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江
“寒天催日短,風浪與云平。”新疆的冬天,以簡潔明快的剪影,步伐輕盈地走近和走來,最后以幻化的格局走入色彩斑斕的新疆人的視野。
不同的季節(jié)每每蒞臨,大地都會傳來轟鳴的聲音。一座座綿綿山脈的骨架,一條條狂妄不羈的河流,高聳而炫耀地撐起著這片神奇又美麗的天空。
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西部的新疆,雪峰雄起,俯瞰人間如梭歲月;連亙著大地雄睨天下,巧妙的手筆勾勒了蒼茫的戈壁、萬頃的草原和雄渾的河流。
新疆的冬季,獨來獨往與眾不同。一場大雪過后,頃刻之間,寒冷便充滿著上空的蒼穹,勢不可當、鋪天蓋地、揮灑自如,盡情地表達著它的勇敢或者莽撞。
孕育:新疆的冬季是顯性的,也是隱性的
我從未強烈地意識到,一片地域、一個季節(jié)、一種色彩,甚至是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居然如烈酒入腹般有了一份久違的沖動和激情的灼熱,有了一個厚重、感嘆、驚訝和記憶的歲月。它,如同母親,將所有的生命,甚至包括荒涼一并包容著;它,如同父親,將高大的軀體和尊嚴的生命,甚至是沉默無言的性格,鄭重地交給了你。它如托起一本厚重的歷史課本,穿越著風沙與年輪的變更交替,留給你一份終身不忘的感動。
初看色彩,新疆的冬天往往能給世界帶來一份豐富的遐想。褐色的戈壁、黃色的沙漠、斑駁陸離的村莊、靚藍色的天空,還有隱于高山巔峰的雪白。本應是黑白兩極分明的世界里,出現了一道寬闊的灰色、中性色彩的出面,帶著多重色彩的突然和堅決,環(huán)顧著美麗大地。
這就是它的冬天,由地理意義展示出來的新疆。
塔里木盆地、準噶爾盆地、吐魯番盆地,3位血緣相近的親兄親弟,恪守一方土地。此時,它們已直立著身子,揮動著風的手掌,在166.49萬平方公里的三處邊緣,友好地示意、遙相凝望、互致謝意;隱于山脈河流之間、盆地沙漠邊際的小城鎮(zhèn)、村莊、牧區(qū),帶著星星點點散落無序的熱度,構筑了一片片綠洲家園的歸宿地;村莊的安靜、村莊的聲音、村莊的等待,還有點燃的篝火,不分白天黑夜地陪伴著這片美麗的原野;渾然的落日、筆直的炊煙、緩步的羊群、靜穆的雪山,襯映在冰天與烈火之間,揮霍著貯存了一年的陽光,孕育著下一個春天的熱烈。
雪,完整無缺地占據了這片近乎殘酷和極致的冬天。當果樹、胡楊樹、白楊林、白樺樹身上披掛了一春一夏一秋的金色黃葉,在秋風的吹拂下層層落盡;當曾經綠蔭密布從不透光的樹枝間,重新露出藍色的天空,穿越空曠的寂寥流出了歡暢的陽光時,帕米爾高原的喀什噶爾、天山腳下的烏魯木齊、額爾齊斯河畔的烏倫古湖、還有塔里木河旁的萬頃墾區(qū)、被白天鵝裝扮的巴音布魯克草原都迎來了歡欣鼓舞的節(jié)日。它們會以歡聚的方式,揮手招來堆積如山的流云,相攜并肩,與無限的天空一起自如地行走和飄逸地飛翔。然后,重新送走了蒼老的歲月,關閉即將結束的這段歷史。此時,我們都以樹木伸手的姿態(tài),站在它致無盡歲月的送辭里,靜止、站立、面對,任憑捎帶著沙塵的寒風,從臉頰上帶著刺啦啦的感覺蜂擠著穿過。
