的是號稱“海內(nèi)第一蕉葉”的一張琴，此琴為明代琴家祝公望大師所斫制，通體黑漆流水?dāng)嗉y，美輪美奐。琴的重量只有四斤一兩，形狀和意態(tài)是仿蕉葉的形狀所制成，音色蒼古靜透，為世間不可多得。當(dāng)年為保護下來這張名琴，幾乎變賣了所有的資產(chǎn)，如今已二十余載。相對于拍賣會上動輒過億的名琴，此琴已是無價之寶，可是裴老師并不吝嗇，他取出這張琴，告訴我怎么去欣賞名琴，讓我抱一抱這張傳世名琴，感受它的重量，觀賞琴的造型之佳妙。他說，“這張琴再過些年就五百歲了，而人生只有百年，彈奏過它的人，前面已不知有多少琴人，此琴也必然會流傳后世，可見琴雖為人所主，人卻是琴的過客，我只是這一世的保管者而已”。令我感動至極。

天平山、同里古鎮(zhèn)，也是我探尋琴道的兩個地方。同里古鎮(zhèn)的正福草堂，是新中式造園的代表，囊括有造園設(shè)計、古琴、書畫、圍棋賽事、養(yǎng)蘭草、蘇州評彈、焚香、茶事等，可謂中國式生活的集大成者，由同里陸譽夫先生開創(chuàng)。2011年秋，吳門琴社和今虞琴社合辦雅集，分為正福草堂、退思園兩處，我前去聆聽，不僅見識到戴樹紅先生的精湛的琴、簫技藝，也幸運地聽到了裴金寶老師對于瀕臨失傳的古琴唱譜進行的一次講解。古琴唱譜，是用吟唱的方法，把琴譜完整地唱出來。與現(xiàn)在流行的西方五線譜、簡譜不同，也與中國古代的工尺譜不同，它是獨有的一種減字譜，以記寫指位與左右手指法的一種記譜方式。古琴的減字琴譜在明代、清代，曾有多次結(jié)集，傳世有《松弦館琴譜》、《神奇秘譜》等數(shù)十種琴典?？墒牵粽f把減字譜給唱出來，不要講現(xiàn)在無人提及，往前數(shù)十年，也幾乎聽不到相關(guān)的音頻史料。裴金寶老師說這是瀕臨失傳的一種古人唱譜的方法，僅有幾位琴界的老前輩，在少小時候的記憶中，似有聽到民國古琴大師唱過，但也已記不大清楚了。所以，裴老師決定在雅集上講出來，以供琴人參考，令我們?nèi)绔@至寶。因為，這意味著古琴減字譜上的每一個指法，都可以用對應(yīng)的指法名稱，以相同的音高、韻律給唱誦出來。不僅是對于初學(xué)琴者掌握基本的曲調(diào)有用，而對于彈奏古琴時的指法運用套路、轉(zhuǎn)調(diào)、記譜，也大有裨益，更可說明減字譜無須用西方的簡譜、五線譜來替代，它自身獨有的琴譜，才是最適合古琴傳承的。

天平山，是姑蘇名山，有吳中第一山之稱，往昔為范仲淹先生家的祖廟、范氏義田所在處。民國四大古琴宗師大休禪師，曾在天平山邊的無隱庵住下，并圓寂于此。大休禪師為新浙派古琴大師徐元白的師父，浙江的琴人多是出于徐元白先生門下，或徐氏門下徒子、徒孫一輩。所以，大休禪師，也可以是新浙派古琴之祖。而他本人祖籍四川仁壽，有蜀派之琴風(fēng)，行蹤又遍及中國各地，按宋代成玉磵所說“攻琴如參禪，歲月磨煉，瞥然省悟則無所不通，縱橫妙用而嘗若有余”，實為一百余年來的古琴圣手。我在天平山下住的時間里，因仰慕大休禪師的道風(fēng)，常去尋覓無隱庵的遺跡?，F(xiàn)在的天平山邊、天馬山前，有一處新修的大休禪師墓地，名為：“大休息處”。墓旁石壁上刻有一首他生前作的詩偈：“人棄則我取，人取則我棄，人我兩俱空，百事皆如意”。此番境界，常令我傾心之極。墓園的下方，是無隱庵的舊址，臨近為白馬澗——越王勾踐古時養(yǎng)馬之地。偶有友人來訪，我會帶他們先去大休禪師墓拜祭，敬一支沉香，慢慢清掃墓前的落葉，一起于墓前撫琴、聽琴，或指點一下臥薪嘗膽的典故出處，后游天平山的名勝古跡。

這些琴與琴外的事，都是我接下來要去行走的道路。它既不同于我在山水中的隱游，也不同于我在古剎、古村鎮(zhèn)的靜居時光。我不知道我還要去往哪里，去探尋些什么。但我明白，如果要去傳承古琴音樂，就必須要去一一面對、體驗。

1. 是什么打動了你，讓你走上古琴之路？

2007年春夏之交，我在一位朋友修筑的束河石蓮精舍中聽琴，他的琴室在雪山腳下，陽光從四周的透明玻璃照進雅致的琴室。友人折了幾枝盛開的梅花，插在花器中，用炭火、銅盆煮起巖茶……那寧靜的片刻，琴室中播放的吳門琴曲《梅花三弄》，一瞬間的靜雅、逍遙的音韻，深深震撼著我的心靈。而當(dāng)時的一切——外在環(huán)境、精神、知己，也都恰到好處，折梅煮茶、圍爐聽琴，就像是一場美好的夢，卻發(fā)生在現(xiàn)實里。我在那一刻被古琴的聲音所打動并且迷戀上了這種樂器。

