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小六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紅樓夢》中為迎接元妃省親而修建的大觀園,是曹雪芹一支妙筆繪就的世外桃源,林黛玉為它題詩“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李紈題“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大觀園園林之盛景,在春光旖旎之際,自非俗景可比。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寫,元春省親后不久,因“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她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于是寶玉和諸姐妹得以進園居住。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暗菚r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寶玉和眾姐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日,便在春日的大觀園里開始了。且說寶玉,自進大觀園后,“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
眾青年春日之樂,盡在這日常的活動之中。書香門第、大家府邸的日常起居,處處以含蓄雅致為美,春光明媚,正是寓情于景的大好時機。大家閨秀的氣質與琴棋書畫乃是相互塑造。面對大觀園繽紛的景致,吟詩作詞,聊以寄情,而所作詩詞也盡是其性情的展示,詩詞曲賦,所思所感,與各人的命運竟是相互成就。
春日里,所有曲徑通幽的布局都抵不上初綻的花朵,姹紫嫣紅,吐盡春色。這也便引出了被經久傳頌、無比慨嘆的一幕“黛玉葬花”。
先是寶玉那一日在桃花下埋頭讀《會真記》,正看到“落紅成陣”,一陣風就吹落許多桃花,他兜了落在身上的花瓣,來到池邊,抖在池內,遇到了惜花的知音。林黛玉的經典形象在此處現身: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里拿著花帚。黛玉惜花更精到,她說落花在水中隨波而去,遇到骯臟處,依舊會被糟蹋,不如掃了裝入絹袋,埋入花冢,日久隨土化了,倒更為干凈。他人賞玩春景,養(yǎng)眼即可,怎比寶黛二人惜春、護花的情意。他二人自幼相處,雖時有小矛盾,卻是心意相通的。
『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自古以來,人們就用『春』字來表達男女之間的情欲萌動。當春發(fā)之時,青年男女來到河邊,洗手濯足,曲水流觴,成為春嬉中的一大要事。
有如此細膩心緒的人,自然“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黛玉偶然聽見戲文里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不覺心動神搖,浮想聯翩,種種思緒凝結,忖度間,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林黛玉敏感細膩,郁郁寡歡,她眼中的春日雖一樣姹紫嫣紅,卻沒有枝頭春意鬧的歡快,黛玉的春天在婉轉纏綿、愁腸百結里,交織出她清高孤傲、獨一無二的性情和詩詞天分。世外仙株寂寞林,遺世而獨立的“仙”,即便春色如許,在繁鬧的人間也依舊難免“寂寞”。
第二十六回,黛玉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低嘆一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恰被寶玉聽見,又惹得林妹妹哭了又笑。也只有寶玉才會讓她如此,在寶玉面前,她本真的孩子氣毫不掩飾,這是塵世里最穩(wěn)妥的心靈依靠,失去了寶玉,她的自我便失去了依托。而在第二十八回里,寶玉聽聞黛玉哭著吟誦“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一首《葬花吟》竟令他悲慟得“心碎腸斷”,大放悲聲。黛玉略一怔,卻發(fā)現那紅塵中的另一癡人便是寶玉。于是多少小嫌隙,都在哭哭笑笑的互訴衷腸后,成為加深二人感情的催化劑。寶黛二人的相處,既如心意相通的知音,又有著任性本真的自然與默契,是其他人無法介入的,所以日后失去黛玉的寶玉,也會真的癡傻。
大觀園的春色極美,黛玉是一株憂傷的芙蓉,在他人燦爛之時,她寂寞而獨立地等待著她的花期,悄悄涂抹她無盡的傷春愁思。黛玉的愁緒如此綿密,沒了黛玉的大觀園或許表面上一派歡笑,卻必定會失了那無窮的意味。
花開花落終有時,春日將盡,便到了芒種。春日正盛時,大家只顧留戀賞玩,直至三春已盡,才驚覺時光易逝,萬般不舍?!胺步幻⒎N節(jié)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從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p>
至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伴隨著過年、家祭、元春千秋、元宵夜宴,榮寧二府迎來送往、應酬慶賀,又是一年春來到。書中對這一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顧,詳細描寫了賈府里絡繹往來的盛況。
