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董強
古代旅游的源起
上古時期,“旅”與“游”是兩個獨立的概念?!奥谩弊?,本義具有多重含義,或指經(jīng)商之人,或指客棧館驛,或指旅行者。唐代經(jīng)學大師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詮釋到:“旅者,客寄之名,羈旅之稱,失其本居而寄地方,謂之為旅?!边@里的“旅”指的是旅居異鄉(xiāng)的旅客,即通常所指的旅行者?!坝巍弊郑绣塾?、游覽之意,今人所談及的旅游活動,古人常以“游”字一言以蔽之,如《尚書·大禹謨》記載“罔游于逸”,《詩經(jīng)》記載“駕言出游,以寫我憂”。詩仙李白在《廬山遙寄盧侍御虛舟》中感慨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可見,上述“游”字均指具體的旅游活動。清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進一步闡述道:“游可引申為出游、嬉游,俗作游?!边@里所說的“出游”,指的就是出門旅游之意。
“旅”與“游”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旅”側(cè)重于出行者因某種原因離開定居地,前往他處,著重強調(diào)生活空間的變化,如旅客、旅居等;“游”則側(cè)重于動態(tài)的位移或行走,著重強調(diào)過程,如交游、游玩、游賞等?!奥谩薄坝巍眱勺趾蠟橐惑w,最早見端于南北朝時期。南朝梁代著名詩人沈約在《悲哉行》中說道:“旅游媚年春,年春媚游人。徐光旦垂彩,和露曉凝津?!鄙蚣s詩中所說的“旅游”,與今日通常意義所指的旅游已大體相近。唐代,“旅游”一詞得到了廣泛運用,山水派詩人韋應物在《送姚孫還河中》中說:“上國旅游罷,故園生事微,風塵滿路起,行人何處歸。”詩人白居易在《宿桐廬館同崔存度醉后作》也寫道:“江海漂漂共旅游,一樽相勸散窮愁。夜深醒后愁還在,雨滴梧桐山館秋。”從歷代文人騷客的詩文中,可窺測古人所指的旅游,涵蓋有出行與攬勝兩者之意。
歷代旅游逸事
對古人旅游活動的記載早已有之。
上古三皇五帝時期,便已有關(guān)于旅游的記述,那時的旅游以帝王巡游為主。《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擊敗炎帝之后便巡游天下:“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堯帝在位時,常巡游四方,訪賢問能,借此招攬青年才俊,繼位的舜帝就是堯在萬千英杰中挑選出來的。舜即位后,又多次巡游四方。據(jù)記載,舜在最后一次南巡時,“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
殷商時期,帝王巡游與田獵并行。遺存至今的甲骨文中就有許多暗示旅游之類涵義的卜辭,如“巡省”“田獵”等?!把彩 本哂须p重含義,一則與巡視有關(guān),指的是帝王遍覽民風、推恩布澤;一則是指巡游、踏青之意?!疤铽C”指的是純粹的嬉戲娛樂活動,這些活動雖不一定具備嚴格意義上的旅游涵義,卻可視之為旅游的雛形。從某種意義上說,殷商時期王公貴胄的巡游、田獵,或可視為古代旅游活動的濫觴。
