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1994年,我應時為《古典文學知識》責任編輯姜小青的邀請,寫過一篇《我的學術經(jīng)歷》,其中有一段話,是說我攻讀兩個研究生學位的經(jīng)歷。后來我經(jīng)常提起這段話,作為研究生“古典文獻學”第一課的講課提綱。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是因為它頻頻受到大家歡迎。我想其中大概有三個道理:第一,這些話是講自己的經(jīng)驗,向聽眾提供的不僅有知識,而且有獲得知識的方法,因而有一定價值。這價值就是老話說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第二,這些話說的是大家經(jīng)常遇到的問題,是一些“老話”。而老話的意義就在于它“平?!?、“經(jīng)?!保婕澳撤N普遍性?!队衿肪矶摺断挡俊氛f過這個道理。它說:“經(jīng)”就是“?!保怼敖?jīng)緯以成繒帛”,也代表“法”和“義”。第三,這些話講的是我作為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時候的經(jīng)驗,其實也就是講1980年代初期的研究生教育,可以反映某種傳統(tǒng)。大家是不是知道,當我們“與時俱進”到21世紀以后,我們也丟失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為此,需要用“反思”的方式——回過頭來學習傳統(tǒng)的方式——進行總結。總之,這些話講的是個人的經(jīng)驗,也許有獨特性,也許又有片面性,可以供大家批評、參考。
現(xiàn)在,我就打算把這些話再講一遍。方法是,先介紹這段話,然后從中概括出進入學術工作的十條經(jīng)驗,逐一作點解釋。下面就是這段話,請大家注意括標阿拉伯數(shù)字的那些文句:
1979年,我作為大學二年級的學生提前參加了研究生入學考試,被復旦大學錄?。?)。從此以后,由王運熙老師引導走上了學術道路。那時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國文學批評史,按導師要求,對《史記》、《漢書》、《論語》、《孟子》、《詩經(jīng)》、《楚辭》、《文選》、《四庫全書總目》等經(jīng)典著作及其注疏書作了反復閱讀(2)(3)。我很崇拜王老師,對他的只言片語銘記不忘。于是在閱讀上述作品的過程中,注意加強自己在文史各方面的知識素養(yǎng),也懂得了客觀而完整地掌握歷史著作的重要性(4)。這時我也讀了許多學術名著,例如清代學者的考據(jù)學著作、近代幾位史學大師的論文集,以及王師所著的《六朝樂府民歌》、《樂府詩論叢》等,這使我注意到傳統(tǒng)文學研究之外的一些學術領域,對王師習慣使用的“讀書得間”的方法(5),或者說重視從歷史條件和事物聯(lián)系方面來研究古代文學藝術的方法,有所領會。我的碩士學位論文《明曲本色論的淵源及其在嘉靖時代的興起》(6),即曾嘗試在較廣闊的歷史視野中,聯(lián)系作家生平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來對文學思想之變遷加以考察。
1985年12月,學位論文答辯會后同導師任半塘先生合影
1982年,在完成碩士階段的學習之后,我又師從任中敏先生,成為揚州師范學院隋唐燕樂歌辭方向的博士生(7)。這三年的經(jīng)歷是刻骨銘心的。一方面因為任師的要求嚴格,另一方面也因為更換了一個專業(yè),必須付出加倍努力:三年的讀書量遠遠超過了過去的想象。那時總是凌晨五時起床,往任師處報到,然后緊張工作到深夜;一年里只有春節(jié)那一天可以休息。當然,天道是酬勤的。由于任師以他在“唐藝發(fā)微”方面的巨大建樹為我的工作提供了資料基礎,又以他勇于開拓、勇于批判的宏偉氣概鼓舞了我的學術自信,我獲得了一次超常發(fā)
揮的機會。從技能培養(yǎng)的角度看,任
師注重博大的學術作風迥異于王師注重精審的作風,這也恰好在我身上形成了一種互補(8)。我按照任師的指導及其工作習慣,在撰寫博士學位論文《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之前編輯了一部資料考訂性質(zhì)的作品《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集》,借此對隋唐五代音樂文學資料作了一次全面清理(9);同時也按照王師的習慣和方法,注重運用目錄學的成果,注重專書研究,比較細致地探討了清商曲與相和歌的關系、琴曲發(fā)展與《胡笳十八拍》之年代的關系、《樂府詩集》的史料來源等問題??傊?,幸賴兩位好老師的指導,當六年研究生生活結束之時,我畢生的學術事業(yè)便有了一個扎實的基礎。
