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芳
(遵義師范學(xué)院黔北文化研究中心,貴州遵義563002)
肖勤小說《暖》的暗黑與明亮
孫建芳
(遵義師范學(xué)院黔北文化研究中心,貴州遵義563002)
肖勤的短篇小說《暖》沒有“眼淚敘事”,沒有血腥、惡行和暴力,但任誰讀來都是令人窒息的灰暗與沉重。故事表層下的話語轉(zhuǎn)喻,強調(diào)了一種變亂時代的預(yù)言氣質(zhì),其隱性話語在于,無論哪種解讀,都是黑暗與光明相共,暖流與寒意交融。小說以“等”的寓意、“暖”的寒意和“黑”的曖昧概括了文本的主要話語風(fēng)景:暖流下的森森寒意,寒流下的絲絲暖意,以及超乎其上的人性光亮。
《暖》;暖意;寒意;寓意;人性光亮
肖勤的短篇小說《暖》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12歲的小女孩小等,是一個留守兒童,與年邁病弱的奶奶相依為命,父母在城里打工——主要是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給她生一個弟弟。小等以一份與年齡絕不相稱的早熟,擔(dān)負起一個家的全部職責(zé):照顧奶奶,耕種土地,與外人打交道,交“計生”罰款,最后在電閃雷鳴中觸電身亡。[1]但作者沒有“眼淚敘事”,而是在故事的文字表層下,巧妙地進行話語轉(zhuǎn)喻,其隱性話語在于無論哪種解讀,揮之不去的是黑暗與光明相共,暖流與寒意交融。小說在濃墨重彩卻又模糊不清的陰沉畫面中,始終閃爍著照亮它的人性光澤。就在清苦的日子里,就在邊緣的人群里——那些處身社會最底層的普通民眾,他們是身有殘疾的民辦教師慶生,是與小等家“有仇”的村主任周好土,是黑夜里犯病不識人卻嚇人的奶奶,是想追生一個兒子卻英年早逝的父親,是情感被生活磨礪得粗糙堅硬但母性依然的小等媽。由是,作者將探尋的筆觸直逼人性的最深處。同時,作品也在晦暗與魅惑中暈染出詩性和溫情:暖流下的森森寒意,寒流下的絲絲暖意,以及超乎其上的人性光亮。
成長中的孩子和正在老去的老人,都是需要陪伴、需要照顧的弱勢群體。《暖》之所以一片叫好,原因之一是其留守兒童和空巢老人雙重主題的水乳交融。小等和奶奶的悲劇,并非生活中的個案孤例,新聞報道也好,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也罷,連篇累牘,不絕于耳。追根溯源,可以套用一句網(wǎng)絡(luò)流行語“都是窮字惹的禍”?!案F”是不爭的事實,更是問題的根本和實質(zhì)。中國民間歷來講究“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其實是無奈的感慨和無盡的心酸。孩子的早熟早慧意味著“成人化”,這是自然天性的喪失:過早地失去童年,失去與生俱來的童真童趣;過早地遭遇成人世界的風(fēng)霜雨雪,計較柴米油鹽的沉重瑣屑,甚至過早地圓滑世故乃至早夭早亡。這無異于拔苗助長,是對生命形態(tài)的一種肆意否定和踐踏,是病態(tài)的扭曲的非正常的。所以,一切生命都必須順其自然,放松“小等”,順時應(yīng)勢,遵循規(guī)律,隨季節(jié)律動。
