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江唐代墓志反映的當(dāng)時社會觀念

裴 偉，吳宗海

(1.鎮(zhèn)江市教育局 《鎮(zhèn)江教育》編輯部，江蘇鎮(zhèn)江 212001;2.江蘇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江蘇鎮(zhèn)江 212013)

鎮(zhèn)江博物館考古專家劉建國先生的《江蘇鎮(zhèn)江唐墓》［1］是一篇好文章，它對鎮(zhèn)江市區(qū)歷年來清理調(diào)查過的23座唐代墓葬所出的寶貴實物，以及磚石墓志16方(合計)，進行綜合整理，將屬于物質(zhì)文化的瓷器(含越窯、銅官窯、北方白瓷等)，銀器(含銀梳脊、釵簪)，還有銅帶飾等造型、紋飾頗為精致的隨葬品，分類作報告、說明，為研究唐代南方的歷史文化提供了較為寶貴的實物資料。另一方面，也將16方(合)磚石墓志作了概括說明，從社會、政治、官制等方面進行分析，指出了它們的意義及印證、補充史籍記載的價值。

例如，《嚴氏二子墓志》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安史之亂給北方帶來的長期災(zāi)難:二子本未權(quán)瘞，“寄于延陵租坊”，但后來一直無法歸葬陜西祖塋，只能長眠丹徒蒜山之南面。又如《殷府君墓志》著力記述了殷府君的宦海生涯及主要事跡，反映了他們對李唐王朝的耿耿忠心及可觀政績。復(fù)如對“知鹽鐵轉(zhuǎn)運使嘉興監(jiān)”“知揚子留后”等官職的考辨，補了史籍所未載。最后是從墓志中查檢出來關(guān)于鎮(zhèn)江僑民、鄉(xiāng)里等方面的研究線索。如關(guān)于交待祖籍北方，隨晉室南遷分居江左者有九:徐巽，東海(郡治今山東蒼山)人。囗府君，亳州(今安徽亳州)人。李進興，隴西(郡治今甘肅臨洮一帶)人。王夫人，瑯琊(郡治山東膠南)人。于夫人，汝南郡(今屬河南)人。王叔寧，太原(今屬山西)人。許贄，高陽(郡治今河北省高陽縣東一帶)人。荀夫人，潁川(郡治今河南許昌)人。侯氏，上谷(今河北張家口)人。進而指出這現(xiàn)象絕非偶然，而是西晉末、東晉初大批北方名門望族隨王室南遷，其時，北方徐、兗、青三州及十余郡五十余縣的各級流亡政府，都常設(shè)僑郡、僑縣于京口附近，因而京口成為“僑民之城”，這批墓志正印證了這一歷史事實。還有唐代潤州、丹徒鄉(xiāng)里建置，志乘無考，而從墓志中知道部分城郊鄉(xiāng)名，如西南之萬春鄉(xiāng)、竹里鄉(xiāng)、豐樂鄉(xiāng)，南面之宅心鄉(xiāng)，以及不明方位之望幸鄉(xiāng)，這些都與元《至順鎮(zhèn)江志》中錄有的宋代鄉(xiāng)名不同，補了史實之缺。另外，這批唐墓志還是難得的唐代書法藝術(shù)實物資料，尤其是《嚴氏二子墓志》《殷府君墓志》《許贄墓志》《上谷侯氏墓志》《弘夫人墓志》，從中可見歐意虞風(fēng)和顏柳筆法影響。

本文擬就上文之外的其他方面作些延伸和拓展，這并非有意效顰，而是為了申述補充，讓大家可以多角度地窺知唐代社會，粗疏之處，請上文作者及通人指正。

1 門閥觀念方面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燦爛奪目的篇章。在從中原到塞北，結(jié)束了數(shù)百年的分裂和內(nèi)戰(zhàn)，普遍施行均田制的基礎(chǔ)上，建立了政治、財政、軍事上都很強盛的李唐帝國，以李唐為首的關(guān)中門閥取得了全國政權(quán)，使得“重冠冕”“重人物”“重貴戚”等更典型的傳統(tǒng)勢力觀念受到削弱，非門閥士族即世俗地主階級勢力上升和擴大，大批新興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由考試而做官，參與和掌握各級政權(quán)，在現(xiàn)實秩序中突破了門閥世胄的壟斷。但唐代宰相絕大部分仍出自門閥士族，唐代風(fēng)習(xí)仍以炫耀門戶、標榜閥閱為榮:潦倒如杜甫，仍夸乃祖閥閱;開明如唐太宗，尚究士人門戶。直到宋代，“白衣卿相”才日漸增多。因此晚唐鎮(zhèn)江墓志中的墓主也都夸耀祖德宗功，以出身高貴為榮，不足為奇。如《徐巽墓志》:“其先姬姓，軒轅氏之胤，徐偃王之后，善修仁義，時達九州立九郡，諸侯之國來朝有卅方，徐，其后也。具見譜牒，冠冕相承，至今不絕。”而因社會動蕩，仕進無門已經(jīng)衰微者，也千方百計說“軒轅之后”“繼有名士，冠爵祿不失，備詳于家牒，此略而不書。”(《弘夫人墓志》《許府君墓志》)，有的說，“軒轅皇帝之后，遂即東居，枝葉分散江左，今略而不書?！?《王府君夫人墓志》，由此可見，社會風(fēng)氣對“僑民之城”的影響。

