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樹彼樹“五柳先生”陶淵明

文·圖 ◎ 龔云表

龔云表 藝術(shù)評論家。

1.明代王忠玉的陶淵明像

陶淵明在中國文化史上有著非常崇高的地位，他是一位大詩人，也是一位大隱士。大詩人在中國還可以找出很多，但像他這樣的大隱士，卻似乎再也沒有第二個了。他為中國的文人樹立了一種理想人格的范型，提供了一種嶄新的生活模式。盡管他的人生道路充滿坎坷曲折，但從終極意義上說，他的生活是詩意化的，而他的詩則是生活化的，他真正做到了德國哲學(xué)家荷爾德林所說的“詩意地棲居”。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陶淵明自小熱愛故鄉(xiāng)，熱愛大自然，他看到樹木長得茂盛，聽到小鳥的歌聲，便很高興。陶淵明曾出去做過官，卻一直懷念家鄉(xiāng)，厭倦爾虞我詐的仕途生活，終于在他41歲時辭官返鄉(xiāng)，開始了他悠然自得、返樸歸真的田園生活。他在返回家鄉(xiāng)后，欣喜之余，感慨系之，寫下了被世代傳誦的名篇《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揚，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以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

2.明代馬軾：《歸去來兮圖-或棹孤舟》

3.明代馬軾：《歸去來兮圖-臨清流而賦詩》

4.明代仇英：《桃源仙境圖》

陶淵明寫道：歸去啊，田園快要荒蕪了，為什么還不歸去！既然違背了初衷自己拿心供給形體役使，又為何感到惆悵而獨自悲傷！覺悟到已往的錯誤，知道將來還有改正的機會；認(rèn)識到走上迷途還不太遠(yuǎn)，覺悟到今天為“是”，昨日為“非”。船微微搖動著輕快地行駛，風(fēng)陣陣將衣襟吹起。借問路上行人到家還有多遠(yuǎn)，抱怨晨光還只照亮些微。終于看到了簡陋的家屋，心里高興，加快了腳步。僮仆歡迎前來，年幼的兒女也在門口等候。庭院中小路已漸荒蕪，松菊卻依然挺秀。抱著幼兒進(jìn)屋，看到酒已斟滿。取來杯壺自酌，顧盼著庭院中的樹木，不禁浮起了笑容。倚著南窗以寄托高傲的情懷，低小的居屋仍使人心安。天天往后園感到有無窮的樂趣。無人來訪，大門常關(guān)。扶著手杖流連休憩，時時仰首眺望天際。云毫不在意地從山間飄出，鳥飛得疲倦了知道歸去。光線暗淡，太陽將要落山，我撫著那獨立的松樹徘徊留連……這是一種多么寧靜恬淡、純潔高雅的境界！字里行間洋溢著淳樸無華、率真歡欣的情感，透露出親切感人的氣息和盎然的詩意。無怪乎贏得后人誦讀再三，愛不釋卷，陶淵明也被人們稱為“田園詩人”。

田園詩人陶淵明愛柳。翻開他的詩集，常可見他詠柳的詩句：“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歸園田居五首》）；“梅柳夾門植，一條有佳花”（《蠟日》）；“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fù)”（《擬古九首》）。晉義熙六年（公元410年）陶淵明46歲時寫《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這是一篇表志抒懷的美文，“五柳先生”，正是陶淵明的“夫子自況”。他的一生，的確做到了如《五柳先生傳》中所寫的“不戚戚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p>

對于陶淵明來說，柳樹也是他自傲于家族榮耀的一種象征。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官至荊州剌史，封長沙郡公。陶侃也十分喜愛柳樹，據(jù)《晉書》載，陶侃每駐兵一地，便下令在各營房周圍遍種柳樹。又據(jù)《晉中興書》曰：“陶侃明識過人，武昌道種柳，人有竊之，植于其家，侃見而識之，問何以盜官柳種，于時以為神”。因為愛柳而熟識自己所植之柳，這是自然而然的事。陶淵明很為自己的祖先而自豪，便也在自己的居屋周圍種了很多柳樹。他的自命為“五柳先生”，是否也是一種隱喻呢？

陶淵明之愛柳或許并非偶然。楊柳在中國向來是一種優(yōu)美秀麗的象征，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說：“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睏盍质谴禾斓幕恚股剿遢x，只要有垂柳的地方，便有濃郁的春意。春風(fēng)一吹，楊柳就開苞吐芽，綠葉婆娑，郁郁蔥蔥，引無數(shù)文人墨客吟詩作畫。即在魏晉時代，就有曹丕、王粲、伍輯之、應(yīng)楊、繁欽等許多人寫過《柳賦》《楊柳賦》或《柳花賦》。如繁欽在《柳賦》中云：