《暖》的巧妙之處在于,“小等”這個名字不僅雅致特別,而且語含多義:“小等之所以叫小等,就是因為爸爸說要討個好彩頭,等出個弟弟來呀?!眰鹘y(tǒng)中國文化對男孩的呼喚和期盼,迫切而又功利。這是農(nóng)耕文明的現(xiàn)實需要,也是儒家思想的直接訴求。因此,長姐往往被取名“招娣”、“引娣”、“帶娣”、“來娣”等等,諧音取義,“小等”不久就會等來弟弟,等來家族的男性傳人,等來兒女雙全的幸福圓滿。這是全家乃至全族的希望,是一對夫妻終其一生也要努力完成的“神圣使命”。若不然,就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誰都背不起也不愿背負的罪名。
千百年來,中國民間早已約定俗成:新媳婦娶進門,如果夠幸運,頭胎生個兒子,這叫“抬娘子”,新婦在婆家的地位瞬間提高,以后無論生什么、生多少,其尊貴顯赫已然奠定,任誰也無可撼動;若不幸生個丫頭,一個被嗤之以鼻的“賠錢貨”,連娘家也連帶著臉上無光,直到她“爭氣”地生出個兒子,情況才會根本逆轉(zhuǎn)。否則,就會被人斥為“絕戶”、“半邊佬”,人前人后永難抬頭,所以才不惜“越生越窮,越窮越生”。
而且,雖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但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帝王之家,其長子長孫都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不只獨享父母長輩的厚愛,作為家族的“香火傳人”,更是責(zé)任重大,地位尊榮到“長兄如父”,享有家產(chǎn)田土的第一繼承權(quán);若身為皇子,還是王權(quán)王位的不二人選。男性作為“第一性”,獨霸話語權(quán)上千年,一直影響和“規(guī)范”著百姓的思維、行為及習(xí)俗。保守傳統(tǒng)的奶奶,想要一個男孫延續(xù)香火,也算合情合理,不足為奇。為此,不憚以老邁之軀,獨自操持家務(wù),撫養(yǎng)孫女,支持兒子媳婦進城生子。在表面是賣雞蛋、實則監(jiān)視鄉(xiāng)政府動向的“智慧”中,地下工作者般與“政府”的“斗智斗勇斗狠”,就不僅僅是中國農(nóng)民的愚昧與偏狹、自私與狡黠,也是一種封建思想的遺存和意識形態(tài)的落后。
以忠孝傳家的中國文化最是講究上慈下孝。民間俗語曰:“千孝趕不上一順”。意思是說,再怎么孝順的行為,都不如順從老人來得實在。所以,“聽話”既是對子女的簡單要求,也是最高評價。那么,順從千百年的封建思想,也就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于是,延續(xù)香火,等待傳人,就成了中國每一對夫妻的“終身事業(yè)”。
可患有嚴重帕金森綜合癥的奶奶等不了,犯病時在漆黑的夜中鬼魅一般?!巴砩系哪棠剃幧模樕厦爸窳肿雍箢^那個鬼洞一樣的霧繚子。”病入膏肓的奶奶,少不更事的孩子,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在漢民族文化語境下,最令人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人生憾事,莫過于“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病魔纏身的奶奶心智失常,時好時壞,顯然時日無多,卻只能把生命的最后一程,托付給一個自己尚需照料的孩子!這是怎樣的人生悲??!都說老來思骨肉,病中思親人。少有所依,老有所養(yǎng),人生的自然命題,卻成為一個錐心刺目、亟待解決的棘手難題,牽連著多少天各一方的家庭,牽動著多少天涯海角的親情?這不得不問:誰之過?
