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善德曾夢倩
為逃避執(zhí)法駕車撞擊特定車輛的司法定性
文◎萬善德*曾夢倩**
本文案例啟示:為逃避執(zhí)法駕車撞擊特定車輛,造成較大數額財產損失的行為因未侵害公務不構成妨害公務罪,因未危及公共安全也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對此,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
[基本案情]馬某駕駛一輛大眾車(經查系克隆出租車)于2013年10月11日晚8時在某路口等候紅燈時,被交通執(zhí)法人員攔住并要求其配合檢查。馬某坐在車內佯裝未聽見,不予配合,并意圖駕車逃離。執(zhí)法人員遂要求位于馬某車輛正前方及左側的三輛社會車輛共同圍截。馬某為逃離現場,駕車數次撞擊圍截自己的三輛車輛。因無法撞開圍截車輛遂企圖棄車逃逸,被執(zhí)法人員當場抓獲。經鑒定,上述三輛車輛因撞擊造成財產損失共計人民幣八千余元。
關于本案,司法實務中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馬某的行為構成妨害公務罪。理由是:交通執(zhí)法人員要求馬某停車配合檢查是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馬某撞擊的雖然是社會車輛,但社會車輛的圍截行為代表交通執(zhí)法人員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因此,馬某的撞擊行為是以暴力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應當定為妨害公務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馬某的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理由是:馬某當時處在公共交通道路,屬于公共場所,其周圍有眾多車輛,馬某數次撞擊圍截車輛的行為很可能造成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是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等方式危險性相當的侵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應當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三種觀點認為,馬某的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理由是:雖然馬某的撞擊行為發(fā)生在公共交通道路上,當時公路上車輛較多,但馬某駕車撞擊三輛社會車輛時,速度不快、強度不大,被撞擊的車輛也無人員傷亡。換言之,馬某的撞擊行為所造成的危險尚不足以達到危害公共安全的程度,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一)本案不構成妨害公務罪
本案中,馬某的行為是否構成妨害公務罪焦點有二:一是馬某的撞擊行為是否屬于暴力阻礙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二是交通執(zhí)法人員要求社會車輛圍截馬某是否屬于依法執(zhí)行職務?
妨害公務罪中的暴力行為只要求針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及其執(zhí)行的職務行為以及與執(zhí)行職務行為密切相關的人或物。換言之,可以通過對物施以有形力或者對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執(zhí)行職務有密不可分關系的輔助者施加暴力以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執(zhí)行職務。[1]圍截馬某的三輛社會車輛受令于交通執(zhí)法人員,從形式看是執(zhí)行職務的輔助者,故馬某的撞擊行為似乎可以被認定為暴力阻礙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但這里還涉及執(zhí)行職務行為的合法性問題,即交通執(zhí)法人員要求社會車輛圍截馬某是否屬于依法執(zhí)行職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執(zhí)行職務須同時滿足實體性合法和程序性合法,前者包括抽象職務權限和具體職務權限,后者包括正確的法律程序、方式。[2]該案中,交通執(zhí)法人員查驗道路過往可疑車輛無疑是行政法賦予的抽象職務權限,而其要求馬某停車查驗在法律程序和形式上亦無瑕疵。但交通執(zhí)法人員的具體執(zhí)行行為即要求周圍的三輛社會車輛圍截馬某是否屬于執(zhí)法人員的具體執(zhí)行權限則不無疑問?;诠哺l淼男枨?,每個公民對于其所在國家的秩序維護都有一定的基本義務,但履行該義務絕不是以犧牲個人的巨大利益為代價,圍截馬某并查驗其車輛本屬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行為,但若以三輛社會車輛及其車主的人身、財產安全為代價顯然違背了法律的合目的性原則和比例原則。因此,交通執(zhí)法人員責令社會車輛圍截馬某的行為并非合法執(zhí)行職務行為,也就不存在馬某暴力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情形。因此,馬某不構成妨害公務罪。
