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寫意

田瞳

南國芭蕉

從大西北到南方去，最先看到的是南國芭蕉。

在北方，芭蕉是極少見的植物，偶爾有一兩棵，當(dāng)作點綴風(fēng)景的花草栽培在花圃里。我少年時在中原家鄉(xiāng)見過幾回，看著有點像院子里栽的美人蕉。那時我小，十一二歲，芭蕉和我的個頭兒一樣高。后來我到了大西北，就再也沒有看見過芭蕉了。

夏天有機(jī)會到南方去，到了芭蕉的家鄉(xiāng)，這回可大大開了眼，方知芭蕉遠(yuǎn)非北方的美人蕉可比的了。

我們一行10多人乘火車南行。愈往南走，車窗外景色愈綠。火車入四川境，我憑窗遠(yuǎn)眺，忽見路邊綠草間長著一棵芭蕉，我頓覺眼睛一亮，不禁喊了一聲：“看，芭蕉！”同行的人還都沒見過芭蕉，聽見我喊，伸頭向外看時，火車一閃已經(jīng)過去了。

畢竟是在向南走，不大一會兒，芭蕉又出現(xiàn)了，大家都扒在車窗上看。這兒的芭蕉有一人多高，比我小時候見過的芭蕉高多了。

列車隆隆奔馳，路邊的芭蕉越來越多，看著也就不再稀奇，于是心里開始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置身在南國的遼闊土地上了。

到了成都，為了上峨眉山，我們住在離峨眉不遠(yuǎn)的界牌鎮(zhèn)。在那地方，芭蕉已是最普通的野生植物，就像大西北的沙棗樹一樣，在野地、在路旁、在家庭院落，哪兒都伸展著芭蕉蓬勃的綠葉，隨意點染著南方小鎮(zhèn)的景色。

我們在小鎮(zhèn)漫步，發(fā)現(xiàn)一個院子里有一叢特別茂盛的芭蕉，三棵芭蕉排成一行，鋪展開來，竟占據(jù)了半邊院子，肥碩的綠葉已高過房頂，一片葉子就有丈余長。我頗為驚訝地望著那罕見的葉片，想著孫悟空過火焰山時借得的芭蕉扇，恐怕還比不上這兒的芭蕉葉大呢！我問院中主人：“這幾棵芭蕉栽下幾年了？”答說三年。真令人驚嘆不已，南方的陽光和雨水簡直有神奇的魔力！我們當(dāng)即拿出照相機(jī)，一個個都在芭蕉葉前留影，都說這樣的照片帶回大西北，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南方。

可是，第二天我們就笑起自己了，看看南方蔥翠大山上的芭蕉吧！

我們到了有名的報國寺。寺院依在大山腳下，背后是聳入云天的青山。轉(zhuǎn)過寺院，但見山上林木濃郁，密不透風(fēng)，所有的空間都被蘢蔥草木填滿了。就在那如濤如浪的萬綠叢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時有一棵芭蕉爭得一片空間，竟然跟旁邊的大樹比賽高低，巨大的葉片不可阻擋地向空中伸展。這兒的芭蕉，得山水之靈氣，已經(jīng)長成高大的芭蕉樹了。

從北方到南方，一路所見，南國遼闊土地上的芭蕉好似在無止境地向天空伸展著，所以我不敢說看到了南方最高大的芭蕉。報國寺山上的芭蕉肯定不是南方之最，只是我的雙腳不可能走遍南方。

萬物之生長原是無止境的。世間的事從有限到無限，原是無有定數(shù)，只看處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了。

小鎮(zhèn)夜雨

去四川游峨眉山，住的那個地方叫界牌。說是此處位于峨眉和樂山大佛之間，兩邊都不遠(yuǎn)，來去方便。

界牌，是一個遠(yuǎn)離城市的寧靜小鎮(zhèn)，街邊參差排列的民居，大多還是青磚青瓦的老式房屋，因而顯得古樸而閑適。有一條公路穿鎮(zhèn)而過，從遠(yuǎn)方來，又到遠(yuǎn)方去，不容阻攔地改變了小鎮(zhèn)的舊時格局。我繞小鎮(zhèn)緩步尋覓，再也不見古代關(guān)隘的舊跡，也難以想象昔日金戈鐵馬攻殺的場面了。