奶奶把對親人的思念全部用來疼愛小等,小等也將對父母的依戀力所能及地回報奶奶??墒?,無論小等怎樣勤快、懂事、孝順,都救不了奶奶的命。“小等沉睡的鼾聲是累壞了的、孩子氣的、率性天真毫不掩飾的呼嚕聲,聽得人心頭柔柔軟軟地痛?!薄靶〉扔盟^對依賴的笑容和令人心疼的懂事征服了慶生?!币粋€12歲的孩子,沒有任何選擇的權(quán)力,卻要盡一個成人的義務(wù):照顧患病的奶奶,耕種自家的田土,精打細算過日子——學(xué)會交易買賣,學(xué)會察言觀色,學(xué)會斤斤計較。體驗了多少人情冷暖,經(jīng)受過多少世態(tài)炎涼。她就這么一邊自我成長一邊“等”著:等莊稼收獲,等媽媽回家,等奶奶病好,等自己長大。個中況味,最易勾引人強烈的同情心和憐惜感,哪怕最遲鈍的心靈,最堅硬的情感。
狂風(fēng)暴雨的山間小道上,小等以自己的身體接通被刮斷的電線——那頭連接著久未謀面、朝思暮想的媽媽。瞬間,美麗而短暫的火花,猶如燃燒的火柴,那溫暖明亮的一刻,是生命最后的絢爛。從此,小等的“等”,便永遠定格在這悲情的剎那。悲劇的表面,是科學(xué)知識的匱乏,實則是母愛、親情、監(jiān)護、安全教育的缺失。據(jù)權(quán)威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國留守兒童人數(shù)已超過6100萬,相當(dāng)于整個英國人口的總數(shù)。這個觸目驚心卻讓人辛酸無奈的現(xiàn)實,引發(fā)人們思考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改革浪潮的陣痛得痛多久?現(xiàn)代化進程得犧牲多少人的幸福?然而,這是個非任何個人能力所能解決的問題,亟待政府及全社會的關(guān)注和幫助。
《暖》改編成電影后,直接以主人公名字命名,更名為《小等》。從文本到銀屏,題目的變換意味深長,“等”的寓意不言而喻:生命充滿等待。人生在行進中,也在等待中,任何片段都在“小等”:等一朵花開,等一路風(fēng)景,等一個人同行。那就等吧,等未知的遠方,等未卜的前程,等未來的命運,等一個新世界的終將來臨。于是,“等”從字面意義升華為哲學(xué)意義。
“等”的前方,是深不可測、無法預(yù)知的時間黑洞;“等”的身后,是親步丈量、無可更改的宿命印記。人生是漫長的等待,充滿未知的神秘,充滿相遇的驚喜,充滿探險的刺激。孤獨的生命個體,在等的來路上躊躇滿志,在等的歸途中戀戀不舍。就像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無因無果又無始無終,只是等,被動、被迫地等,焦灼、焦慮地等,等如約而來的青春悸動,等隨風(fēng)而逝的生命激情;當(dāng)青春離席,生命散場,不言別恨,不訴離殤。生命在等待中邂逅一個個不確定的變數(shù),填滿一段段未圓滿的虛無,實現(xiàn)其終極價值,這就是“等”的使命和意義。
《暖》沒有場面的大開大闔,情節(jié)的大起大落,只在平鋪直敘中娓娓道來:生活的困窘,精神的蒼白,日子里的諸多不順,小人物的諸般無奈。毋庸置疑,小說的基調(diào)是晦暗的、陰冷的,任誰都可以讀出眼淚、悲傷甚至憤怒:花骨朵般的少女,還沒有來得及綻放美麗,就在狂風(fēng)暴雨中紅消香斷。作者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以女性的視角和母親的身份,以作家的使命感和公民的責(zé)任感,對生活發(fā)出不安的質(zhì)詢和嚴厲的苛責(zé):是誰將一朵鮮花蹂躪踐踏?是什么讓生命零落成泥?12歲的生命等不及絢麗華美,便在鬼影憧憧、電光火石的轟鳴中香消玉殞、悄然仙去。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石破天驚,一股寒意撲面而來。掩卷,是長長的靜默與哀思,是滿心的不忍和不舍。生命寶貴但太脆弱,來去匆匆的人生苦旅,有太多不能忘卻的遺憾,太多難以釋懷的遺恨。