看似安靜的世界、平緩的天地,積蓄著酵母般迷人的歌聲,從荒野深處升騰起的熱情。你放眼望去,唯有長長的冬季,才會讓新疆在周而復始的歲月里,長久地積蓄著力量、積攢著激情、積累著熱情,以等待的姿態(tài)守候著下一個路口,完成一次生命里帶著突破性的激情迸發(fā)。我這時才明白,是冬季的覆蓋,讓新疆找到了一種完全的釋放。
積累:進入冬季,新疆的時間仿佛完全靜止了
隨著2013年的日歷被一張張地撕下,霜降,這組農歷秋天節(jié)氣里最后一個農業(yè)名詞,終于完成了自己本年的使命,帶著美麗的面紗,動作優(yōu)美地揮手告別。
冬季來了,新疆的時間也來了。享受著時間的美味大餐,在世界龐大而莊嚴的時間格局中,唯有獨樹一幟的時間,算得上是一個色彩分明的果實。作為中國最西部的省,作為與歐洲幾近毗鄰的地區(qū),深居內陸的人們,獨享著私密的時間,就是一件最有地域特色的大事情了。
泛綠的冬小麥正等待第一場雪的到來。急切的人們開始翹首向往冬天的暖陽。從東部哈密回王府的漢式角樓到西部惠遠鐘鼓樓,從遙遠的帕米爾高原到群山間的小村莊;等待人們的也許是熱氣騰騰的相聚,也許是窗花里的一張桌子,一本書,一杯奶茶;或許還有一段歷史等著你去咀嚼。
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曾用非常羨慕的口吻談論過新疆:世界的文化體系之中,中國、印度、希臘羅馬西歐、伊斯蘭這4種不同的文化,唯有一次全部亮相、整齊集中在新疆這片神奇的大地上了。不同地域和不同質地的文化,讓塵土飛揚的大地重構著另一種重彩的歷史,自然而然地成為串起文化玉石的線索,憑據著寺院、廟宇和圖騰的不同外形,和平協調地留在了新疆,任憑時間這位修德持重的大師,滿帶著耐心和欣喜,屏氣凝神地去細細地打磨研修。
冬季的新疆,讓新疆有足夠的時間,找到了一處歇息停步的地方。這是時間營造出來的空間,也是由充滿木炭火、羊羔肉、辣子粉和飄揚的茴香氣味,用沖動和藝術的激情開辟出來的時間。
還有來自民間的歌聲,帶著響徹云霄的氣勢。大地與河流、大山與高原、沙漠與流云;還有棱角分明的季節(jié)、個性鮮明的民族;還有尚留在史冊里的樓蘭、羅布泊、米蘭、高車、匈奴、喀拉汗、別失巴里;還有陪伴著塵土在飛揚中蕩漾激昂的刀郎、氈毯上歡快的十二木卡姆、日日夜夜泣血歌唱的瑪納斯奇和用力彈響的冬不拉。那是胡楊樹、小白楊、婷婷白樺和穿過玉門關一路走來的左公柳、葡萄樹,時時彰顯著飽滿甜蜜的桑葚、哈密瓜。它們是每一天都會最先開門揖客的清晨。正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才會讓這一片泥帶著清香氣味,一次次地沉迷浸潤在這份宏大磅礴的狀態(tài)里,呈現出無比朝氣的生命狀態(tài)。相互間的包容、相互間的激勵,相互間的沖撞,能完全做到這些的唯有新疆。正是這些能夠混合在一起的新舊詞匯,它們的信息之大、之飽和、之溢滿記錄著新疆農耕、游牧的歷史。
