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林
(天水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甘肅天水741001)
意識流寫作技法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實踐
王海林
(天水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甘肅天水741001)
意識流作為一種西方現(xiàn)代主義寫作技術(shù)興起成熟于20世紀前期,其理念與極少量作品差不多同時地引入了中國文學園地,但在1949年之前,由于這一時期中國面臨現(xiàn)代國家的轉(zhuǎn)型,又接連遭逢外部侵略以及連年國內(nèi)政治紛爭及至內(nèi)戰(zhàn)硝煙不斷,在民族救亡與國民性改造這樣的宏大主題文學的籠罩之下,意識流與其他現(xiàn)代派文學一道被壓抑而未得到充分的實踐與發(fā)揚;1949年之后至改革開放時期,現(xiàn)代派作為“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禁忌的一部分,幾乎被全面否定,公開的意識流寫作實踐完全絕跡;新時期,諸多西方現(xiàn)代文學思潮同時涌入,意識流還沒來得及有充分的實踐即被更替。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意識流文學并未留下足可傳世值得咀嚼回味的文學成品。
意識流;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先鋒文學
意識流作為一種西方現(xiàn)代派寫作技法興起成熟于20世紀,其引入中國文學,大約經(jīng)歷三個時期:1949年之前,初次引入,有少量實踐,但未產(chǎn)生重大影響。此一時期的中國正經(jīng)歷現(xiàn)代國家的轉(zhuǎn)型,又接連遭逢外部侵略,連年國內(nèi)政治紛爭與內(nèi)戰(zhàn),文化上民族救亡與國民性改造成為時代的主題,意識流與其他現(xiàn)代派文學一道被壓抑;1949之后至改革開放時期,意識流寫作作為西方二十世紀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一部分成為東西方“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被禁忌,理念上被否定,實踐幾乎完全絕跡;新時期復(fù)蘇,但在諸多西方現(xiàn)代文學思潮同時涌入的大潮中還沒來得及有充分的實踐即被拋棄。在20世紀中國文學中并未留下足可傳世值得咀嚼回味的文學成品。本文對于意識流寫作在中國文學中實踐問題的討論,在對
二十世紀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流派紛呈,風格各異。意識流文學本身也在實踐中呈現(xiàn)多樣面孔。以上述幾位意識流的經(jīng)典作家論,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各自的寫作仍然呈現(xiàn)出極大的差異性,這甚至導致一些評論家對于某個作家是否歸屬意識流作家的爭論。由此也可看出“意識流”這一寫作技法本身的豐富多樣性。比如??思{的意識流顯然不同于吳爾芙、喬伊斯的。普魯斯特的意識流不是現(xiàn)在時,是“追憶”;而吳爾芙的《達洛維夫人》則更像在一架追拍的攝影鏡頭下,環(huán)境與思緒的細節(jié)被層層剝露出來;喬伊斯則是將一本畫報剪碎然后一列展開用放大鏡給我們看;匠人詹姆斯則是用一大堆預(yù)制好的細小部件精巧地構(gòu)架復(fù)現(xiàn)一個現(xiàn)實的結(jié)構(gòu):細密、秩序而少空間。意識流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探索實驗一直沒有停下來,被后來的作家不斷地使用增益。比如后來的法國新小說派,黑色幽默,其中均有前期意識流的蹤跡。在20世紀歐美文學傳統(tǒng)中,產(chǎn)生了多部以“意識流”而稱世的傳世之作:《一位女士的畫像》、《追憶逝水年華》、《尤利西斯》、《芬尼根守靈夜》、《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喧嘩與騷動》。象上僅限于對中國大陸二十世紀文學的觀察。
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在他出版于1890年的著作《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中首次使用“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這個詞,“用來描述清醒的頭腦中源源不斷地流動著感知、思想與情感”[1]。本文中所說的“意識流”一詞僅限定在文學的使用范圍里。作為文學術(shù)語使用的意識流,通常包含三層意思: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小說流派;一種小說文體;一種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人物心理活動的技巧。[2]通常即指現(xiàn)代小說的一種寫作手法。這種寫作手法早在英國的理查遜(Dorothy Ri-
