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俊
王宗仁:年輕時多上一些山多過一些河
邢小俊
年輕時獨特的生活經歷,造就了一個人獨特的人生……
他,曾在年輕時馳馬青藏線,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高原。以后不管身在何方,總覺得青藏高原才是他永遠的故鄉(xiāng)。安家北京后,他總覺得生活在內地有哪點不對,他日夜想念著高原,腦海中總浮現出那雪山冰湖藍天的樣子。
邢小?。?/p>您120次翻越了海拔5300米的唐古拉山,創(chuàng)造了一位軍人、一名作家的最高紀錄,應該說您是當代軍旅作家里最有獨特生命體驗和感悟的一位了,您為什么會如此鐘情于青藏高原?最初是什么原因而上了高原?
王宗仁:18歲當兵以后就到了高原。當兵的時候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初中畢業(yè)以后,沒有考上高中,在一個小學里面教書,那時候自己覺得小學天地太小,就一心要去更廣闊的地方。但是有一個基本的指導思想是,我要去艱苦的地方,這個想法從小就在我心里埋藏著。小學四年級時寫過一篇作文,那時候老問大家長大后志愿是什么?我就說我要去青藏高原。覺得那個地方很好,有雪山、草原,這對一個十多歲的小孩是很有吸引力的。
我的部隊就在昆侖山下駐守。那是一個晚上,我不知道我走了多長時間,坐著悶罐車一樣的火車,然后又坐汽車。當時青海不通火車的,我們只能坐汽車,而且倒了幾次車。到蘭州以后,就開始坐汽車,一天一個站,反正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白天黑夜都在坐車。一天深夜下了汽車,到了一個很荒涼的原野里,好像是個戈壁灘,有人告訴我們這就是格爾木,這里就是我們的軍營。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高原軍旅生活的第一步。
我在青藏高原一干就是七年,從1958年到1965年,我是汽車兵,執(zhí)行給西藏駐軍和地方運送物資的后勤保障任務。從甘肅河西走廊某火車站起運,到拉薩、日喀則、亞東等地方,2000多公里,20多天甚至一個月執(zhí)行一趟任務,日出日落,就這樣穿行在世界屋脊上。
邢小?。?/p>您在近四十年的時間里,幾乎每年都要從北京去一次青藏高原,走一遍青藏線上的兵站。您的名字一直與青藏高原、與高原軍人聯系在一起,您的每一篇作品都在充滿激情地講述那片亙古高原上的故事。
我曾讀過您一些作品,像《青藏風景線》、《情斷無人區(qū)》、《可可西里的白房子》。據了解,您創(chuàng)作出版的40多本書中80%作品都是反映青藏線官兵生活的。
王宗仁:
到現在為止,我已創(chuàng)作了五百多萬字的作品,它們全部源于青藏高原,源于青藏高原上的一代代軍人。青藏高原的不同尋常,在于它氧氣稀薄,氣候酷寒,在于通向它的僅存的幾條道路非常艱險,更在于那些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特別是軍人,他們以與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觀念和生活狀態(tài)居住、駐守在那里,高原上每每發(fā)生的都是令我感動不已的故事。這種城市生活中難得的感動,召喚著我一次次走向青藏高原。
我無法數清我的腦子里裝了多少青藏高原上的故事:邊防線上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草原上一個藏族部落的興衰,風雪世界里一泓熱騰騰的溫泉,總是望不到頭的公路邊矗立著一塊蒙滿塵埃的里程碑……我一次次地上青藏線,那里的人與事情積累在腦海里,成為我的創(chuàng)作源泉。
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這種激情。一個永不喪失生活激情的作家會葆有旺盛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
我一次次地去青藏高原,就是為了留住這份激情。
我沒想到的是,文學的確讓我離開了高原,離開了那條我常年往返的公路,但是我的心卻永遠離不開了,那條公路讓我此后一年年地牽腸掛肚。
我想,如果沒有文學,我人離開高原心也就會隨之離開了。
四十多年來,從渴望離開高原到一次次地重返高原,我的思想感情走過了漫長的歷程。我真正將自己的命運與青藏高原交融在一起,是在1990年的夏天,那個夏天我在長江源頭的沱沱河兵站遇到了這樣一個人:他主動要求上高原工作,不久以后病痛纏身,但就是沒人能勸他下高原。他的臉被數種高原病襲擊得猶如死人一樣蒼白,他卻出人意料地果斷拒絕了我的采訪。沱沱河兵站站長關茂福從此留在了我的心里,不曾有一天消失過,他的臉、他的神情、他站在高原上的瘦削身軀,讓我一下子對青藏高原有了全新的認識,我的情感有了一種從山谷升騰到山巔的感覺。
我問自己:我能像他一樣嗎?我又問自己:又有誰能像他一樣?
