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姜夔山水詞的悲逸之美

呂雪梅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宋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于詩文無所不工，音樂、書法造詣甚高，備受當(dāng)世人賞識。曾于宋慶元三年向朝廷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希望能獲得提拔，但未引起重視，兩年后再上《圣宋饒歌》，獲詔允許參加破格考試，未中，遂絕意仕途，終身布衣。他家境貧寒，輾轉(zhuǎn)漂泊，依人而食。但不同于那些“以詩為干謁乞?qū)捴Y”的江湖詞人，他性格狷介，從不媚俗，并保持了高雅的志趣。姜夔的一生充滿了坎坷和失意，對人生的失望以及對蕭條現(xiàn)實(shí)的失落使得他把眼光轉(zhuǎn)向了傳統(tǒng)失意文人的心靈棲息地——山水。

一、山水詞定義

姜夔十分鐘情于山水，他“性孤僻，嘗遇溪山清絕處，縱情深詣，人莫知其所；或星月滿垂，朗吟獨(dú)步，每寒濤朔吹，凜凜迫人，猶自若也。”(張羽《擬白石道人傳載》)而且還善于通過山水的描寫以寄托其種種思緒，這是姜夔山水詞的藝術(shù)精神之所在?！督资~編年箋校》著錄姜夔詞88首，其中與山水相關(guān)者竟達(dá)40余首，這一數(shù)量，是作為清客雅士的姜夔縱情山水、暢懷林泉的顯證。根據(jù)山水詞的定義：“以真山真水的廣闊自然天地作為主要對象，它可以抒發(fā)單一的對山水美的欣賞贊嘆之情，也可以在山水自然景物作為主要對象的基礎(chǔ)上抒發(fā)詞人其他各種思想感情?！辫b于詞這一載體的特殊性，山水詞還包括“都邑化”山水詞、園林山水詞，我們可以考訂出姜夔的山水詞一共有18首。由于姜夔“對自然山水以不僅是觀賞，也不是作為人格精神的類比，而是借山水烘托自己的心境意緒，表現(xiàn)一種意境，表現(xiàn)心境中的‘山林飄渺之思’，（《角招》序）從回歸自然中安頓曾經(jīng)疲憊的生命?！彪m然他筆下的山水詞多描寫寒山碧水、冷峭清幽之地，但描寫的多是寂寞悲涼的身世和落寞悵惘的心境，充滿了人間的、個(gè)體的感情。

二、悲逸情懷的表現(xiàn)

南宋后期陳郁認(rèn)為“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灑脫如晉宋間人，意到語工，不期高遠(yuǎn)而自高遠(yuǎn)?！?《藏一話腴》)然而姜夔雖有清曠的外表和瀟灑的氣質(zhì)，但由于處在因時(shí)代、經(jīng)歷、個(gè)性而引起的深沉痛苦中，他不能超越苦難的現(xiàn)實(shí)而將人生上升到“目送歸鴻，手揮五玄。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保怠顿?zèng)秀才入軍》）的自在、超脫境界，反而有時(shí)又有著豪逸曠達(dá)的氣度，如“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保ā洞錁且鳌罚┟鎸βo期的羈旅生活，他縱情的借酒來解脫身世飄零之苦，以流連光景消磨欲有所作為的志氣，有著晉宋雅士任情任性的自如，正如他在《自題畫像》中所寫“鶴氅如煙羽扇風(fēng)，賦情芳草綠陰中。黑頭辦了人間事，來看凌霜數(shù)點(diǎn)紅?！泵鎸κб獾娜松v情山水反而是一種解脫。