人們在感嘆著新疆豐富的白與黑的季節(jié)更迭,也驚嘆著白與黑之間細密無間的灰色溫度,正是這些醞釀和發(fā)酵著自然色彩的過渡層次,讓攝影師們有了更加豐富的藝術體驗。殊不知,這正是中原大地上諸多攝影家、藝術大師最為喜愛而可望而不可及的。表現這些簡單的豐富和豐富中的簡單,實際上是在叩拜著了人類藝術的真諦。雪原之上,灰色的村莊揣著雙手緘默著,它們喜愛冬季的收獲。在等待和孕育的期盼中,新疆像一位富有經驗的老農,欣喜地傾聽著種子在一顆顆地開花、在一枚枚地綻放。
考驗:獨特和不同凡響,讓新疆有了急于表達的欲望
冬天的分量勢不可當,這些暴雪帶著君王的威嚴,令來自西伯利亞的狂暴之風,以酒后失態(tài)的錯落,在反復回旋和盤桓之間,擁有了潮濕的喘息和莊稼的氣息。吹落的種子,撕碎的痛楚,撕裂的熾熱,冬天還是帶著破壞的快意來了。這才是來自草原、牧場、田野、荒野和打草者身上的馥郁氣息,是來自河流、湖泊、溪流、泉涌和冰山之下坎兒井里的聲音,也是來自絲綢之路上消失已久的夾雜著凄婉和憂傷的聲聲駱鈴。你不能不去感受,每一個新疆的冬天都是一次重新的輪回,都是身處歷史與當代、時間與空間、純凈與混雜的多層厚重前。因此這也是一扇僅用兩只大手,始終無法用力去推開的敞亮大門。
狂風之后,沙塵之后,雪來了,隆重地推出了它的場面。這是狂歡者的聚集,也是載舞者的匯合。一場接著一場如同傾盆大雨的雪,沿著山脈、沿著盆地,沿著河床,用頃刻的迅猛亮相出場,成為這個季節(jié)里最為亮麗的主人公。
自由瀟灑的大雪,精靈憐愛的雪,萬物等待的雪,舞蹈者的雪,音樂間的雪,歡呼里的雪,還有我們敬佩過的雪,都帶著一副野性的彪悍如約而至,神情歡愉、雄姿勃發(fā)地巡視著這片起伏廣袤的大地,迎接和等待它一年一度的新娘。雪季來了,或細如粉末點點滴滴,趁著迷霧的掩蓋用力地親吻著大地上能夠找到和看見的事物;或寬如葉片,用紛飛的鱗甲覆蓋著大地之上的萬物,包括干枯千年的胡樹、睡眠中的森林、頹敗的泥筑古都,也穿山越嶺覆蓋著成吉思汗騎馬走過的牧場古道。層層密密的雪片,如提開閘閥的大壩之水,勢如破竹地席卷而來,淹沒了喧囂不息的大小城鎮(zhèn)、淹沒了散發(fā)著干草燃燒氣味的鄉(xiāng)村牧區(qū),也淹沒了寂靜無聲的戈壁沙漠。
雪成了新疆大地上滿身新裝的裁剪師,點燃涸浸、描涂抹寫,寥寥隨意的幾筆,便把面帶蒼涼和悲傷心情的大地裝扮得潔凈如新,僅用巫師才有的神奇之手,便把一個又一個穿戴著尖帽子、皮大衣、長筒鞋子的男人女人,持續(xù)不斷地從布滿童話的秘境里送了出來,讓他們?yōu)榱藧矍?、為了友情、為了祖先的故鄉(xiāng),勇敢地守候在沉靜的大地上;讓他伸展優(yōu)美的肢體、蹬出滑動的雙腿、張開噴熱的喉嚨、扯開熱騰騰的肺腑,歌頌著蒼茫的天宇、歌頌著心中的神靈。
和中國的內陸相比,新疆的冬季的確與眾不同,它可以“早穿棉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它可以在雪原之上“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任憑著一具具滾燙的生命,在冷與熱之間享受著感情之間強烈的交替;它可以收起被手掌磨得光亮的坎土曼,把陳舊的熱瓦甫響起來,彈動的弦指上,一次次地撥動著少女身后一條條黝黑的長辮。聲聲激越、低語回蕩,輕手放下手中的牧羊皮鞭,坐聽著氈房之外風吹過后。它撩動著冬不拉細細的腸絲,一次次地唱著起伏的山巒和山巒下我們低矮的故鄉(xiāng)。它可以站在用蒙古包連成一片的鄉(xiāng)村里,聽著馬頭琴和蘇爾在爐火旁重新響起,體驗“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生活。這可是懷念祖國、懷念英雄、懷念親人發(fā)出的低吟。還有身處中國版圖西北角的寂靜的圖瓦人,還有離開了樓蘭古都的羅布泊人和他們?yōu)橹販毓蕠x煌的一條條開裂的漁船。