西周時期,周天子威震天下,分封諸侯。為了巡察邦國,周天子定期巡游四方,體察民情,紓解民困。周穆王“即位三十二年,巡行天下,馭黃金碧玉之車,傍風乘氣,起朝陽之岳,自明及晦,窮宇縣之表”,他的巡游活動在旅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傳世經(jīng)典《穆天子傳》記載的便是周穆王西巡時的所見所聞,亦是中國最早的游記。在周代,單純以娛樂為目的的旅游被視為奢侈習尚?!渡袝o逸》記載,君王“無淫于觀、于逸、于田、于游”??梢姡坝巍笔堑≌囊环N表現(xiàn),周昭王之死便是明證。周昭王因“背成王之制而出游,南至于楚”,無休止的游逸使楚人怨憤不已,將昭王“沉之(于江),而遂不還”。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親貴權(quán)宦的游獵與士大夫的游學、游說之旅日熾。當時,游獵成為王室、諸侯及地方權(quán)貴享樂的主要方式?!对娊?jīng)·齊風》記載:“齊哀公好游獵,從禽獸而無厭,國人化之,遂成風俗?!闭f明游獵活動業(yè)已成為百姓追慕的喜好。囿于宗法制度的解體,許多原本處于底層貴族的士人散落于民間成為平民,而他們的游說、游學等功利型旅游活動卻痼疾猶存。當然,也不乏申明義理之士,如孔子、孟子等,他們游歷諸國,將天下的民風習俗、王權(quán)政治等一一著錄,并融進自己的思想體系之中,形成了聞名于世的諸子百家學說。這一時期的商旅之游也頗為興盛,富賈呂不韋食客千人,家僮逾萬,出行隊伍浩浩蕩蕩,展現(xiàn)了“肇牽車牛,遠服賈”的繁榮景象。
秦漢時期,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quán)制國家形成,帝王巡游的規(guī)模與范圍與以往相比,有了較大幅度的提升。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動用大批勞力修筑了以咸陽為中心、延展至四方的驛道,并創(chuàng)設(shè)有驛站,使得不同地域間的交流日趨緊密。在此基礎(chǔ)上,秦始皇先后進行了5次大規(guī)模的巡游,足跡東止渤海,北逾秦皇島,南抵荊越,并在泰山留下了摩崖石刻。一代杰出帝王漢武帝,“愛巡游、喜獵射、嗜山川、慕神仙”,足跡遍布山陜、江南,東巡13次,西巡6次,遍祭五岳,奠定了后世“五岳封禪”的制度。漢賦大家司馬相如所著《子虛賦》與《上林賦》,再現(xiàn)了漢武帝率眾在上林苑狩獵巡游的恢弘場景。漢代張騫、班超出使西域,著錄西域風情,則是典型的外交旅游。
魏晉南北朝時期,門閥世族獨享特權(quán)。一方面社會動蕩不安,使得士人寄情于山水;另一方面,玄學悟道的興盛激發(fā)了人們感悟性靈、縱情自然的逸趣。以山水為主的審美旅游、以朝拜為主的宗教旅游、以唱和為主的娛樂旅游累現(xiàn)疊出、層出不窮;以陶淵明為代表的田園派詩人、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派詩人、以郭璞為代表的游仙詩人,都將目光聚焦于旅游,或獨往,或群聚,或詩酒,或縱歌。竹林七賢的宴集和蘭亭雅儒的修禊,將古人的旅游推向了極致。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婦女旅游活動。魏晉時期的婦女一改兩漢卑微的社會地位,與男子一道參加祭祀、節(jié)俗活動。元宵節(jié)期間,南朝婦女結(jié)伴外出郊游“走百病”;上元節(jié),妙齡少女外出“迎紫姑”,這都是當時盛行的游慶活動。她們結(jié)伴而行,寄情山水,陶冶情操,抒發(fā)了女性對生活的熱愛。
隋唐時期造就了華夏文明的巔峰,也掀起了古人旅游的高潮。隋煬帝是位酷愛旅游的君王,開鑿縱貫南北的大運河,本意就為巡游江南,甚至自辯道:“天子巡游,乃治國之道?!毙蹨喌氖⑻茪庀蟠甙l(fā)了文人出游,一批杰出詩人遍游祖國壯麗河山,書寫下千古名篇,以柳宗元所著《永州八記》為代表的游記數(shù)不勝數(shù)。此外,玄奘的西行和鑒真的東渡,則是萬千游僧的杰出代表。