不過，在界牌住了幾日，我卻領(lǐng)略到了另一種千軍萬馬驟然殺來的壯闊景觀。

那就是小鎮(zhèn)的夜雨。

從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蕩滌天地的大雨，從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驚心動魄的場面。那是大自然神奇力量的展示，是大自然抒發(fā)激情的演練……

住界牌第一夜，小鎮(zhèn)的夜是那么靜謐，我懷著初到南國的新鮮感受，在招待所的小樓里安然入夢。但到半夜時，突然一陣翻江倒海的濤聲從天而降，小鎮(zhèn)頓時淹沒在巨大的聲浪中。我從睡夢中驚醒，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頓覺驚駭不已。過一會兒清醒過來，方弄明白，原來是一場突至的大雨。啊！南方的雨，竟有如此驚天動地的聲勢！

界牌多雨，常見天空水蒙蒙，小鎮(zhèn)總是濕漉漉，房舍瓦縫間都生著一層青苔。在界牌那幾日，身上總覺黏乎乎的，空氣好像都濕透了。

界牌的雨，都在深夜來，每夜必至。

小鎮(zhèn)的夜，靜得出奇，自然界無一絲聲息，一片樹葉抖動一下也能聽見。然而，靜到極致時，陡然間好似伏兵四起，千軍萬馬霎時呼嘯而至，一聲聲巨雷也從四面八方猛烈轟擊，似在為飛流直下的急雨擂鼓助威，這時整個世界便被攪翻了。

在我們住的小樓旁邊，是一片茂盛的南方闊葉林，我房間的窗前，一棵棕櫚樹和窗口恰好處在相同高度，它的旁邊還有一叢濃綠的芭蕉，也追趕著棕櫚樹向空中伸展著葉片，已快撫到了樓上的窗臺。有了這片闊葉林木，靜夜里聽急雨打在層層樹葉上，那聲響就更如萬馬奔騰了。

滂沱大雨積蓄了自然界的全部力量，自天空轟然而下，滔天雨浪奔騰呼嘯，洶涌澎湃，恣肆狂放，酣暢淋漓。萬千條雨線猛力擊打著房頂、樹冠和地面，天地間只有一個廣闊無邊的聲音持續(xù)著：“嘩……”這聲音沒有間歇，沒有停頓，甚至沒有細(xì)微變化。耳聽著這貫穿于天地間的無邊濤聲，意識里就覺得這雨是再也不會停下來了，因為雨勢太猛停不住了。

但在夜色消散時，大雨卻戛然而止。那雨來得快，去得也疾，來無蹤去無影。

在界牌，接連幾場雨后，心中對那雨竟然生出了一種說不清的感情。不知為何，一到夜里就想起那雨，就想聽到那翻江倒海的聲浪。而那雨總是等到小鎮(zhèn)沉睡之后，等到萬籟俱寂時才縱情歡騰而來……世上萬物皆有生命，我想，那雨也必是有生命、有靈性的了。