我對青藏高原有著難舍難分的感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我對青藏高原上的軍人有著血脈相連的感情。這種感情濃厚得令我不得不提筆去寫,我需要將每一次再上青藏線的感受傾吐出來。我有七年時間是在昆侖山落地生根的生活,有百余次翻越唐古拉山的經歷,所以,無論我寫什么,筆始終沒有離開過青藏高原上的軍營。
邢小?。?/p>對于人短暫的一生,所有的經歷其實都是一筆財富。您覺得您的哪些經歷改變了您的一生?
王宗仁
:我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在青藏高原當汽車兵,正是青春好年華的時候,可我從早到晚握著方向盤,在蜿蜒于高原上的公路上顛簸。青藏公路的路況很差,常年覆蓋著冰雪,我總是掛著低擋提心吊膽地行駛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時間長得難以形容,日子永遠枯燥無味。碰上車子拋錨,在雪山或戈壁上一待就要三五天,一個人忍饑挨餓地守著車,日出日落不會遇到一個說句話的人。那時,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高原?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后來我找到了排遣寂寞的一種辦法:看書。
我的駕駛室的靠背箱里裝滿了一本本卷了角的書,它們寄托著一個年輕士兵排遣寂寞的愿望。直到有一天,當我拿起筆,在一摞加油卡片上寫完我的第一個高原故事時,我才意識到,寂寞的并不是日子而是人的心,心是滿的日子也就充實了。
我在青藏高原七年,在兩千多個十分寂寞的日子里,我學會了寫作。
邢小?。?/p>高原的經歷如何變成人生財富的?
王宗仁:
我太珍惜這段磨難了!我就是從世界屋脊上的雪山里走出來的一個作家,青藏的山水壯了我的筋肌,給了我智慧。作為一名在青藏高原汽車部隊的汽車兵,幾乎每個月都要從那鋪滿冰雪的群山跑上幾回,戈壁、草原、冰河、峽谷是我身體和心里的營地。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些刻骨銘心的體會深深地烙入我的靈魂:越是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越能感受到生活的豐富和美好。困難當頭的生活既是慈母,又是嚴父,得到的收獲是千金難買的珍貴。
在雪山銀嶺開汽車所吃的苦,是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夜里住在臨時搭建的四面透風的帳篷里,天黑乎乎的就從被窩里爬起來,一直到夜里七八點鐘還在路上跑。臉上總是蹭著油膩,沒有工夫也沒有水去洗。最難受的是疲累纏身的那個滋味,一天下來渾身上下沒一塊舒坦的地方,走出駕駛室就癱在地上一步也不想動了。然而,正是青藏高原的汽車兵生活,給了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豐富的源泉。
在高原上,生命是如此頑強,而生命又如此的脆弱。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一切,經歷了人生的大悲大喜,到現實中去體驗生活,去感受人生。
我寫一個迷路的藏族姑娘被救到兵站,寫道班工人在干渴的沙漠設立了開水站,寫飄雪的冬夜兵站的同志為拋錨的司機上山送飯,寫汽車掉進冰河后司機跳進寒流滾滾的波濤里救車……那些感動的人和事,正是那段艱苦的歲月里給我最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
邢小?。?/p>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與死無疑是兩個最要緊的主題,您的作品中經常無法回避的是生命和死亡。說起死亡,您曾經寫過一篇特別受好評的散文叫做《跪拜的藏羚羊》,聊聊這篇散文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吧?