生活的諸多殘酷性之一在于,人在現(xiàn)實面前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小說中,無論是少不更事的小等,還是已然年邁的奶奶,或是識文斷字的民辦教師慶生,或是“大權(quán)在握”的村主任周好土,包括逃避異鄉(xiāng)的小等父母,他們的人生幾乎都是灰色的、暗淡的,毫無精彩可言。對他們來說,外面的世界很豐富卻很遙遠,眼下的日子很實在卻很窘迫。故鄉(xiāng)是回不去的地方,遠方是到不了的地方,多少人就這樣,一生在漂泊,一直在路上。這是中國城鎮(zhèn)化、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悲壯一景,猶如打工文學(xué)的描述:城市十惡不赦,但我不愿離開。城市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的不期而遇,是一場無法回避的歷史性碰撞,那種直接的對抗與融合,征服與反征服、同化與反同化所可能激起的強烈火花,終于在社會的大舞臺上閃現(xiàn)為雙重變奏,交替書寫著中國現(xiàn)代化歷史的風(fēng)詭云譎,錯綜復(fù)雜。
生活如此,作者寫生活也是如此。沒有離奇的夸張,沒有繁瑣的修飾,卻在小等對溫暖的期盼、對親情的渴求中,以悲劇的結(jié)局透出濃濃的寒意。肖勤以一個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和柔情,用略顯感傷的文字,滿懷悲憫地書寫了成人的焦躁與孩子的無助:
“電話上的數(shù)字們像奶奶喂的那群小雞崽,它們急不可耐地盯著小等的手,小等飛快摁著,數(shù)字們在她指下開心地咕咕叫。
媽!電話一接通小等的眼淚就嘩啦淌下來,順著脖子往衣領(lǐng)里鉆,好像這一聲‘媽’字打開了泄洪閘。
你有事沒事打電話做什么?長途要花錢的!媽媽沒有驚喜地叫小等,反而劈頭蓋臉兇過來。”
這段文字的畫面感,仿佛頻繁的鏡頭跳轉(zhuǎn)和航拍的地理挪移,刺激人的視覺記憶,衍生出孩子與大人、留守與空巢的時空具象,也延伸出敏感與遲鈍、忍耐與痛苦的抽象話題。
細娃見了娘,無故哭三場?!耙缓蛬寢屨f話,小等覺得自己小成了三歲兩歲甚至一歲??斩鵁o望的想念變成絞腸痧,痛得小等又開始傷傷心心地抽泣?!笨蓱z的小等,不僅長得瘦小,“一把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像泡軟的草垛”,連放肆地哭一場都是奢侈,她的哭是成人式的內(nèi)斂隱忍,而非孩子氣的驕縱霸道。多少白日的思念,暗夜的驚懼,都在這委屈的哽咽里。眼淚是跳躍在女性面頰上的詩行,更是小孩獨擁的必殺秘笈。對絕大多數(shù)成人而言,女孩子的眼淚是摧毀一切的核武器,它兼具撒嬌、哀怨、悲傷、嫉妒、莫名其妙、歇斯底里等各種難以索解的特異功能,令人手足無措,只能繳械投降。
“媽媽的聲音常常是硬的、糙的,還充滿著火藥的氣味?!薄俺鞘惺莻€啥子玩意兒?。堪褌€秀氣機靈的小等媽磨成這么一個破渣碎屑的粗婆娘?!眿寢尶跉獾睦淠?,語言的粗俗,是小說著墨不多卻令人心痛的一筆。情感的遲鈍麻木粗糙,絕非她天生冷血或嫌棄女兒,實在是情非得已,不得不把心變冷變硬:一個沒有多少文化卻有幾個孩子要養(yǎng)、有債務(wù)要還要躲的打工女,面對丈夫離世、婆婆病重、女兒年幼、兒子要吃要喝的人生窘境,如何去優(yōu)雅細膩、溫柔多情?現(xiàn)實也好,文本也罷,母愛的缺席,已使成長中的孩子失去天堂。這是生活中一種可怕的缺陷,卻又難以追究任何個人的過失,這便使作品在“暖”的追求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寒意,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好在有給予小等溫暖信任的民辦教師慶生,有話語不多但行為實在的村主任周好土,他們平凡、普通、微不足道,用親情和鄉(xiāng)情演繹了人生最溫暖的樂章,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底層民眾之間最寶貴的脈脈溫情,支撐著人們在苦難人世的艱難前行,折射出小人物灰色人生背后的光輝和真諦。
肖勤如實地描摹生活的原生態(tài),但強調(diào)的不是“眼淚詩學(xué)”,沒有刻意渲染苦難,“沒有在一個永恒的高度上寫作,而是誠實的描寫自己的生活和居住的世界。”[2]悲苦生活中的人物群像,善良傳遞著愛心,善行演繹著真情,展示了小人物的可親可敬,透露出人性善的光芒和溫暖。
小說多次寫了各種形態(tài)的“黑”:“黑暗的木屋跳起了紅光”、“小等的黑眼睛在夜色里幽幽閃著光”、“四周全是麻黑,麻黑深處卻有一雙雙陰森森的眼睛悄悄地盯著小等,深得不能再深的黑像是那雙眼睛的主人巨大的嘴巴,小等無論怎樣跑,都在它嘴巴里,只消它一咬牙就可以把小等撕得粉碎”。