意識流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里的流播與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命運密切相關(guā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期,意識流進入了中國。作為一種極為注重“形式感”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表達的確有偏于晦澀的傾向,這一傾向幾乎從一開始即決定了它在中國的命運?!拔逅摹毙挛膶W時期的中國文壇,或可擴而言之整個思想界都還算“眾說紛紜”,各種思想學說被密集地引進中國。但當時的中國正當新舊更替之際,內(nèi)有軍閥割據(jù)作亂,外遭列強之侵擾。國運之主題即是救亡圖存,文藝復(fù)興至十九世紀間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乃是引入的重點。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第二和第三個十年里,中國文壇占統(tǒng)治地位的便是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切的現(xiàn)代派(意識流也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一支流)都在民族危亡的大格局下顯得不合時宜而處于一種逼仄的情況。[3]1950至1970年代之間,官方對“現(xiàn)代派”文學采取了嚴苛的徹底否定封鎖拒絕態(tài)度,造成一般讀者,甚至不少作家不知道有這樣的文學思潮和作品存在的局面。[4]
正是緣于長達近三十年的封閉與禁忌,于是有了七十年代末及八十年代前期現(xiàn)代主義文學幾乎是報復(fù)性的蓬發(fā)。在這一時期,意識流作為一個流派被鄭重地介紹到大陸文壇。以八十年代譯介現(xiàn)代派文學影響最大的由袁可嘉牽頭主編的《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為例,這個共四大冊的選本收入后期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未來主義、意識流、超現(xiàn)實主義、存在主義、荒誕文學、新小說、垮掉一代、黑色幽默等幾乎全部發(fā)生于西方二十世紀的文學現(xiàn)象樣本。此時期,整體性地作為20世紀西方“文學事實”引入的現(xiàn)代派文學,幾乎是被視為此前占統(tǒng)治地位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對立項,由此招致八十年代中期“清污”運動的沉重打擊。[5]
意識流進入中國,其年代已難考其詳。因為意識流只是一種技法,他不是文學流派,沒什么宣言理論,不少作家是不自覺半自覺地使用這種手法。對個別意識流作家的創(chuàng)作的確在二三十年代中國文壇已有幾乎同時的介紹,包括??思{在內(nèi)四十年代即有專著介紹。但他們的作品真正較全面地引入則要等到七十年代末以后了。詹姆斯稍早一些,《一位女士的畫像》六十年代譯出,七十年代末公開發(fā)行。??思{《喧嘩與騷動》八十年代出版,吳爾芙的文學評論先于作品進入中國,《到燈塔去》、《達洛維夫人》、《雅各布之屋》遲至九十年代方有完整譯本陸續(xù)出版,而此時“意識流”早已“退潮”。而《尤利西斯》與《追憶逝水年華》則更遲至九十年代方完整進入漢語世界。
據(jù)此看來,早期部分中國作家的實踐,很可能來自他們直接接觸歐美作家原作,或者受其他國家文學創(chuàng)作間接影響(比如郭沫若之受日本文學中的現(xiàn)代派影響),另一個可能就是他們的實踐可能只是暗合了“意識流”的創(chuàng)作方法,未必是出于實際閱讀借鑒的結(jié)果。[6]
1.1919―1949年間的意識流寫作實踐
郭沫若寫于1922年4月的《殘春》在錢理群等學者著作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被指認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7]這是一篇不足七千字的短篇,以一般所接觸的意識流作品考量,這個分為五個部分的短篇,只有第二章前半部分不足四百字似可靠得上。至于第四章則完全是一個夢,里面的時序、環(huán)境描寫完全是鐘表時間,也不涉及什么內(nèi)心活動。的確,這樣的一個短篇,其中可指認的“樣本”竟不足一個印刷頁,而這個短篇在這位大作家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是這么不被在意(假若不是編全集而是編一個選集可能這部小說是不大可能入選的),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著者竟注意到了,并指認出它在中國意識流小說實踐中的先聲地位。
1937年之前的上海聚集了一批年輕的現(xiàn)代派作家,他們自稱新感覺派。其中如施蟄存、劉吶歐等一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可能更適合戴上意識流小說的帽子。施蟄存的《石秀》、《將軍的頭》,尤其《梅雨之夕》、《春陽》評論者們更多關(guān)注了其中的“弗羅伊德主義”傾向。但這些作品的意識流成分遠遠要大過郭沫若之《殘春》。只是前者有作者自供,有作者的翻譯歷程佐證,故易為論者注意罷了。事實上施蟄存主事《現(xiàn)代》編務(wù)數(shù)年,是最有可能較完整地接觸包括意識流在內(nèi)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創(chuàng)作的。至于新感覺派其他作家,更多是借助意識流手法中“蒙太奇”的辦法來展示十里洋場、一江花都的光怪陸離,聲光影色。
至四十年代有馮至《伍子胥》,小說敘寫伍子胥逃離楚國準備為父兄復(fù)仇的歷程,小說家將作為傳統(tǒng)小說核心要素的事件與情節(jié)隱退,著力于主人公的靈魂之旅,其“美學取向不是浪漫主義而是現(xiàn)代主義,不是自然主義而是存在主義”[8]。這篇體量接近中篇的小說從文體角度完全可視為意識流小說之一樣本。這篇小說也常為評論家視為詩化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詩化”者“隱喻”化也,吳曉東先生即認為“意識流”小說均有強烈的詩化,或者“隱喻”傾向。這是否可以視為《伍子胥》之可視為意識流小說歸屬的一關(guān)鈕。