時屆孟春,黛玉犯了咳疾,湘云亦感時氣,臥病于蘅蕪苑,鳳姐小月虧虛,難以理事,探春和李紈執(zhí)事。探春興利除宿弊,讓家人們心服口服,她雖是個未出閣的年輕小姐,但精細之處不讓于鳳姐,比之鳳姐又知書達理,大觀園此年的春天有了新的氣象。待到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春日意趣格外酣暢。
逢寶玉、平兒、寶琴、岫煙四人的生辰,眾人設宴慶賀的熱鬧自不必多說。因寶玉說“雅坐無趣”,眾人便行起酒令來。這酒令自不是高喊的猜拳俗語—將各色酒令寫全,抓鬮而定。先抓了“射覆”,據寶釵說,此乃酒令的祖宗,從古就有,比一切的令都難。又著襲人拈了一個,名為“拇戰(zhàn)”,借史湘云之口,這個令“簡斷爽利”。這些現代人多是不懂的,大觀園的女孩子們信手拈來,卻喝了個痛快,玩了個盡興。
《紅樓夢》中,住在大觀園里的,除寶玉之外,其他都是年輕女子。黛玉絕麗無雙,氣質脫俗,淡雅若仙;寶釵端莊美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哪個不是美若天仙?就連丫環(huán)襲人,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長得也是美人一個”。因此,說到大觀園的春天,自然會想到“黛玉葬花”、“寶釵戲蝶”、“湘云醉眠”等場景。
活潑爽快的史湘云多飲了酒,不覺“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口中還嘟囔著“泉香而酒冽……醉扶歸……”,醉態(tài)嬌憨,讓春日的詩情雅趣平添了活潑動人的可掬之態(tài)。
此外,曹公還描述了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女子的活動。她們自難比小姐們的詩情與才華,卻也有自己的樂趣:“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中斗草。”斗草是古代女子的流行游戲,或對花草之名,或斗品種多寡,雖為游戲,卻兼具植物與文學知識,比之普通游戲,更有妙趣。只見這些女孩子爭相喊著觀音柳、羅漢松、君子竹、美人蕉、星星翠、月月紅,連說牡丹花,都要說是《牡丹亭》中的牡丹花。香菱更是斗草、斗嘴時跟豆官滾在草地上,弄得石榴裙上滴滴點點流下綠水來,玩得煞是痛快。這些女子縱其一生,如此酣暢的時光能有幾回?
入夜,寶玉那里又設了夜宴。這一次是拿了竹雕的簽筒,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又取來骰子,眾人繼續(xù)取樂。
這一場夜宴更為淋漓盡致。寶釵抽了畫有牡丹的簽,題名“艷冠群芳”,下面鐫刻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史湘云的則是一枝題為“香夢沉酣”的海棠,配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正可對照她白日間醉臥石上的情形。黛玉的是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配詩“莫怨東風當自嗟”。這一場夜宴的寓意頗深,各人的簽語,正是其性情與命運的隱喻。一場肆意的歡宴,是春光與命運最酣暢的巔峰,春色再美,終究短暫難駐,一如如此歡樂,日后難再。
夜深時分,佳客離席,怡紅院的諸人又借著三分酒,猜拳贏唱小曲兒,直鬧到了四更天。次日平兒還席,眾人又是游玩說笑,擊鼓傳花、蕩秋千……正玩笑不絕時,東府傳信,東府的大老爺歸天了。春日宴,戛然而止。
到了第七十回,已是又一年的仲春天氣。其間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諸事紛亂,好景已然在變。
黛玉一首《桃花行》令眾人稱贊,姐妹們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意欲在詩社散了一年、萬物更新的初春時節(jié)鼓舞起來。而寶玉見到黛玉的桃花詩,卻癡癡呆呆地滾下淚來?!叭松鷳n患識字始”,大觀園的少年男女,經歷了家中諸事,兼吟詠詩詞的感悟,已然較之幼時成長許多,難以像過往那般天真地快樂了。
詩社已結,寶玉卻要應對父親賈政查探功課,不得不臨陣磨槍。暮春之際,史湘云見柳花飄舞,作了一首《如夢令》,詞尾曰:“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贝蠹遗d動,都作起了詠絮詩。探春有一句“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黛玉依舊是悲聲:“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寶琴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不是纏綿悲戚,便是過于頹唐,唯有寶釵一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翻轉了眾人的頹喪之氣,勉強翻開了春日應有的氣象。
接著,丫環(huán)們發(fā)現了掛在竹梢上的風箏,大家便起了興致,放起了風箏。習俗里放風箏是放走晦氣,正好放一放各人詞作里沉溺的悲戚頹喪的情緒。此后,姐妹們自去吟詩取樂,或講習針黹之事,讓寶玉全力研習功課。這個春天,興致勃勃而來,意興索然而去,好春光難再。
孫溫以獨特的視角,將不同的紅樓人物置身于特定的環(huán)境中,用生動直觀的藝術形式描繪出一幅幅情景交融、富有詩意的畫面,將一部洋洋大觀的《紅樓夢》表現得耐人回味、雅俗共賞。此幅畫面表現的是“兄妹拌嘴同往上房”—黛玉被寶玉纏不過,道:“你不讓我安生,我就離了你?!闭f著就往外走。寶玉笑道:“你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摈煊瘛班汀钡囊宦曅α?,一面說一面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