2 子女教養(yǎng)方面

中國古代從春秋戰(zhàn)國開始，對于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男子的要求是“忠于王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在男尊女卑的觀念影響下，要求女子“三從四德”，柔順馴伏，相夫教子，犧牲自己，所以一切教育都從此著眼，歷代均沿襲相承，晚唐自不例外。如《唐故武陵郡伍府君墓志銘并序》(注:劉文未提，現(xiàn)補充，下文簡稱《伍府君墓志銘》)?！拔槭现瓤?，武陵也，吳相國員之后，員廿四代孫晉朝通直郎散騎常侍誘，因隨晉過江，累代居潤州丹徒縣，至于伍試太子通事舍人后因喪亂，而至歷陽”［2］。介紹墓主教育三個兒子情況，除孟子(長子)因父死哀痛過度早死外，“仲子曰應(yīng)舟，有麗龜穿楊之藝，授職為揚州押衙”，是一員武將，“季子曰康羽，報考囗經(jīng)，修文立志，應(yīng)鄉(xiāng)貢進士，試太常寺協(xié)律郎，仍賜騎都尉”，成了文職官員，完全符合上述觀念，寫到他兄長(名不詳)時，說在伍府君病重時，其兄“使良醫(yī)囗之，首不安枕，含不遑味，藥石之勤，囗囗囗囗囗難之情，”充分顯示了“兄友”的一面，而寫他教育其四女時則云:其長女“窈窕容德，以禮自防”。次女“婉娩從人，歸安父母”，三女“晝處室而不逾閨，夜匪燭而不出行”(見《內(nèi)則》)，四女“已納彩而未請期”，總之，是用“三從四德之禮，《禮記·內(nèi)則》之規(guī)”來規(guī)范她們的言行，使她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順從一世。又如《許府君墓志》介紹“其繼范氏，夙雍婦道，克諧內(nèi)儀，試女訓(xùn)男，義方德囗備矣”，也是此意。

3 婚喪禮俗方面

這本是個大題目，但因這批墓志主要談婚、喪儀禮，故本文從之。先談婚禮:根據(jù)《禮記》，古代婚姻要經(jīng)過六道手續(xù)，叫做“六禮”。第一是納彩，男方向女方送一點小禮物(如一只雁)，表示求親的意思;第二是問名，男家問清女子的姓氏，以便回家占卜吉兇;第三是納吉，在祖廟卜得吉兆以后，到女家報喜，在問名、納吉時當(dāng)然也要送禮;第四是納征，這等于宣告訂婚，所以要送比較重的聘禮，即致幣帛;第五是請期，這是擇定完婚吉日，向女家征求同意;第六是親迎，就是迎親，唐代承襲了這個程序。所以在《弘夫人墓志》中說“納采歸于王氏叔寧之君子(指丈夫)也”，實際上以“納彩”概括六個程序?！段楦怪尽分惺鏊呐霸S嫁南陽樊氏已納采而未請期”，就是說完成了前四個程序，而未擇吉日。再看喪禮。首先是父母死，兒子守孝要“寢苫枕塊”(用苦棘作被褥，以土塊為枕頭)“杖而后起”(《白虎通》“孝子失親，悲哀哭泣，三日不食，身體瘦弱，故杖以持身，扶哀杖而后才能起立?！?伍府君的長子伍霸，在父死后，“哀慟不住”，哀毀失恒。在父死后僅一年就哀傷過度而去世，這樣才有另兩個兒子“毀不危體”之說。其次看妻子哭夫(哭喪)，《徐巽墓志》中載:徐巽浪跡湖南，不幸死于潭州，其妻馬氏根據(jù)“葉落歸根”“不可殯于他鄉(xiāng)”的傳統(tǒng)理念，扶棺柩，帶子孫十人“遠歷江波數(shù)千里，葬潤州丹徒縣郭西南”，而且形容馬氏“貞厲于孟姜，晝哭有崩城之哀痛矣”——這不知是用春秋杞梁之妻孟姜哭夫而城崩的故事，還是用孟姜女傳說(民間傳說“孟姜女哭范喜良”)，因此傳說起于唐代?？傊f明馬氏之忠貞及哀痛。一般哭喪之禮為“哭不撤?！?親屬在幔內(nèi)哭，而不出見賓)，如伍府君夫人向氏。還有一點是請堪輿家(風(fēng)水先生)找尋墓穴，這點《侯氏墓志》記述云:“龜策告吉，窀穸有期”［3］，說的是墓穴風(fēng)水好，將來能出佳子弟，通過卜卦的形式選定。而后一句說“壙穴”選好了，在銘文中還強調(diào)兩句“峨峨玄宮，相地高崗”，言風(fēng)水之好。最后墓志記述了親屬的奔喪，侯氏有長兄一人，弟二人，他們聽到訃告，“聞喪趨服，赴告而來，軫念情深，哀號過禮”表現(xiàn)了對姐妹的哀情。以上一切說明晚唐鎮(zhèn)江禮俗風(fēng)習(xí)，與南北方各地一樣，唐代大城市雖有包容異域文化的精神，但未影響中等城市遵循古禮［4］。