界牌的雨，是我從北方來到南方第一次領(lǐng)略到的大自然的奇觀。它像峨眉金頂和樂山大佛一樣令我傾倒！

樂山大佛

來到樂山，先看到波瀾壯闊的青衣江。聞名天下的樂山就屹立在青衣江畔，大江的洶涌波濤以浩大聲勢勇猛地拍擊著山崖，而巍然青山絲毫不為所動。

我們來拜謁樂山大佛，跟隨著前邊的人向山上攀登。山路陡峭，向上看時，仰首不見山頂，不知山有多高。我猜想，樂山大佛是高坐在云端里嗎？

陡峭山路很快就到了盡頭，原來樂山并非高聳入云。我們登上山頂，迎面是大詩人郭沫若的銅像，一代文豪高站在樂山頂上放眼大好河山，似在吟誦著抒發(fā)豪情的傳世詩篇。

樂山頂上再也看不到山的形狀，山的概念仿佛一下消失了，宛若平地。這兒整個是一處山頂花園。

南國風(fēng)光果然不比大西北。我們興致勃勃，四處游覽，看不盡的奇異景色。不知不覺間，半天就過去了，一抬頭，又來到了郭沫若銅像前。原來我們已在山上轉(zhuǎn)了一圈。這時才忽然想起，樂山大佛在哪里呢？

我們不禁茫然，既然山上各處都已走遍，怎么沒見到大佛呢？趕快尋問別的游人，方知大佛不在山頂，而是在山腳下。于是按照指引的路線，一路西行，來到山的西端。

啊，終于看見了，樂山大佛，竟是如此雄偉壯觀！大佛端坐于樂山腳下，面向?qū)掗煕坝康拇蠼?，佛身竟和樂山一樣高！我們站在山頂，正好和大佛的頭部平行。游人們爭相在大佛側(cè)旁拍照留影，不過也只能攝取到大佛的頭部。

這里已是樂山的邊沿，下邊是懸崖絕壁。山腳下的青衣江里，有一游輪在波濤中緩緩靠近山腳。原來看樂山大佛有兩條路線，在山上能居高臨下看到大佛側(cè)面，在江心則能夠正面觀望大佛的雄姿。

我們的腳下，緊貼著崖壁，有一條下山的階梯，是人工所為。沿著這條通道，可慢慢下到山腳，到達(dá)大佛的腳下。許多游人都沿著這條階梯向山下行進(jìn)。這階梯太過陡峭，幾乎是成垂直角度，看上去十分險峻，腦海里不禁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楚漢相爭時的棧道。說不上這條階梯有多少層臺階，在緊貼峭壁的階梯上往下一看，山下寬闊的江面在奔騰咆哮，好像天也旋地也轉(zhuǎn)，真有點驚心動魄。有位女士一踏上階梯，就嚇得尖聲叫喊起來。

我們下到山腳，抬頭仰望大佛，這時才更為形象地目睹到大佛是何等高大，比起大佛，站在它腳下的人又是多么渺??！大佛離面前的江岸上只有幾步寬的空間，若想站在大佛面前留一張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好在佛像前面搭有一座高高的木架，人站在木架上，從下邊取仰視鏡頭，方可拍攝出大佛的全身。

站在大佛腳下，我的腦海里一時浮想聯(lián)翩。樂山大佛不是高坐在樂山之巔，卻是隱身于山腳下，前臨大江，背倚高山，世人因而很難看到它的全身。樂山大佛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被視為稀世奇觀。我們無法想象，這尊大佛究竟是天然形成，還是歷史上的人工所為？它在樂山腳下已存在了幾千幾萬年？因為它隱身于高山和大江之間，無人能來到此處，所以千萬年來，這樣的奇觀竟未被世人所知曉。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樂山大佛。至此，我的心中好像忽然靈光一現(xiàn)，似乎悟出一點“佛”的真正含義來了。

峨眉金頂

峨眉山之巔，名曰金頂。

峨眉為天下名山，可想那聳立于云端的峨眉金頂，更是世間罕見的神奇之境了。我們從遙遠(yuǎn)的大西北來到峨眉，最高目標(biāo)自然是要登上高入云天的峨眉金頂了。