2.1949至1979間的沉默
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末,“現(xiàn)代派”文學整體作為“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禁忌的一部分,被全面否定,一切與“現(xiàn)代派”沾邊的寫作實踐在中國大陸終止了,這其中自然包括意識流在內(nèi)。但這一時期,對國外意識流作家的研究卻踏實地開始了。雖然研究成果要到八十年代才有機會公開。比如《尤利西斯》在一些內(nèi)部資料刊物上有討論,李文俊先生對于福克納的研究翻譯即從這時候開始的。部分現(xiàn)代派作品作為“反面教材”以“黃皮書”內(nèi)部發(fā)行方式極少量印行。這一時期的民間“地下寫作”仍有作者嘗試現(xiàn)代主義寫作,這其中可能包含意識流寫作。如木心所追記:“1959年國慶十周年,我在家自己寫意識流的東西,不用在小說上,用散文”[9]
3.意識流寫作在新時期的蓬發(fā)
意識流在中國大陸文學譜系中被關(guān)注,主要源于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意識流寫作的出色實踐。1979年是一個重要的年份,原因是這一年茹志娟發(fā)表了她的《剪輯錯了的故事》,王蒙發(fā)表了《夜的眼》。這兩部作品被當代文學史指認為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早的意識流創(chuàng)作成品。的確在這兩部作品中意識流被大規(guī)模地進行了嘗試。這一時期還有宗璞的《我是誰》,戴厚英的《人啊人》等實踐意識流寫作。但上述兩位作家及茹志娟對于意識流都是“淺嘗輒止”。大規(guī)模的意識流實驗以王蒙為始為終。王蒙自《夜的眼》后又在不長的時間里發(fā)表了《春之聲》、《海的夢》、《風箏飄帶》、《布禮》、《蝴蝶》、《雜色》及《相見時難》一批均被指認為意識流小說的中短篇作品?!逗放c《雜色》最為人稱道,也最為經(jīng)典。《蝴蝶》追述了張思遠三十多年間的人生沉浮,作者借用“莊生夢蝶”的心理迷亂來象征這種起伏變化。《雜色》則敘述千里騎一匹雜色灰馬去牧場途中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但王蒙的意識流實驗顯然并不是西方意識流的模仿,而是有著自身鮮明的特色。比如“聯(lián)想”是意識流小說里極重要的要素,而王蒙則把它放置到了頭等的地位上,西方意識流的來源是心理學的理論,而王蒙則強調(diào)其“聯(lián)想”與中國古典文學里“賦、比、興”的傳承。王蒙還特別提到古典“詩情詞意”取向。正是這樣一些自覺的創(chuàng)作追求,使王蒙的意識流小說走出了另一個天地。王蒙的意識流明麗清新,有異于西方“意識流”小說普遍的晦澀風格。比如對所有的意識流小說家來說都會面對怎樣給他的小說賦予統(tǒng)一性的問題,不同的作家創(chuàng)作了不同的形式。王蒙用形象來統(tǒng)一,雖然評論家李子云曾對王蒙小說里人物形象的“不突出”表示強烈不認可,[10]但把王蒙的意識流小說與西方經(jīng)典意識流作家作品對照即可看出,在西方意識流小說中人物形象、情節(jié)退居到了其次的其次,而王蒙的小說能讓讀者明顯感覺出形象統(tǒng)領(lǐng)的分量以及作者對于塑造形象的努力,雖然作者是嘗試一種異于傳統(tǒng)寫法的手段。
王蒙之后已無作家再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意識流實驗。到八十年代后九十年代初,部分先鋒派作家作品中亦有意識流寫作的實驗。較明顯的像格非的《錦瑟》、《迷舟》、《褐色鳥群》中的意識流敘事手法也是其敘事實驗的組成部分。莫言也被認為在多個中短篇小說中引入了意識流的技法,如《金發(fā)嬰兒》、《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等。只是先鋒作家強烈的歷史解構(gòu)/重構(gòu)的敘事實驗取向使得讀者幾乎忽略了其中的意識流成分。
“意識流”自進入中土,由于恰逢這個國家綿延半個多世紀的社會動蕩與國家轉(zhuǎn)型,其命運與所有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一樣,尚未得到充分展露,即遭禁絕。整個二十世紀后二十年,中國文學界(不僅是創(chuàng)作,也包括理論界)所作的似乎主要是“補課”工作。西方各種創(chuàng)作思潮和方法不斷地引入,“意識流”只是整個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功課”的一部分。八十年代初,王蒙的實驗,現(xiàn)在看來,其意義更多是在于在當時那樣一個乍暖還寒的政治文化氛圍下起到了某種“破圍”的作用,提倡和示范了一種寫作姿態(tài)上的多樣化探索的可能空間而不是產(chǎn)生出成熟的足可傳世的藝術(shù)精品。吳秀明就認為王蒙、宗璞、茹志娟的實踐“還僅僅停留在形式和技巧的層面上,而作為現(xiàn)代主義最核心的東西,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代意識,其實還十分貧乏?!保?1]而在稍后的“先鋒派”作家創(chuàng)作中,意識流只是被借用的技術(shù)之一而沒有成為一種文體上的企圖。
“意識流”在漢語寫作中無出色的成品可資傳世,除去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漢語言固有的語言特性也應(yīng)是一個不能不考慮的因素。但這一方面的研究迄今似乎尚付諸闕如。