兩宋時期,社會經(jīng)濟欣欣向榮,市民生活繽彩紛呈。城市休閑旅游成為這一時期旅游的主題。文人俠士游走于南北市鎮(zhèn),不僅是物阜民豐的繁華都市,就連邊陲小鎮(zhèn)也成為文人探訪的目的地。每游一處,必著錄所見所感,出現(xiàn)了蘇軾的《石鐘山記》、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秦觀的《龍井題名記》、范成大的《峨眉山行記》等膾炙人口的佳作。
元帝國的版圖空前遼闊,旅游者的足跡遍及亞非,國人的海外旅游與外國人的中國旅游交相輝映。汪大淵的足跡遍布亞非諸國,堪稱“東方的馬可·波羅”,著有《島夷志略》。而外國人的中國游,莫過于舉世聞名的馬可·波羅,他隨商隊來到中國,遍訪大江南北,著有《馬可·波羅行紀》。
“天崩地坼”的晚明時期,中國社會邁入前近代,經(jīng)濟空前繁榮,社會思潮迸發(fā),旅游業(yè)已進入大眾化時代,審美娛樂型旅游發(fā)展到了巔峰。晚明舉國若狂的旅游熱潮席卷華夏、盛極一時,游記、小品文、山水畫冊不僅記錄了文人的旅游實踐,也產(chǎn)生了徐霞客、王士性、謝肇淛等一批著名的旅行家,他們踏遍名山大川,將地緣山勢一一著錄,成為后世瑰寶。
清代的民間旅游有衰頹跡象,但帝王巡幸與外籍傳教士的游歷卻異?;钴S。康熙與乾隆祖孫倆成為清代帝王中最嗜旅游者。以巡幸江南為例,康熙與乾隆分別6次南巡,除游賞的目的外,附加有閱兵祭陵、蠲賦恩賞、巡視河工之責,北祭南巡、西狩東幸漸成常態(tài)。禁教以前,明清傳教士游歷中國,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等傳教士以傳教之名,游歷中國山河,記錄了當時的民風民情。
古代旅游的特性
中國古代的旅游具有內(nèi)斂、文雅、趨同等特性,足跡以名山大川為主,旅行者以帝王貴胄、文人墨客等上層人士為主,重親緣、闔家游視為主流,故國神游、舊地重游皆為旅游首選。在審美追求上,強調(diào)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偏重于身心與自然山水的交融。旅游的方式恬淡、嫻靜,與現(xiàn)代的攀巖、探險等征服性旅游形成了鮮明對比。就旅游的屬性而言,有帝王巡游、外交游,文人士大夫的游學、游宦、漫游、科考游、商旅游、宗教游以及百姓的民俗節(jié)日游等。
事實上,古人旅游的時機與今人相比甚為稀少。一方面,與古代旅游相配套的服務行業(yè)極度缺乏,盤纏所費甚糜,使得遠足成為一般人的奢望;另一方面,歷代封建王朝設(shè)置有嚴格的戶籍與里甲制度,百姓不得隨意自由遷徙,外出皆需地方官署開具“節(jié)”“符”或“路引”,所謂“無節(jié)者不行于天下”。行走在外,難免需投宿住店,而發(fā)達的館驛系統(tǒng)只為官差衙役署理公事所用,除非是高級官員,一般胥吏如因私外出,也不能投宿館驛,更不用說平民百姓了。商鞅在《商君書》中曾下令廢止私營旅店,認為“廢逆旅,則奸偽、躁心、私交、疑農(nóng)之民不行。逆旅之民無所于食,則必農(nóng)”。兩漢實行了嚴格的關(guān)禁制度,出入需要關(guān)卡,需持有“符傳”,合之則過。明清實施“海禁”,“片板不許入?!?。
此外,受宗法制度的影響,子孫需行孝悌之道,不敢違親遠出。明代邵璨在所著《香囊記》中載:“父母在,不遠游?!庇巫蛹幢氵h游,也難以擺脫思念親人的情感羈絆,孟郊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和王維的“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抒發(fā)的就是這種思親情結(jié)。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