(二)本案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刑法》第114條“其他危險方法”的用語與罪刑法定原則之明確性要求存在一定距離。只有當人民代表的法意志被清楚地規(guī)定在條文中,使得法官不能作出主觀擅斷的判決,法之保留方能發(fā)揮其效力。[3]因此,為限制入罪傾向性,不明確的用語應當盡量不用或少用,或者至少應當對其作限制解釋。筆者以為此處的“其他危險方法”至少應從以下三個方面限制:一是行為性質的相當性,不能僅以是否危害公共安全作為認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根據,而要將有關行為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進行比較,判斷兩者之間是否具有性質上的等同性。[4]二是危害后果的相當性,僅造成不特定人或多數人恐慌或輕微的后果或一般性財產損失的不構成此罪。在行為性質相當性判斷之后判斷危害后果的相當性有助于辨明此行為與彼行為“質”的差異。三是兜底性,該兜底性不是指其在《刑法》第114條中的兜底性作用,而是指如果其他符合《刑法》明確性要求的罪名能夠定罪處罰的,則不構成此罪。
首先,馬某的行為不具備行為性質的相當性。在高速公路上橫沖直撞、逆向行駛、飆車等行為毫無疑問可以認定為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具有行為性質的相當性。但馬某在等候紅燈時以較慢的車速撞擊圍截三輛車在性質上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顯然不具備相當性。其次,馬某的行為不具備危害后果相當性。危害后果的相當性是對“危險方法”作了外延限制,那些雖然對公共安全有一定危險,但未危及不特定或多數人生命、健康的,不能認定構成本罪。[5]行為侵害“公共安全”是本罪的核心。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公共安全是指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健康或者重大公私財產安全。該表述有縮小法益保護范圍之嫌,因為它排除特定多數人和不特定人的生命、健康安全法益,筆者贊同將公共安全應該理解為“不特定或多數人”。[6]馬某的撞擊行為是否會造成不特定人或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安全?答案是否定的。有觀點認為馬某的撞擊行為肯定會導致涉事車輛一片混亂,而紅燈路口車輛的停留是短暫的,旁邊所有車輛隨時可能因涉事車輛撞擊造成的車道混亂而發(fā)生連環(huán)撞擊的嚴重后果。筆者認為該觀點充斥了太多的想象和假設,容易陷入主觀歸罪的泥潭。馬某的撞擊行為是否危及公共安全應綜合考慮撞擊的速度、強度、對象等客觀要素。等候紅燈時所有車輛都未處于高速運作狀態(tài),馬某撞擊三輛車的車速和撞擊力都很小,不可能威脅到多數對象的生命、健康安全。事實上馬某的行為只造成數額較大的財產毀損和局部的小混亂,并未嚴重危及公共安全。最后,在確保實現罪刑相適應的前提下,要慎用不明確的條款。不明確用語的使用表面上是為了將實質上侵害法益但刑法條文未明示的行為類型納入刑法規(guī)制范疇,但其從根本上違背罪刑法定原則之明確性要求??v觀《刑法》分則的罪刑規(guī)定,馬某的行為還符合故意毀壞財物罪的構成要件。馬某的撞擊行為并未危及公共安全,也未損及他人人身安全,唯一的侵害后果是財產損失八千余元,客觀危害較小。逃跑行為的主觀目的是逃避交通執(zhí)法人員的執(zhí)法檢查,主觀惡性較小?!缎谭ā返?75條規(guī)定,故意毀壞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罰金。因此,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足以實現罪刑相適應。
綜上所述,馬某為逃避執(zhí)法而撞擊特定車輛的行為因未侵害“公務”法益而不構成妨害公務罪,因未危及“公共安全”而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馬某撞擊行為的唯一侵害后果是八千余元的車輛損壞,即財產法益侵害。馬某作為一個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人,無視他人財產權利,故意撞擊他人車輛造成較大數額的財產損失,因此,馬某的行為具有構成要件符合性,又因不存有違法阻卻事由和責任阻卻事由,故應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定罪處罰。
注釋:
[1]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17頁。
[2][日]西田典之:《刑法各論》,王昭武、劉明祥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435-436頁。
[3][德]漢斯·海因希里·耶塞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169頁。
[4]陳興良:《現行刑法中具有口袋化傾向的罪名規(guī)范適用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3期。
[5]劉德權:《中國典型案例裁判規(guī)則精選》(刑事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99-200頁。
[6]同[1],第601-602頁。
*上海市虹口區(qū)人民檢察院[200082]
**中國政法大學碩士研究生[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