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鴨湖
——城市筆記之八十七

◇ 莫曉鳴

◇ 莫曉鳴

我的棲居地在另一座熱帶城市，對于這個叫鴨乸湖的地方，我完全是個陌生的闖入者。今天晚飯后，道路引領(lǐng)我穿過一條街巷，又穿過一條街巷，想不到眼睛立即被一片寬闊的湖面所吸引。這時夜幕初降湛江這座城市，湖水在朦朧的光影里安靜地泛著粼粼波光，一閃一閃，仿佛回應(yīng)著我的視線，仿佛用我無法破譯的語言，告訴我相遇的激動和歡喜。

早先有朋友告訴過我，這個湖的來歷簡單而缺乏渾然天成，它不是天造地設(shè)，它的形成很偶然——在一片波濤翻涌的內(nèi)海灣修建軍民堤，于集體無意識中圍合成湖。是什么人的一聲號令導(dǎo)致聲落湖現(xiàn)，我無意去查考，因為總有一些名躁一時的面孔回歸平凡，然后湮沒在歲月的煙塵里。但是我相信，相比天下所有的湖，這個湖最年輕，它的湖畔沒有劉禹錫“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的吟唱，也沒有范仲淹“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題銘……它年輕得近乎沒有歷史，但是它有未來，如它湖面一樣廣闊的未來——在近六十年的浩浩蕩蕩時光中，這個湖的美好漸漸被人們探索和發(fā)現(xiàn)。也許這便是時間的秘密，它善于在漫長中慢慢地消磨和篩選，然后無聲無息地判定世間的一切去留。

我在湖畔輕輕地邁著腳步，盡量讓腳邊的小花小草不發(fā)出聲音，生怕驚擾了滿湖的寂靜。近六十年日落月升的蒼茫，湖岸上的人間悲喜劇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而這個湖呢，它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滄桑與歡愉？萬物有靈，我知道這個湖的魂魄深藏在湖水里，如今，它回應(yīng)我的卻是坦蕩無垠的閃閃波光。也許可以說，為了實至名歸的這一天，它靜靜在鶯飛草長中等待了幾十年，不急不躁，雍容大度，完全不為岸上的喧囂所動。此刻，盡管我的位置仍是隔水相望的位置，我驚喜自己與這個湖不再貌合神離，我理解了它，在與它的默默對視中讀懂了它的性格，讀懂了它無為而為的境界與追求。

今夜恰好有月光，在一片白茫茫里湖面似籠著一層輕紗，朦朧中又多了一份散淡。我的身影倒映在湖水里，借著月亮的光茫不知深淺，湖讀懂我了嗎？它又要給我什么啟示？湖面不時飛掠起一只只夜鳥，身姿矯健，聲音脆亮，這些夜色里的精靈是不是代表湖向人間宣示什么？在湖邊走動的人有不同的人生，高矮胖瘦的身體里各懷心思。在湖之外，物欲卻是另一種水，恣意橫流，多少人沉浸其中爭先恐后?；钤谒资?，在稠密而肆無忌憚的人群里謀食，我承認(rèn)我自己也是個俗人，在眾多名利場中亦步亦趨竟不覺得臉頰微微發(fā)燙。假如湖真讀懂了我，該讓我糾錯什么呢？湖無語，只是送來一陣又一陣?yán)滹L(fēng)，其實，答案我已了然于胸。面對一片廣闊虛懷而又波瀾安詳?shù)暮妫抑荒苣?。難道我該對它申辯世態(tài)遮蔽下人生選擇的無奈與驚惶？

當(dāng)然，我不會在鴨乸湖邊流連忘返，也不會因一己的煩憂去打擾一個湖。對于鴨乸湖，我僅是一個身影匆忙的過客，明天一早，我將攜帶行裝在舟車勞頓中奔赴海南。一個常以山水滋養(yǎng)心靈的人，會在無湖處發(fā)現(xiàn)湖。但是我會記住，今夜，我心境一片澄明；今夜，我卸下滿身俗務(wù)，兩手空空，但心中獨占著一個湖。

賣水果的女人

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走出小區(qū)左拐幾步，看到這里突然多了一個水果攤，攤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海南女人。這個女人神情惆悵，目光多愁，仿佛剛剛送走遠行的親人。往后的日子，有時我邊走邊隨意看她一眼，總覺得她悵然若失的神情郁郁寡歡，暮氣沉沉，與春綠萬物的勃勃生機很不協(xié)調(diào)。

據(jù)我最初幾天進進出出時的觀察，她的生意并不好。小攤生意一靠吆喝，但我從不見她吆喝，仿佛張口招徠客人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退而求其次的是靠陪笑臉，然而笑容在她的臉上更是難得一現(xiàn)，哪怕裝模作樣的職業(yè)微笑都難覓蹤影。我便想，這樣一個木訥的女人，身后是個什么樣的家呢？為什么偏偏跑來城市勉為其難賣水果？不惜讓自己喪失用武之地——海南的鄉(xiāng)下女人都以吃苦耐勞著稱，幾乎每一個都是扶犁馭牛的種田能手，地里順風(fēng)點頭的農(nóng)作物，無不讓她們伺弄得神氣十足日日見長。