一、 從事實出發(fā),而非從原則出發(fā)
這是第一條經(jīng)驗。
我在家鄉(xiāng)讀大學(江西師范學院南昌分院)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有一種特殊的沖動——迅速把握知識世界的沖動。好像只有對世界進行比較簡便的解釋,并且在這種解釋中獲得某種自信,內(nèi)心才會平衡。所以,在1977年、1978年,也就是大學一年級,我把朱光潛、宗白華先生翻譯的書、編寫的書,比如《西方美學史》、《美學》、《判斷力批判》,基本上都讀過一遍了;報考研究生的時候,我的愿望是學美學。
但命運有時候是很照顧人的。報考的那年,恰好中國社會科學院不招美學研究生,相近的專業(yè)只有兩個:復旦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和另外一所大學的“中國古代文論”。我糊里糊涂就選了復旦大學?,F(xiàn)在看來,這個糊涂之選,是我一生中最走運的事情。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和“中國古代文論”看起來相似,它們的研究對象相同——都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但在實際上,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專業(yè),它們在方法上有很大區(qū)別?!蠹沂遣皇沁@樣認為:專業(yè)的區(qū)別往往表現(xiàn)為研究方法的區(qū)別?復旦大學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專業(yè),是從中國文學史等本土學術中產(chǎn)生的專業(yè),傾向于從中國文學的實際運動出發(fā)來觀察理論現(xiàn)象,加以研究;而古代文論專業(yè)卻不大相同。它是在外來因素的推動下產(chǎn)生的,傾向于依靠某種認識框架,直接對古代文學理論進行分析和解釋。
關于以上這一區(qū)別的來源,說起來話很長。簡單說就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是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研究的分支;而古代文論卻不是這樣。20世紀50年代,在蘇聯(lián)文藝學的影響下,北京辦起了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講習班。中國古代文論這個專業(yè),就是由這個班的學員們在后來創(chuàng)建的。其基本路線是用“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來解釋中國文學批評的資料。如果從方法角度來看這兩個專業(yè),那么可以說,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是重視歸納的專業(yè),講究從事實出發(fā)來取得理論認識;古代文論是重視演繹的專業(yè),講究用某種理論框架——比如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等模式——來解釋事實。20世紀50年代有兩個比較著名的學術命題,一叫“論從史出”,二叫“以論帶史”。兩個專業(yè)的區(qū)別也正好對應于這兩個命題的區(qū)別。在那個時候,盡管也有人講“實事求是”,搞“論從史出”,但“以論帶史”卻是一個更加時髦的潮流。
有一句老話說:“郎怕選錯行?!蔽液軕c幸,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沒有進入“以論帶史”的專業(yè),而走上了一條比較務實的學術道路。為此,我愿意把我的寶貴經(jīng)驗推薦給大家,這經(jīng)驗就是“從事實出發(fā),而非從原則出發(fā)”。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學術界學科林立,但“學科”不等于“科學”。若要對這兩者加以判別,那么你就要看,這個學科的理論是不是能夠解釋經(jīng)驗事實。換一句話說,要看它的方法論:是從事實出發(fā),還是從原則出發(fā)。馬克思本人就表述過這個意思:科學研究的正確方法是從事實出發(fā),而不是從原則出發(fā)。他在《資本論》第二版跋語中說過一段很精彩的話:“研究必須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fā)展形式,探尋這些形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只有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xiàn)實的運動才能適當?shù)財⑹龀鰜??!?/p>