2. 你遍訪古琴大家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過什么女性古琴人？

撫琴的女性琴人少之又少。我見過兩位，一位是吳門的葉名佩女士，是今仍健在的、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女性琴家、畫家。她從少女時代就開始習(xí)琴作畫，在古琴上，師從徐元白、張子謙先生等。如今八十五歲高壽的她，依然氣度優(yōu)雅，說她彈琴就是玩玩、開心，和藝術(shù)家們是全然不同的。女性彈琴韻味恬淡、委婉，和男性琴人的渾厚力度很不一樣，別有一番意致。還有一位是瑞典琴人林西莉女史，青年時期，她隨時任瑞典外交官司的丈夫來到中國工作，因從小彈奏鋼琴，對西方音樂產(chǎn)生審美疲勞，更向往沉靜和淡泊的音聲，后她開始熱愛起了古琴，一度得到過數(shù)位古琴大師的悉心指導(dǎo)。幾十年的古琴生涯，令她在2006年寫成《古琴》一書，也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古琴人。

3. 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在探尋中國古琴之路的途中，數(shù)年以來，我已涉足云南、北京、蘇州、福建、成都、杭州、南京等地，尋訪中國各大琴派的傳承、古代琴臺、琴人的遺跡，搜羅琴畫、琴詩來讀，或參與琴會、雅集、觀摩演奏會。以后想讓更多的世人看見、聽見、了解、認(rèn)識古琴。

1. 先要認(rèn)識古琴音樂，可以先聽聽“老八張”唱片和民國琴人的一些錄音。香港雨果唱片出版的古琴CD專輯，國學(xué)大師饒宗頤先生題字，中國各大琴派的代表性琴家琴曲，基本都有收錄，也非常好。

2. 探尋古琴藝術(shù)之路，可以先去讀些琴史、琴詩、琴畫、琴譜等，如《琴史》、《金虞琴刊》等書，對中國各大古琴流派、古琴故事、琴人們的雅集、活動，有一定的了解，也可去探訪一些古代琴臺的遺跡、琴人墓園。

3. 蘇州怡園是近代中國琴人雅集的重要場地。中國當(dāng)前最重要的琴社——今虞琴社、吳門琴社都在這里成立。一百年來，國內(nèi)外許多文人、琴人慕名而來，前來聽琴、交流。如今，怡園的坡仙琴館，仍是吳門琴社琴人每月一次的雅集場地。而像這樣延續(xù)文人、琴人傳統(tǒng)的雅集，參與者又有數(shù)代的古琴大師、琴人，在國內(nèi)僅此一例。值得一去。怡園位于蘇州樂橋地鐵站邊，門票15元。

4. 中國學(xué)琴的人有數(shù)十萬，不如寫字畫畫的人多。但在古琴藝術(shù)上，有突出成就的古琴大師，卻比目前書畫界的大師要多。可惜的是，這些琴家也都七八十歲了。像廣陵派、泛川派、吳門琴社、浙派、閩派、今虞琴社的代表性琴人，一旦無人能夠續(xù)其絕學(xué)，琴技也就面臨失傳或衰微的境地。有心去尋訪古琴藝術(shù)的人，不妨先找出當(dāng)?shù)氐闹匾偌?，去開闊一下眼界。

5. 江南一帶，是現(xiàn)在的中國古琴藝術(shù)傳承最好的地方。蘇州天平山邊，有民國四大古琴宗師之一大休禪師的墓園。天平山為古琴國手管平湖先生昔日求學(xué)之地。山中的蘇式園林、古楓樹林聞名中外。天平山位于蘇州木瀆古鎮(zhèn)附近，門票30元。

6. 常熟虞山，為古琴藝術(shù)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中國第一琴社虞山琴社的創(chuàng)始人、近500年來最重要的一代琴宗嚴(yán)天池，他的墓地就位于常熟洙涇村姚家甸。嚴(yán)天池的故居，則同時為清朝兩代帝師翁同龢紀(jì)念館。北京、上海、港臺，以及歐美、日本的琴社、琴人，尋根溯源，常匯聚于此地。

古琴，從伏羲、神農(nóng)時期傳承至今。先哲周文王、孔子，有傳世的琴曲《文王操》、《幽蘭》；蔡邕有傳世琴曲《憶故人》和焦尾琴的故事；嵇康說：“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唐代詩人王維詩云：“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單是琴的人文意趣，便一下子深深擊中了我。中國數(shù)千年的琴史、琴學(xué)、藏琴、琴曲、琴人、琴派、琴譜……也如同一個個寶藏，吸引著我。古琴有著象法天地的意蘊。琴面為圓弧形，琴底平面，象法天圓地方。琴體長約三尺六寸五分，象法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琴的十三個徽位，象法一年有十二月加上一個閏月。七根琴弦，五弦為宮商角徵羽，對應(yīng)五行：木、火、土、金、水。五音得其雅韻，可調(diào)五臟：脾、肺、肝、心、腎；六七弦為周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正雅音。古代的圣賢們“玩琴以養(yǎng)心”，士人、隱者左琴右書，也以琴為四藝之首。千百年來，古琴早已并非一門單純的樂器、音樂，它與禪、哲學(xué)、繪畫、詩歌、隱逸生活的相融、相通，對于彈奏古琴、或在書房懸掛古琴的人，都更像是一種中國貴族式的理想人格、生活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