姜夔的凄涼心境和悲苦情懷主要源于他的不幸身世，他“少小知名翰墨場”，（《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其一）贏得的卻是“十年心事只凄涼”（《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其一），如“誰念飄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保ā短酱郝罚叭f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玲瓏四犯》）“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保ā厄嚿较罚拔迦掌鄾鲂氖?，山雨打船篷?！保ā对V衷情》）“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保ā斗ㄇI(xiàn)仙音》）等。更為可悲的是，他的這些心事難以傾吐，只能感嘆“一春幽事有誰知”（《小重山令》）、“寂寥惟有夜寒知”（《浣溪沙》）、“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驀山溪》）、“此心惟有斷云知”（《雁圖》）?！耙购薄坝耜@”“斷云”都是寒冷幽獨(dú)的物象，反襯出作者的清高孤傲，我們也從中了解到白石的孤獨(dú)寂寞、清高狷介。馮煦在《論詩絕句》中的評價(jià)姜夔“垂虹亭子笛綿綿，吸露餐風(fēng)解蛻蟬。洗盡人間煙火氣，更無人是石湖仙?！蓖耆阉曌鞑皇橙碎g煙火的仙人，其高潔可見一斑。

姜夔雖然心境悲涼，但對魏晉風(fēng)度的向往又使得他在悲苦之中更多了一份閑適、自得、放曠、瀟灑，具有悲逸之美。如“長干白下，青樓朱閣，往往夢中槐蟻。卻不如、洼尊放滿，老夫未醉?！保ā队烙鰳贰罚┛辞迨朗轮蝗缒峡乱粔簦蝗舫晃蹪?、放懷一醉，一改往日悲苦愁怨的形象，具有雄健超邁的風(fēng)神。“白頭行客，不采花，孤負(fù)薰風(fēng)”（《訴衷情》）由悲憫清苦的身世轉(zhuǎn)向自我開解，意蘊(yùn)深沉?！坝裉菽茫瑖@芳草萋萋。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保ā洞錁且鳌罚帮h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cè)?！埃ā赌奚阎行虻谝弧罚睙o人與問，但濁酒相呼，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摸魚兒》）多次提到酒，頗有阮籍當(dāng)壚沽酒的放任、瀟灑。

三、在遣詞方面的體現(xiàn)

王國維認(rèn)為“白石有格而無情”（《人間詞話》），但僅就其山水詞而言，王氏的這種看法是有失偏頗的。姜夔“平生最識愁滋味”（《湖上寓居雜詠》），他不但敏感于山水的靈性與情味，而且能在湘山空寒、湘水澄澈、煙月交映、迷茫飄渺之中形成清空的意境，并借這意境來表現(xiàn)自己的心境，抒發(fā)自己的山林飄渺之思。當(dāng)然，這也與他在詞中的所用的意象和遣詞設(shè)色密不可分。

他在意象上多用“水”“月”“云”“舟”“花”等物。如“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以為秋也?！保ā断嬖隆沸颍叭撕卧?？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保ā赌奚阎行虻谝弧罚疤撻w籠寒，小簾通月，暮色偏憐高處?！保ā斗ㄇI(xiàn)仙音》）“水”“月”是他漂泊中最常見的容易引人思考的風(fēng)景，也與儒道兩家喜歡以水喻清涼世界，從鏡花水月中透視人生的空寂有關(guān)。這些“冷月”“寒水”都浸透著詩人蒼涼、凄婉的心境，表達(dá)了作者的人生感受和際遇?！笆幭嬖瞥繕O傷心?！保ā兑惠嗉t》）“冷云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保ā肚宀ㄒ罚把嘌銦o心，太湖西畔隨云去。”（《點(diǎn)絳唇》）“爾歌《遠(yuǎn)游》章句，云氣入吾懷?！薄端{(diào)歌頭》）“云”本是是閑散、俊逸、漂泊不定的，姜夔選它作為意象還暗示了自己漂泊不定的一生和無所歸依的情懷。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屢言白石詞“無窮哀感，皆寫怨情”，并總論其詞“以清虛為體，時(shí)有陰冷處，格調(diào)最高”。這主要是因?yàn)榻缭谠O(shè)色上多用“冷”“寒”“清”“苦”等字描寫其意象。如“采香徑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慶宮春》）“折寒香，倩語誰傳？”（《夜行船》）營造出幽寒清冷的氛圍?！熬刖W(wǎng)都收，歸禽時(shí)度，月上汀州冷?！保ā断嬖隆罚罢l念我，重見冷楓紅舞?！保ā斗ㄇI(xiàn)仙音》）“冷云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清波引》）“冷”字作為形容詞，給所選擇的意象蒙上一層冷色?！皠?dòng)庾信，清愁似織?！保ā赌奚阎行虻谝弧罚拔搴f約，問經(jīng)年底事，長負(fù)清景。”（《湘月》）“中流容與，畫橈不點(diǎn)清鏡?！保ā断嬖隆罚皼r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保ā肚宀ㄒ罚皵?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保ā饵c(diǎn)絳唇》）對這些以“冷”“寒”等字形容的自然物并不作實(shí)質(zhì)性描繪，只是從空寂攝其神理，但還是自然而然地滲透著一股寒意，這也是他孤傲的性格和悲涼心境的反映。姜夔以情入詞，不僅以心會心，而且神游物感，把自己冷僻幽獨(dú)的心境投射到這些陰冷的意象上來，展示自己的悲逸情懷。