現(xiàn)在的學術界是由各種各樣的人組成的。永遠都有從原則出發(fā)的人;永遠都有人喜歡制造缺少真實性的東西,就像制造海市蜃樓。為什么呢?因為海市蜃樓不光美麗,而且制造起來非常容易。因此,制造海市蜃樓的工作很容易誘惑青年人。怎樣破除這種誘惑呢?我想,大家不妨觀察一下、注意一下兩個淺近的事實。第一是注意自己的經(jīng)驗。我們認識事物,是不是從事實開始的?讓我們放心的那些認識,是不是和經(jīng)驗相契合的認識?做學問同樣如此。那種輕易產(chǎn)生的認識,決不會是真理。第二是注意學術史。20世紀學術史有一個重要貢獻,那就是用科學的認識、經(jīng)分析得來的認識、同經(jīng)驗事實相聯(lián)系的認識,代替了籠統(tǒng)的認識——例如古典哲學的認識。學術史的這一成績鞏固下來了;事實上,在學術史上,也只有同經(jīng)驗事實相聯(lián)系的認識才能鞏固下來。到20世紀80年代,在文學研究界出現(xiàn)過一種新方法的思潮,也就是主張用西方理論來研究中國文學藝術的思潮。這一思潮不像50年代的“以論帶史”的思潮那樣幸運,沒有得到政治的支持,于是在實踐中遇到很大阻力。從積極方面看,它被各種傳統(tǒng)的方法消化了;從消極方面看,它變形了、消失了。這種情況說明什么呢?它說明,只有從事實出發(fā),我們的認識才能接近真理,而這種認識也才有生命力。在學術研究中,當我們遇到困惑而無法抉擇的時候,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是去尋找新的事實。盡管歸納與演繹都是思維的方法,都是學術工作的方法,但它們有主次之分。從事實出發(fā)的歸納法,通過歸納而獲得認識,是進行演繹的基礎。
二、 讀原著
這是第二條經(jīng)驗。
在研究生階段,按照王運熙老師的要求,我對《史記》、《漢書》、《論語》、《孟子》、《詩經(jīng)》、《楚辭》、《文選》、《四庫全書總目》等經(jīng)典著作及其注疏書作了反復閱讀。這樣做,最大的收獲是熟悉了原著,也懂得了讀原著的必要性。與此相聯(lián)系,我還懂得了學習的方法和道理。我們的必修課有四門:一是中國文學史,二是中國思想史,三是中國歷史學,四是文獻學。這些課程都是圍繞原著展開的。比如,中國文學史課從仔細閱讀《詩經(jīng)》、《楚辭》開始;中國思想史課從仔細閱讀《論》、《孟》、《老》、《莊》開始;中國歷史學課從仔細閱讀《史記》、《漢書》開始;文獻學課從仔細閱讀《四庫全書總目》開始。這樣做,就把現(xiàn)代的教育同傳統(tǒng)的國學教育貫通起來了,也避免了在知識傳授上支離破碎的毛病。我們學校管理研究生教學的老師,是否也能按這一方式作安排呢?
在以上四門課中,最基礎的應當是文獻學,因為它實際上是我們這個學科的材料學。所以王老師多次強調(diào)了《四庫全書總目》的重要性。我在工作中對這一點體會越來越深,因為《四庫全書總目》的意義就是可以指導讀原著。研究生年輕,腦筋好,只要用心就能學好,這時候更應該讀好原著。因為研究生階段的閱讀有決定意義,它達到了什么水平,我們這一輩子的知識素養(yǎng)也就達到什么水平。研究生階段一旦結束,那種純粹的讀書生活就很難得到保證。所以在這個階段大家一定要努力讀書,好好讀幾部原著。這是治理文史之學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圍繞讀原著來進行課程考試,那么考試的方式會很不相同,即主要考察對古代經(jīng)典的熟悉程度。比如我后來給研究生上《史記》課,考試中就有這樣一項:找一段原文,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看你能不能理解;或者反過來,提供一段白話文,讓你復原為《史記》原文。很多同學上過這門課,成績不錯,基本上都達到80分。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大家從四個角度讀懂了《史記》。首先是語言學的角度,把《史記》當作古漢語的典范作品來讀,讀懂了,熟悉了最經(jīng)典的古文;其次是歷史學的角度,把《史記》當作第一部中國通史來讀,讀懂了,了解了漢以前的中國史;再次是史學史的角度,把《史記》當作第一部紀傳體史書來讀,通過比較而認識了其他史學體裁,比如編年體、紀事本末體;最后是文學史的角度,把《史記》當作文學敘事法的經(jīng)典和文學典故的淵藪來讀,讀熟了,具備了很好的文學基礎。大家看看,讀原著是不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情?