而大婁山的“夜”更是深不見底,魅影橫行:“半夜的山里,門外同樣是陰森的世界,樅樹影子鬼鬼祟祟的,清涼幽暗的月光把所有的地方都照得鬼鬼祟祟,貓頭鷹在林子里叫得也鬼鬼祟祟的,大婁山層層疊疊的樹變成了聚會狂歡的妖魔?!薄熬薮蟮目謶咒佁焐w地地朝小等襲來,無邊的黑夜和呼嘯的風(fēng)聲、刷刷的雨聲像一張周密合縫的巨網(wǎng),它敞著大口子,蓄謀已久地盯著小等?!@些鬼魂索走了奶奶,現(xiàn)在故意讓大雨黑了天昏了地,然后來索小等呢!……小等像只驚慌的兔子撒開腿在黑漆漆的山道上茫然地奔跑起來。”
這些文字的復(fù)合疊加,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一片陰森幽暗?!鞍怠钡膹垞P確證了“明”的不在場,強大的“暗”在世界之夜集結(jié)、擴散,覆蓋一切,挾裹一切,“黑”才是世界的真正統(tǒng)治者。這就使小說雖然沒有血腥、惡行和暴力,但讀來就是沉重,就是暗黑,不只為逝者生命之光的黯淡而傷心斷腸,也為生者的無能為力、束手無策而痛心疾首。
人與生俱來的對“黑”的恐懼和對“明”的追求,使被黑暗籠罩、被恐怖糾纏的小等在夜的山路倉惶奔逃,左沖右突,與恐懼抗衡,與鬼魅對話,期待親情的相擁,盼望光明的聚會。悲劇的結(jié)尾,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恰如其分地烘托了陰森恐怖的背景,勾勒出一個孩子的孤獨無助。這就愈加凸顯了小說的意義:可憐的小等,終于等來了弟弟,卻永遠等不回客死異鄉(xiāng)的父親,等不回拼命掙錢的母親,等不好奶奶的病,也等不及自己長大。
不同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不同的人物性格,演繹不同的人生命運。12歲的小女孩,在條件優(yōu)越的城市,在生活富裕的家庭,還不是父母的嬌嬌女,還不在爸媽的懷里撒嬌?就像小說中說的那樣:“哪個十一二歲的娃兒不是爸親著媽暖著!”可留守兒童小等,在人生的第一個本命年到來之前,就不得不擔(dān)負起一個成年人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稚嫩的雙手撐起一個支離破碎的家,柔弱的肩頭負荷遠遠超載的重擔(dān),不獨要養(yǎng)活自己,照顧奶奶,還要承受巨大的情感孤獨和無邊的精神空虛。
生活猶如一個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洞。我們在黑暗的外面和光明的里面,這絕非潴留在歷史深處的遙遠景象,卻把人逼入絕望主義的哲學(xué)深淵。然而,灰色的社會幽暗,永遠遮不住明亮的人性光芒。小說在不動聲色的敘事中,不由自主地悲憫著,觸及世俗的道德拷問,也涉及宗教般的情懷感動——多么渴望穿越黑暗的無限深度,突破黑暗的無邊曖昧,在消解人的深淵里,賦予世界之夜以燦爛的品質(zhì)。
《暖》的活力與張力都來自于鄉(xiāng)村記憶、城市映像、時代創(chuàng)傷、精神孤寂等不同話語的全景收納。尤其是小說中那些無足輕重卻又舉足輕重的小人物,沒有可歌可泣、驚天動地的功績,沒有義薄云天、氣吞山河的壯舉,他們用最日?;⑸罨募毠?jié)和場景,用毫無“悲壯”、“壯烈”可言的瑣細與庸常,表達善良博大的胸懷,傳遞溫馨感人的人情:一張可以安眠的暖床,一次免費的長途電話,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粉,甚至,一個理解同情的動作與眼神,一句暖心窩子的家常話,哪怕是“氣話”和“咒罵”,都傳遞著他們對小等的關(guān)愛與同情。他們是長者,是小等生活中的他者和旁觀者,卻也是其生活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他們身上閃爍的人性之光,他們共同的擔(dān)當(dāng)和期許,照亮了苦難日子的晦暗,映現(xiàn)出些許明麗的希望。他們?nèi)松锏谋c無奈,掙扎與抗拒,都是對生活的拷問,對生命的質(zhì)詢,對人性的追究,對命運的反叛。
留守兒童與空巢老人的雙線交織,糾結(jié)著當(dāng)今中國的兩大突出社會矛盾,這既是小說的沉重之處,也是深化作品主題的雙重書寫。奶奶對小等的依賴和疼愛,小等對奶奶的孝敬與伺候,天然的“隔代親”,卻成為祖孫倆被迫的相依為命。6100萬留守兒童,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讓人心驚肉跳,也讓人無言以對。孩子是世界的未來,他們的健康成長,關(guān)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興衰榮辱。那么,父愛母愛的缺席,就不僅是一對父母的失職,一個家庭的悲劇,而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失守。沒有父母陪伴成長的孩子,身心都渴望關(guān)心和關(guān)懷,渴望溫暖的懷抱、溫柔的擁抱。由此,暖流與寒意互為表里,沖撞爆裂的強烈火花,終于閃耀在暗黑的“世界之夜”,以溫暖的人性光輝給未來世界以希望。
