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富崗
在小城的西南隅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刀鋪,說是店鋪,其實也可以說是個鑄刀的小手工作坊。屋子不大,沖門口立個鐵匠爐子,墻角擺著一張舊得早已脫漆的幾案,案上排列的菜刀一色烏油油的黑。鐵匠姓鄔,人稱老鄔。老鄔從不愿把刀拿到屋外去賣,不喊也不吆喝,他說好東西自會有識貨的人找上門來的。
買把切菜刀有啥識貨不識貨的。聽老鄔一報價比一般菜刀的價錢高出一倍,心里馬上有了一半的不樂意;再看老鄔的菜刀烏黑烏黑的,不比市場上賣的锃亮,扭身就走了。老鄔也不理會,低頭接著忙自己的活兒。長此以往,老鄔的生意自然好不到哪兒去,不過鑄刀的手藝,老鄔一直沒舍得撂下。
老鄔刀鋪所在的西大街,由于擴建新城,如今已十分偏僻冷清??梢獢R在五十年前,那可是小城的正中心,是個頂熱鬧的地方。陽城縣內(nèi)也很少有人不知道這刀鋪的。一位老師傅帶著一名小徒弟,生意做得熱火朝天的,那小徒弟就是現(xiàn)在的老鄔。老師傅活到九十多歲,老鄔就把刀鋪的一攤子接了過來。老鄔年輕時候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精神著哩,哪像近幾年整天趿拉著鞋子打發(fā)日子。聽老鄔說,鑄刀的學(xué)問大著呢,用料、火候、力度、打磨,樣樣都有大講究,要鑄把好刀可沒那么容易。他還說,他的師傅會三九二十七套鑄刀方法,他只算是學(xué)通了鍛鑄烏龍刀。提到烏龍刀,是通體烏黑,別看樣子不打眼,卻是鋒利無比,斷鐵斷鋼不卷邊不崩刃。有人持烏龍刀跟日本的軍刀比畫過,三磕兩碰的,日本軍官手里的長刀就成兩截了,而烏龍刀絲毫無損。當(dāng)時老鄔的名聲響得震耳朵,就連京城里都有找老鄔求刀的。求刀的人太多了,要求把烏龍刀得在三個月以前先定下。
熟識的人見老鄔的生意冷清得寒心,勸老鄔想想法子,少下些功夫、換換材料,壓壓成本。老鄔說烏龍刀本是給習(xí)武人用的,如今太平盛世喜好踢打拳腳習(xí)刀藏刀的人少了,自己將它改成廚房里用的切菜刀已經(jīng)痛心過一次,決不能再對不住它。他還說刀是有生命的,虧欠不得。就好比給大騾子大馬喂食小毛驢的草料,絕對不成。也好比用糧食釀酒,少發(fā)酵一天,減一道工藝,醇香就不那么地道。老鄔不相信烏龍刀會就這么死掉,他堅信會有懂行之人的。
要說懂行的人,老鄔的至交鄭廚子可能應(yīng)該算一個。鄭廚子的到來著實讓老鄔高興了一陣子,把他的酒癮也勾了起來。說話投機的人到一塊喝酒往往更容易上性子,酒喝得愈上性子說話也往往愈投機。
“使了半輩子的菜刀了,我了解。同樣是把菜刀,有的看上去閃光發(fā)亮花里胡哨的很合現(xiàn)代人的心意。不過菜刀可不是放在華麗的博物架上的裝飾品,只講好看,真正用起來卻是幾個月就銹得不成樣子了。越磨越?jīng)]有鋼性,越磨越不好用。要是干我們這行的,一年里頭就得換一兩把,剛用順手就該換了。而有的刀,一把就是半輩子的家什。就算都是爐子上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區(qū)別也大得很。用的東西不一樣,手藝不一樣,掏力氣灑汗多少不一樣,打出來的菜刀自然也不一樣?!?/p>
“聽說你這次要受邀跨出國門了,我的烏龍刀豈不是也可以到國外去風(fēng)光風(fēng)光?做人就是得憑真本事,你這一身的好廚藝總算沒有白費?!?/p>
“說啥廚藝不廚藝的,這些年我就認一個理:鍋上全憑一柄勺,案上全仗一把刀,一把好刀就是半個廚子。無論是截段、抹片、切絲、雕花,從來都是一刀一刀認認真真。對我來說,沒有一把應(yīng)手的刀,再好的菜,色香味也出不來。這次要到洋人面前去亮亮手藝了,決不能砸了臺面,所以不惜坐了一天的車來找你老兄。”
“放心,保證粉得肉泥剁得排骨,越使越利,越用越亮?!?/p>
“成!仨月頭上我準時到?!?/p>
“不,七日便可取刀。”
七日后鄭廚子又回到老鄔刀鋪卻正趕上老鄔的遺體告別儀式。
老鄔怎么就死了呢?
有人說老鄔喝了一宿的酒,又連續(xù)七天七夜沒合眼睛,好幾十的人了哪里還吃得消;有人說老鄔和他的烏龍刀被冷落了這么多年,他是決心鑄成最后一把刀與世訣別的;有人說依過去的說法一把好刀往往是要收了一個人的精氣神的,那也必定是一把真正的好刀;也有人說一個愛刀如命的人臨死鑄得一把好刀,值了。
選自《大河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