在城市里安置一個單薄的水果攤，她總是從早上守到晚上，一副兢兢業(yè)業(yè)的樣子。很多時候我深夜歸來還會看到她，她瘦削的身形即便在朦朧的光影里，仍會一次次引我側(cè)目。其實，她的水果樣相很不好，可能采購時要的是便宜貨。我每次看到她時總有種莫名的心酸，有時想掏錢幫襯她一下，但我曾經(jīng)買過她的水果，她的水果確實是品次味寡，往后我就很少光顧。

海南的春天最不像春天，清明節(jié)一過，?？诘拇蠼中∠锉銦崂藵L滾，劈頭蓋臉，連躲在樹蔭里的流浪狗都不停地吐著舌頭。這天中午太陽同樣放肆狂野，曬得呲牙咧齒的路人頭重腳輕。我也是一身汗水從外頭回來，遠遠就看見她正撅著屁股彎腰拾撿散了一地的蘋果。她俯地的腰身一扭一扭，穿在身上厚厚的舊運動服特別惹目——大概是她兒子棄穿的校服，背后印著“某某中學(xué)”的字體依稀可辨。當(dāng)我走近時，恰好對面開來一輛小車停在了她的跟前，散在地上的蘋果不管不顧地?fù)踝×塑囕?。這時她更加亂了手腳，她一邊偏頭謙卑地對車主道歉，一邊三三兩兩地收撿蘋果。車主是個年輕的時髦女人，對她的連聲道歉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只是目光冷冷地看著車前的一切。我稍微放緩了腳步走過，腦海里不斷疑問：是某雙粗暴的大手將她的水果撒了？還是某只魯莽的車輪撞倒了她的籮筐？但是，當(dāng)我踏上回家的樓梯時又不禁自嘲起來：即便我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四月底的一個傍晚，淅淅瀝瀝下著夜雨，這場自鳴得意的春雨一直從中午延續(xù)到夜里。我將潮濕的雨聲關(guān)在窗外，正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看言辭閃爍的宮廷劇，忽然有一朋友來電話，說剛好在附近辦完事，要順道看看我，客套地問我是否方便。我當(dāng)然不會拒絕雨夜造訪人，便與他約了時間，不一會，我撐傘去小區(qū)門口迎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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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行人紛紛急不可耐地奔向家門的雨夜，我竟然還是看見了她，不由讓我心里一凜。在她日復(fù)一日擺攤的地方，她戴著海南特有的舊斗笠，身披一張透明的塑料薄膜——這種薄膜我小時候在農(nóng)村很常見，現(xiàn)在人們普遍使用質(zhì)地良好的雨衣，很少有人再用薄膜遮雨——蹲在路邊一心一意守著她那讓人看了就沒有多少食欲的水果。

我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定，心里不斷盤算著披雨而來的朋友，該如何踮腳穿過城市積水的街道。斷斷續(xù)續(xù)有很多人從她的攤前經(jīng)過，拖泥帶水，但并沒有人在她的眼巴巴中停下腳步，試圖問候她躺在籮筐里的水果。

傾天而下的雨絲爭先恐后撲向地面，沒有半點猶豫和驚懼，黑暗的夜空變得更加深不可測。我在雨中變換了幾回站姿，濕漉漉的朋友終于挾著一股水汽來到我的面前。兩年不見，他胖了很多，言談舉止也氣派了很多，我一下子相信了他在電話中所說的日進斗金并不是吹噓。

就在我與他拍肩握手的時候，他一眼瞥見了身旁的水果攤，竟聲音夸張地喊了起來：我第一次登門拜訪，豈能空手？阿姨，揀大的蘋果給我來十斤。

她聽后馬上精神一振，連聲說好好好，也許是過于激動，海南腔普通話穿過雨絲時顯得有些顫抖。然后，她便伸手左掂掂，右摸摸，神情專注地揀起蘋果來。

我怎能讓客人當(dāng)面給我買水果而不加阻攔呢？于是，我便態(tài)度委婉地推辭。這時她的眼睛望望望我，又望望他，神態(tài)卑微地等待著某一張嘴里迸出的一槌定音，連風(fēng)吹跑了手里正準(zhǔn)備裝蘋果的粉紅色塑料袋也顧不上。只見客人揮揮肥碩的大手，倒似心照不宣地順?biāo)浦郏汉谜f好說，既然你不讓買，我就客隨主便了。說罷，兩個久別重逢的身影聚攏在雨傘下漸行漸遠，剩下身后一雙失望的眼睛空空茫茫，這雙眼睛讓我在做作的說笑中不敢回頭。

大概一個月后，她突然不見了，她的位置被一個修鞋的男人占領(lǐng)。我借擦鞋的機會試著向修鞋男人打聽，才知她來自海南中部農(nóng)村，丈夫前年出車禍喪失了勞動能力，變成家里一個唉聲嘆氣的角色，她便將幾畝薄田交由年邁的公婆耕種，自己獨自來海口賣水果，好歹掙錢養(yǎng)大三個孩子。但是，生意并不如她想象那樣貨真錢來，她的水果生意連連賠本，最后連房租都難以為繼，只好草帽遮顏悻悻回鄉(xiāng)下。

聽后我心里格噔了一下，很后悔那次不讓朋友買她的水果，也后悔自己僅僅關(guān)照過一次她的生意。她曾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留下的足跡，轉(zhuǎn)眼就會被喧囂的市聲一層層淹沒，然后了無痕跡。

責(zé)任編輯：邢小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