峨眉山是大自然造化出的一處奇境，整座大山遮掩在碧翠欲滴的萬綠叢中。我們乘坐的汽車在綠叢中繞行，宛如進(jìn)入了綠波浩蕩的畫境。在我們這些來自大西北的人看來，這景色簡直是難以想象！這樣壯闊的綠色，這樣茂密的林木，滿山不留一絲空隙，一路上只見綠樹，不見山的面目。其實也不見樹，看見的只是翠綠的繁枝碧葉交錯在一起，遮了大山，也遮了樹身。遍山起伏著看不盡的綠，天地間充溢著蓬勃的生機(jī)。南方充沛的陽光和雨水，為林木創(chuàng)造了最好的生長條件。望著這滿山葳蕤的綠色風(fēng)光，心中最深切的體味是：生命在這樣的地方真正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汽車在萬綠叢中行駛，帶著我們愈升愈高。幾小時后，不知馳過了多遠(yuǎn)，方到達(dá)山門，接近主峰。峨眉山有多高，由此可以想象了。

方才那幾個小時的一路馳行，原來還是在大山的外圍。進(jìn)了山門，才開始真正登山了。這時汽車被阻在山門之外，再向山頂攀登，就要靠自己的雙腳了。

這里已經(jīng)是峨眉山的高峰，較之一路上，氣溫已明顯下降了許多，有好多游人在山前租借棉大衣。山上的景色也大變了，再不是一路上的碧翠亮麗，而是換成了耐寒的蒼勁青松，色調(diào)變得濃郁而凝重。

起初的一段山道還較為平緩，一路上皆是石塊隨意鋪出的臺階，隨處可見人為的印跡。這讓人聯(lián)想到，從古到今，隨著歲月流轉(zhuǎn)，不知曾有多少人上過峨眉山，而所有到過峨眉的人，都是從這條路線上走過去的。在這樣的石階路上漫步，絲毫覺不出高山之陡峻。而且，沿途還有成群的峨眉猴攔在路上湊趣，令人頓覺是到了世外仙山。

但是前行不遠(yuǎn)，山勢陡然大變，眼前奇峰突起，阻住了去路。由此處再上高峰，就要借助纜車向空中飛升了。也有一條徒步上山的小道，但山崖前的一塊牌上寫著，這條小道曲折陡峭，險峻異常，徒步攀登需用兩三個小時方能到達(dá)金頂。看了這段介紹文字，我們都不敢冒那個險，只有選擇纜車了。

纜車行進(jìn)相當(dāng)平穩(wěn)，站在車廂里幾乎感覺不到是在運行。峨眉多雨，山中雨霧蒙蒙，透過車廂玻璃向外看，不見山也不見樹，偶爾可看到團(tuán)團(tuán)云霧在空中翻騰，頓時意識到自己已置身在山崖之外，下邊就是無底深淵，此時我們正在騰云駕霧，飛向更高的天空。

只在轉(zhuǎn)瞬之間，便被空運到峨眉之巔。

這就是有名的峨眉金頂！現(xiàn)在，我們已把整座峨眉山踏在腳下。我站在金頂放眼四望，眼前沒有了實實在在的景物，周圍皆是茫茫云海，空空蕩蕩。這里比四周所有的目標(biāo)都高，眼前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金頂似乎并無想象中的神奇。這里只是經(jīng)過前人整修出的一個平臺，比一個足球場大不了多少。有兩座古代佛殿在這大山之巔俯瞰著人間滄桑。而我站在峨眉之巔，卻找不到“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因為山頂多霧，完全看不見下面的山影。有人說，金頂就這樣子呀，費了那么多勁兒攀上來，原來什么也沒有……

這就是金頂。上山的途中，一路上風(fēng)光無限，氣象萬千。而最終登上金頂時，超然于萬山之上，就什么也沒有了，四周只有空空茫茫的云霧。

這時忽然明白了，登峨眉山，真正的好景色是在沿途，真正的意趣在于攀登的過程，還有一路上對于登峰的企盼，而真若登上極峰時，眼前卻落得空茫一片……

但是你來到峨眉，就一定要登上峨眉金頂。未到金頂，就等于沒上峨眉山。而你只有在登上金頂時，方能悟出此間之深意。登上峨眉金頂，你就能達(dá)到一種超然的境界。

峨眉金頂，確是世間神奇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