搏擊:冰和雪構成的新疆才會擁有的文化風景
冰雪覆蓋下的土地并不安心,最不甘寂寞的是人群,是生活在不同角落里的新疆人。
從人類滑雪的發(fā)祥地阿勒泰開始,冬天將腳步重重地落在了可可托海、落在額爾齊斯河清澈的源頭,這是一種氣溫在零下40度的驕傲。冬季讓這一片素有“中國北極”之稱的源頭,承受又一次透骨的極寒。從冰凍的水面上,塔里木河停止了它的怒吼,以父親般的溫情,坐在沙漠的邊緣眺望著遠方的藍色天空。
冬天以潔白的姿態(tài)呈現。雪是冬天最親密的戀人,是大自然純潔的結晶體。雪是新疆喂養(yǎng)大的精靈,是略顯粗糙和干旱大地上一群迎春的雨燕,是帶著希望啼血歸來的杜鵑鳥,是生生死死、來來回回,從不間斷向生命表達著愛情的勇士。
面對著厚雪堆積的冬天,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它就是冰和雪!從巍巍昆侖山“冰山之父”的冰峰到林海雪原里保持警惕的邊防哨所,從帶著現代城市氣息的烏魯木齊到天山雪峰下透明清澈的冰達坂;從天山奎屯大峽谷的刀切斷痕流動的淙淙雪水,到阿爾泰山下堆積著神秘符號的三道海子王陵;還有寧靜、原始帶著處女般清閑的喀納斯湖和從木屋里流淌出來的蘇爾聲聲。雪,用嚴寒的陽光,點燃了騷動的冬天。平整的雪原上,一隊隊踏雪而來的馬隊;一陣陣雪橇的轟隆,一片片滑雪者的驚喜,還有擁擠的騎手,在粗獷的呼叫聲里蕩起了雪花的碎片。人歡馬嘶雪飛的場景,旗幟飄揚祭山的場景,在森林之間,在胡楊果樹之間,在柳枝紛飛之中,引回了吶喊震天的大漢王朝、匈奴鐵騎和突厥的重裝馬隊?;鹧妗⒒鸸夂突?,隱匿在濃濃的煙霧里,帶著無數的聯想,閃現著蒙古人、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塔吉克人、柯爾克孜人、圖瓦人的一張張臉……雪,借著夸張擬人和比喻的手法,借助著低沉與激昂、光榮與使命、生命與歷史一幅幅畫面的反復交替;雪,又一次擁有著血緣基因里的圖騰族譜,出現在無垠的雪原和高高的山巔上,用火光的紅、血液的紅與奶液和雪的白色,完成著他們對于先祖的祭祀。
長達半年的賞冰滑雪,異域絕色的文化觀光;既有與眾不同的民俗民情體驗,又有個性和個體的生命在寂寥中的深入體驗……新疆正成為中國的冰雪圣地。
如果說,在新疆自有的體系里,包括人畜和植物的生命世界,最具有重頭戲的就是冬季,因為,唯一的冬季孕育了新疆的世界,給了新疆下一次隆重的春天,持有這種個性分明的特點,毫不夸張。
在沉睡之中積蓄著力量,在安靜之間等待著春天。新疆的冬季帶來的意義往往不同,它是一份生命的禮贊,是滾淌著能讓你流淚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