三、 尋找材料、閱讀材料、分析材料——關于學術能力的三句話
現(xiàn)在講第三條經(jīng)驗。
提一個問題:在各位看來,所謂“學術能力”指的是什么?是邏輯能力還是記誦能力?事實上,很多老師對這個問題作了回答。有人認為是記誦能力,所以要求學生背誦原典——有的背誦《史記》,有的背誦《說文解字》,有的背誦《資治通鑒》,有的背誦十三經(jīng)。這樣做是有道理的,符合遠古時代訓練巫師的傳統(tǒng),古代人一直是這樣學習的。另外有人認為是分析能力,所以強調(diào)思維訓練,要求通讀西方哲學史?,F(xiàn)代學者喜歡這樣做。從西方學術的角度看,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因為西方學術面對的古文獻不多,思考更加重要。不過在我看來,進行文史研究,最基本的學術能力卻應該是三句話的綜合,即王運熙老師說的:找得到材料,讀得懂材料,能夠分析材料。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對于文史研究者來說,學術工作就是一個找材料、讀材料、分析材料的過程。
以上這三句話,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并不容易。要找材料,就要熟悉中國古代的文獻學,包括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要熟悉圖書館,了解資料的有無,以及資料的分布。要讀懂材料,就要有尊重古書的態(tài)度,同時有讀古書的豐富經(jīng)驗,掌握基本的語言學知識,起碼認識繁體字。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談得上分析材料。
正如上面說到的那樣,現(xiàn)在人喜歡片面地講分析材料——只講分析材料而不講其他。這樣做,就好像在造空中樓閣。這種習慣,在我看來就像造海市蜃樓的習慣一樣,出發(fā)點是某種浮躁,缺點是不踏實。其實,只有建立在找得到材料、能夠閱讀材料的基礎上,我們的研究才是可靠的。正因為這樣,王運熙老師才用剛才講到的方式來安排中國文學史、中國思想史、中國歷史學和中國文獻學這四門課程。這四門課程可以歸納為兩個類型:中國文獻學主要解決找材料的問題;其他課程解決讀懂材料的問題,以及分別從文學、史學、哲學角度分析材料的問題。
我們當時的課程結構就是這樣的。按現(xiàn)在的研究生管理制度,這樣做可能很難了。有關方面今天來一個教材,明天來一個檢查,大家學會了應付,卻難有時間練習基本功了。
不過,妨礙我們親近原始資料的因素,卻不能只歸結為制度,而首先應當歸結為思想方法。比如有人認為,我們要培養(yǎng)天才式的青年,也就是培養(yǎng)魯迅、郭沫若那樣的人,所以要重視思想,而不是資料。我看這個觀念就有問題。首先,教育必須面向普通人,而不能面向天才。因為“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天才是不可能用人工方法制造出來的。其次,即使聰明人,也需要笨功夫,需要基礎教育。魯迅、郭沫若那樣的人,同樣作了很扎實的基本功訓練,比如魯迅在青年時代抄了大量古碑,整理了《古小說鉤沉》等大量古籍。再次,只有聯(lián)系于經(jīng)驗事實的理論才是有價值的理論,天才的卓越之處正在于他們熟悉資料和事實,使他們成功的路線同樣是從資料和事實出發(fā);倘若他們不這樣做,他們也會犯錯誤。所以有句老話說:“推動哲學家前進的,決不像他們所想象的那樣,只是純粹的思想力量?!笨傊?,若是不講找材料、讀材料,而只講思想和分析,那么,培養(yǎng)出來的人其實是一些只會玩弄巫術的人。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編者按:本文系2011年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舉辦的“方法、資料與規(guī)范——全國百篇優(yōu)博導師·博士論壇”演講稿之一,根據(jù)現(xiàn)場錄音整理。余欣現(xiàn)任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2007—2009年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外國人學者。曾為香港中文大學、法國中國文明研究所、牛津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訪問學者,并應邀赴美國宗教學會、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發(fā)表學術演講。主要研究領域為敦煌學、隋唐史、中外關系史。著有《神道人心:唐宋之際敦煌民生宗教社會史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版)、《中古異相: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博望鳴沙——中古寫本研究與現(xiàn)代中國學術史之會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等專著及論文多篇。特此感謝余欣教授及會議主辦方劉屹教授的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