[1]M.H.艾布拉姆斯.文學術(shù)語詞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9.597.
[2]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二十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90.
[3]郭戀東,楊榕榕.論“意識流”在現(xiàn)代中國文壇的譯介[J].山東社會科學,2013,(7):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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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38-139.
[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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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孫康宜,宇文所安.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1375-1949[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630.
[9]木心.1989-1994文學回憶錄[M].北京: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810.
[10]李子云.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通信[J].讀書,1982,(12):74-89.
[11]吳秀明.當代中國文學五十年[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332
(責任編輯:徐國紅)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Practiced i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
WANG Hai-l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Tianshui Normal College,Tianshui 741001,China)
Stream of consciousness,as a writing technique developed by several western modernist writers,rose and matured in the 20th century;and almost at the same time,the concept together with a few works were introduced into Chinese literature.However,during the period before 1949,while undergoing the transformation into modern country,China was lacerated by external aggression and riven by internal political strife.Thus,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as not fully practiced,being depressed by and shrouded in the grand theme of literature such as national salvation and national character’s remolding.From 1949 to the period of reform and opening up,as part of the taboo of the Cold War ideology,Modernism was denied and the public practices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extincted.Thereafter, many western modern ideology trends of literature swarmed into China and replaced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hich still needed more practices then.In 20th century’s Chinese literature,no impressive literary works that employ“stream of consciousness”was produced.
stream of consciousness;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avant-garde literature
I044
A
1009-3583(2014)-0048-04
2014-01-27
王海林,男,甘肅蘭州人,天水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蘭州大學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