一道自然電光,驅(qū)散了黑暗,照亮了世界;一股人性暖流,溫暖了人間,溫柔了歲月。
天真柔弱、勤勞善良的小女孩,天使般惹人憐愛,文學(xué)名著中不乏其動人形象:灰姑娘、白雪公主、賣火柴的小女孩,還有《老古玩店》中的耐爾、《紅字》中的珠兒、《海的女兒》中的美人魚……她們聰明伶俐,古怪精靈,卻往往命運多舛,遭遇不幸,因此最易撥動人們的惻隱之心,博取讀者的同情之淚。多年以后,“小等”或可躋身她們的行列。這是《暖》給予我們的最大亮色,也是我們對其寄予的最高期望。
[1]肖勤.丹砂[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文中《暖》的引文均引自此書)
[2][德]海德格爾.詩·語言·思[M].彭富春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6.
(責(zé)任編輯:王 林)
The Darkness and Brightness of“Warmth”By Xiao Qin
SUN Jian-fang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Qianbei Culture,Zunyi Normal College,Zunyi 563002,China)
here is no narration with tears,no bloodiness,no evil and no violence in the short novel“Warmth”by Xiao Qin;nevertheless, it leaves people to feel upset and melancholy when reading this novel.The discourse metonymy underlying this story highlights the prophetic quality of anachronism,and its implied discourse lies in the fact that in whatever way one reads the novel,he/she can feel the coexistence between darkness and brightness,and the blending between warmth and cold.By means of the allegorical implication of“waiting”,the coldness of“warmth”and the vagueness of“darkness”,this novel summarizes the main discourse scene:gloomy coldness under the warm currents,slight warmth under the cold currents and Humane brightness beyond.
Warmth;coldness;allegorical implication;humane brightness
I207.4
A
1009-3583(2014)-0052-05
2014-06-19
基地項目:2014貴州省高等學(xué)校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地遵義師范學(xué)院黔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項目(JD2013214)
孫建芳,女,湖北黃陂人,遵義師范學(xué)院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黔北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xué)與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