有一點不知是否這批墓志的特色，一并討論如下。《徐巽墓志》云:“恐山谷改變”?！锻醴蛉四怪尽吩啤翱稚焦茸円啤薄！盾鞣蛉四怪尽吩啤翱稚焦雀囊啤?，不一而足，用墓志和銘文為標志，這表現(xiàn)了葬者對山陵變易、滄桑之變的擔(dān)心，害怕后人無法認墳祭掃，不能慎終追遠。其實，即使子孫代代能祭掃，也很難保證其虔誠。南宋人高翥《清明》詩云“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dāng)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本涂吹煤荛_，何況山谷遷移改變之不可避免呢，當(dāng)然晚唐后死者的苦心可以理解。

4 文章語辭方面

“中國最早一件墓志名義出現(xiàn)的石刻是南朝劉宋大明八年(464年)《劉懷民墓志》，從這以后墓志都注明，在古代的文章體裁中也正式增添了墓志這一文體?！薄澳媳背逄颇怪俱懚紝懙檬秩A麗，敘述死者祖先世系和主人官職部分的用散文，歌頌其功績和品德的部分用當(dāng)時流行的駢體文。最后往往附有四言或七言詩，稱之為‘銘’。整篇墓志對仗工整，用詞鋪陳，音律和諧”［5］。墓志銘行文因作者水平而異，一般多直白，也有很文雅的，從形式上說一般一銘，個別二銘(如伍府君)。句式則齊言為多:三言、四言、七言均有，四言普遍，個別雜言(如伍府君二銘)，下面舉例:1)三言，伍府君銘“巢水濱，伍府君，葬在茲，封其墳?！?)四言，王夫人銘“泉燈夜明，愁云朝結(jié)。兒女號泣，具聲垂血?！庇秩绾钍香憽胺蛉肆钭u，訓(xùn)誘芬芳。德施內(nèi)則，慈惠外囗。閨門風(fēng)范，家道冰霜。鳴劍先失，浦珠沉光。唯資素行，蘋藻蒸嘗。既捐塵世，復(fù)蹈津梁。峨峨玄宮，相地高崗。泉扃用閟，千秋同堂?！庇秩绾敕蛉算憽胺蛉酥?，絕眾賢明。式遵禮教，肅穆姻情。何論久遠，刻石為銘?！?)七言，許府君銘“月華清兮松崗秋，露明泫兮風(fēng)修修。良久奄兮歸蒿里，孤墳屹兮立荒丘。泉門閟兮期何幽，琢貞石兮垂嘉休?！庇秩玎嵎蛉算憽班磬眙尜鈸u秋風(fēng)，孝子號兮窆囗囗。囗江元而馬躐起，天長地久囗囗囗囗。”4)雜言，伍府君銘“理家遺美，光于后嗣。窆靈山之側(cè)兮，刻石為紀?！逼渲泻钍香?、許府君銘、鄭夫人銘，較有文采，景中含情。伍府君銘、王夫人銘也可取?？傊稍?，在表“后死者之哀情”上既深沉哀慟，亦不拘一格、百花齊放，這也許是唐人習(xí)氣吧。

［1］劉建國.江蘇鎮(zhèn)江唐墓［J］.考古，1985(2):131－148.

［2］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950.

［3］袁道俊.焦山石刻研究［M］.南京: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1996:61.

［4］李玉生.唐令與禮的關(guān)系析論［J］.唐史論叢，2008(10):40－54.

［5］趙超.石刻史話［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