王宗仁:
這篇文章后來在轉載時把題目改了,最初是《藏羚羊跪拜》,很多人因為我這篇散文而掀起了一場保護藏羚羊的運動,我覺得應該有點關系。人們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可可西里,投向藏北草原,都是藏羚羊引起的。應該說確實是較早地關注到了藏羚羊,從50年代末到了高原以后,那時候藏羚羊和我們在高原上賽跑,人和動物相處得非常和諧,我們開汽車在青藏公路上跑,藏羚羊跟著我們的車在跑,也沒有人想到去傷害它,覺得真美好。后來對于藏羚羊的傷害大概就是到了“文革”當中,開始打獵,再后來就到了90年代初期,當人們發(fā)現藏羚羊身上的寶以后,大規(guī)模的屠殺就厲害了。特別是在可可西里,那是國家,也是世界上最后一個藏羚羊繁殖的樂園??煽晌骼锊亓缪蜃疃嗟臅r候大概是15萬頭左右,后來呢,打獵滅到只剩下兩三萬頭的程度了。我覺得很心痛,我們在高原上很少看到藏羚羊了,后來是真的看不見了,藏羚羊遠遠地躲開了青藏公路,躲開了人群,跑到深山里面去了。志愿者就開始到可可西里去保護藏羚羊了,藏羚羊受到法律的保護了。2009年我去高原,一路上我們趴在火車上,大草原每隔一段一大片藏羚羊,我們心里是很高興的。
寫這篇散文的初衷,最想說的是從深層來解釋人性,揭示的是人的獸性,或者是獸的人性。那個獵人,當他拿著刀拉開藏羚羊的肚子后,發(fā)現藏羚羊肚子里有一個小藏羚羊,它是一個懷孕的母親。這個藏羚羊知道用母愛去保護它的孩子,可是我們的人就不給它這權利,非得把它殺了。好多人讀到這篇散文后,眼淚就嘩地流下來了。
邢小?。?/p>媒體評價您的散文是高寒散文,伴著風雪和冰渣;又同時說,您的散文是生命散文,與嚴寒缺氧做著生死較量。作為當代散文名家,請您給我們談談散文創(chuàng)作。
王宗仁:
文學是人學,是社會學,是人生學。我堅信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每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歷無不和他的人生里程密切相連,無不和他如何認識這種人生里程密切相關,文學不僅僅生活在生活中,還生活在作家對生活的看法和認識中。
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認識生活的過程,就是認識人生的過程,也是認識自己的過程。文學,尤其是散文,它直接來自一個人的情懷,是一種精神的回望。散文貴在散漫隨意,它卻一直通到人最原本的深處,心靈或者靈魂。散文的真誠是從頭到腳的。
從生活到文學,需要靈性,需要升華。我從創(chuàng)作實踐中認識到,這種靈性和這種升華,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在開始創(chuàng)作時,是否處于感情的激動之中。有了激動就可以觸發(fā)心底里積累的生活,就可以產生豐富的創(chuàng)作想象,就覺得迫不及待地想動筆。
寫作要順其自然,也許,這樣的隨意、放松,會有驚喜等候著你。人生也大致如此,功利思想不可能沒有,但是急功近利不能有。如果抱著太強的功利心去做一件事情,負擔太沉,手腳受束縛,往往事與愿違。應該是遇山就上,遇坡就下,遇河就過,對得起生活,對得起生命,結果就顯得不重要了。如此而已。
這些年,我經常給我身邊的年輕人講,一個老想著下坡的人是上不了山的。趁著你血氣方剛的時候,要盡量多走一些路,多上一些山,多過一些河,多經歷一些事。等你們長大了,等你們老了,不能上山了,不能下河了,甚至不能走路了,就知道年輕時做的這些都是別人搶不去的財富。
一個人,要把你一生的熱情在你最摯愛的事上點燃。
邢小俊:
陜西是一個文學大省,也是一個散文大省,在浮躁的、快節(jié)奏的當今社會,陜西仍然有一個群體,在可貴地堅守,過著平淡而有夢的生活。對于這個群體您想說點什么?王宗仁
:年輕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它不會久留。每個人都應該明白一個道理:人從出生時起,每天都在向死亡走去。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自然規(guī)律。唯其短暫,我們才應更珍惜時光。
一個人一生會遇到好多事要做,但是有一個原則不可違背:兩件事情不能放在一起做,要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這就是說,要把你一生的熱情在你最摯愛的事上點燃。一個人,一輩子認真做好一件事,足矣!
一個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有一件是他非做不可,而別人又是無法勝任的。那么一個人一生中只要找到這件事,就要全身心把它做好。
我已經找到了我這一生應該做的那件事,那就是寫青藏高原和那里生活著的無畏的人。
他極為樸素,如果是在清晨遛彎,我們怎么也無法想象出這位衣著簡樸的老人,卻擁有這樣傳奇的經歷,寫出了那么多精彩美文。
他說,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激情;他說,散文的真誠是從頭到腳的;他說,趁著你血氣方剛的時候,要盡量多走一些路,多上一些山,多過一些河,多經歷一些事。他還說,要把你一生的熱情在你最摯愛的事上點燃!
這些平易而深邃的人生感悟,讓我們感受到他的真誠,感受到他的精神之源,感受到他的純粹和潔凈……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