有寄生之孤柳，托余寢之南隅，順肇陽以吐牙，因春風(fēng)以揚敷。

交綠葉而重葩，轉(zhuǎn)紛錯以扶疏。郁青青以暢茂，紛冉冉以陸離。

浸朝露之清液，曜華采之猗猗。

唐代三位大詩人都寫過詠柳的詩。李白曰：“漢陽江上柳，望客引東枝。樹樹花如雪，紛紛亂若絲?！倍鸥υ唬骸案魬魲盍跹U裊，恰似十五女兒腰?！卑拙右自唬骸叭~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fēng)似舞腰。”在這些詩句中，柳樹顯得那樣輕盈秀美，嫵媚清麗。但柳樹的品格遠(yuǎn)不至此。曹丕云：“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邁……感遺物而懷故，俯惆悵以傷情?！惫怅幰资牛瑩崃形飩麘?，賦予柳樹哀婉凄愴的情調(diào)?！痘茨献印吩唬骸罢骨葜遥瑯淞谢莸拢蛱柫禄?，一曰邑名?！绷鴺溆殖蔀榈滦械拇~。

“五柳先生”也愛松。陶淵明愛松，無疑出于對松樹不畏風(fēng)雨，笑傲霜雪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仰慕，同時也每每自比松樹，感慨抒懷：“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皥@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壑舟，諒哉宜霜柏”（《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保ā讹嬀贫住罚！扒嗨蓨A路生，白云宿檐端。愿留就君住，從此至歲寒”（《擬古九首》）。在陶淵明詠松詩中，最受人稱道的是下面的一首：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

厲響思清遠(yuǎn)，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整首詩都仿佛是在說陶淵明自己。出仕就像飛鳥出林，歸隱才是松樹高潔的本性。當(dāng)飛鳥終于厭倦了仕途，青松正是它最好的托身之所。當(dāng)陶淵明踏上歸途，回到故鄉(xiāng)，“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撫孤松而盤桓”，享受到了無窮的自然樂趣，將永遠(yuǎn)不會拋棄它。

松樹歲寒不凋、迎風(fēng)傲雪、挺拔堅毅的品格象征，是人們共同的審美觀照。屈原《離騷》曰：“山中人兮芳杜若，飲泉石兮蔭松柏?！薄睹姟吩唬骸摆毂司吧?，松柏丸丸。松柏有挺，旅楹有閑，寢成孔安?！绷撼对圃娫唬骸靶迼l拂層漢，密葉帳天潯。凌風(fēng)知勁節(jié)，負(fù)霜見直心?！比龂鴦⒐稍娫唬骸巴ねど缴纤?，瑟瑟谷中風(fēng)。風(fēng)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風(fēng)霜正慘凄，終歲恒端正。豈不羅霜雪，松柏有本性?！蹦铣x惠連《松贊》曰：“松惟靈木，擬心云端。跡絕玉除，刑寄青巒。子欲我知，求之歲寒?！鄙弦淖謨H僅是后世詠松詩文的肇始，唐宋以降，此類詩詞正可謂浩如煙海。其中如李白：“松柏雖寒苦，羞逐桃李春?！倍鸥Γ骸靶滤珊薏桓咔С?，惡竹應(yīng)須斬萬竿?！碧K軾：“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辛棄疾：“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倍际菤v千代不衰的名句。但是相較而言，陶淵明的詠松詩依然被人們奉為至尊，給予最高的評價。

陶淵明及其詩文是歷代畫家最喜愛描繪的題材之一。元代大畫家趙孟頫有詩云：“閑吟淵明詩，靜學(xué)右軍字”，又云：“彭澤（陶淵明）丹青顧虎頭（愷之）”。他一生畫了難以計數(shù)的陶淵明的像和陶的詩意畫。另一位元代大畫家倪云林則云：“詩亡而為騷，至漢為五言，吟詠得情性之正者，其惟淵明乎。韋（應(yīng)物）、柳（宗元）沖淡蕭散，皆得陶詩之旨趣?！彼踔练穸ɡ畎?、杜甫、韓愈，而只承認(rèn)陶詩為“正”。陶淵明悠然自得、樂天安命、贊美自然的精神，以及他的詩文所透露出的平淡率真的旨趣，給后世文人畫家筆墨上以巨大的啟示，從王維、董源、巨然，到米芾、“元四家”等“南宗”許許多多山水畫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所追求的，就是陶淵明詩文中那種超然物外、怡然自樂的令人心馳神往的理想境界。

更值得一提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經(jīng)問世，自唐宋而至元明清，成為歷代畫家最喜愛的創(chuàng)作題材。從李昭道、荊浩、關(guān)仝、趙伯駒，到錢選、趙孟兆、王蒙、藍(lán)瑛、文征明等，不同流派、不同身份的畫家，都畫過此類題材的作品。陶淵明筆下桃花源無比美妙的世外樂土，激發(fā)了歷代畫家馳騁幻想，創(chuàng)造出各種幽深綿渺的理想境界和心靈世界。正如惲壽平所說：“桃源，仙靈之窟宅也?？~緲變幻而不可知。圖《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獨契靈異；鑿鴻蒙，破荒忽，游于無何有之鄉(xiāng)。然后溪洞桃花，通于象外，可從尺幅間一問津也?！庇纱丝芍一ㄔ搭}材已成為畫家確立圖式、創(chuàng)造意境的重要依據(jù)。甚而言之，中國的山水畫之所以興起、盛行于魏晉六朝，陶淵明及其詩文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不容低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