四、悲逸之境

劉熙載在《藝概》中認(rèn)為“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主要是因?yàn)樗脑~呈現(xiàn)出一種幽冷、悲涼、清虛的意境。所謂意境，是主觀之情與客觀之象的融合，重在“形”“神”的統(tǒng)一，要求在形似的基礎(chǔ)上達(dá)到神似。姜夔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情趣是以精神個(gè)性為主導(dǎo)，他把自己的精神氣韻灌注到那些幽艷冷香的形象中，因此形成了幽僻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姜夔對于山水林泉不是一般的游覽之趣，而是身心與之相融境界?；谄湫木车脑?，他寫作時(shí)多敷以冷色，而且從小序就開始刻畫幽遠(yuǎn)清冷的意境。首先是寫作時(shí)間，“丙午人日”“丙午冬”“丁未冬”“甲寅春”“辛亥除夕”“丙辰歲不盡五日”等時(shí)間段，不是漫天飛雪，就是料峭春寒，在大自然凄清環(huán)境的襯托下，詞作沉浸在一種季節(jié)性的清冷或寒冷中。而大自然的蕭條更加重了詞人的悲涼感，如“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為秋也。”（《湘月》）“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保ā赌钆珛伞罚坝裱┯痴眨迪惚∪??！保ā督钦小罚┻@些描寫都是十分蕭條、荒寒、幽遠(yuǎn)的。白石詞的幽遠(yuǎn)意境是有意為之的，且看他的《點(diǎn)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在這首詞中，姜夔首先對客觀景物作凝神的注視，隨著自己內(nèi)在精神需要逐漸增強(qiáng)，把自己的情感也融化到所選擇的景物中去?！翱唷痹臼切稳菸队X，而詞人卻把它用來寫歲暮天寒的蕭瑟山容，熔鑄了詞人的凄涼和思念于其中，一字雙關(guān)?！把嘌銦o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笔墙鐚陀^景物進(jìn)行主觀反映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效果。坦然無心，傍湖逐云，雖然蹤跡不定，卻是高飛自由、略無牽掛的燕雁形象。接著卻是一個(gè)明顯對比的形象，暮中山峰面對即將來臨的陰雨，如含不盡的清苦憂思，似乎在交相竊語。他在對二者的形象作了感性而蘊(yùn)藉的表現(xiàn)后，在詞的下闋理性地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懷，既傾慕于陸天隨的隱士高風(fēng)，又牽縈于古今往來的滄桑?！敖窈卧S，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薄昂卧S”含多層意思，感觸彌深?！傲琛北緦倮w柔，“柳”上著一“殘”字，“舞”上著“參差”二字，便覺悲壯蒼涼。這三句總覽歷史，俯仰古今，無限感傷都在虛處，情與景合，意與境渾，形成了一種高潔幽遠(yuǎn)的意境。

[1]牛曉風(fēng).北宋山水詞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xué)，2005.

[2]趙曉嵐.姜夔與南宋文化[M].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1:495.

[3]姜夔.姜夔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34.

[4]胡曉明.萬川之月 中國山水詩的心靈境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