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詩論中的“鬼詩”與“鬼語”

張振謙

(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廣州，510632)

宋代詩論中的“鬼詩”與“鬼語”

張振謙

(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廣州，510632)

在宋代詩學(xué)批評中，“鬼詩”“鬼語”成為常用術(shù)語。詩歌內(nèi)容摹寫幽冥世界、詩風(fēng)凄艷幽冷且空幻飄逸、情感基調(diào)以悲為美是宋代文人對“鬼詩”基本內(nèi)涵的確認(rèn)。以“鬼”論詩強(qiáng)調(diào)詩境的清邁出塵、詩人的妙手靈心，多為正面評價。以“鬼”論詩的流行受宋代談鬼的社會風(fēng)尚及傳統(tǒng)詩學(xué)神秘化思維的影響較大，也與宋人對李賀的闡釋和接受有關(guān)。

宋代詩學(xué)；鬼；鬼詩；鬼語；李賀

鬼在古代社會文化的諸多方面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詩歌領(lǐng)域亦然。唐代鬼詩繁榮，《全唐詩》卷八百六十五和卷八百六十六兩卷專收鬼詩共九十三首。李賀因常在詩中言及鬼神而被后人稱為“詩鬼”。在宋代，“鬼”不僅活躍于詩歌創(chuàng)作領(lǐng)域，而且進(jìn)入了文學(xué)批評之中。本文試圖對宋代詩論中的“鬼詩”“鬼語”說的詩學(xué)內(nèi)涵、產(chǎn)生原因及其影響進(jìn)行初步探討，以理清宋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審美旨趣及以“鬼”論詩流行的原因。

一

在宋代詩話、筆記中，常出現(xiàn)以“鬼詩”“鬼語”論詩的例子。如《詩人玉屑》卷十一引蔡絳《西清詩話》：“羅隱云：‘云中雞犬劉安過，月里笙歌煬帝歸?！ㄊ枪碓??！盵1](239)劉辰翁評李賀《七夕》曰：“鬼語之淺淺者?！盵2](487)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世傳《湘靈鼓瑟》詩，斷句用鬼語者，即其試作也。”[3](562)“鬼詩”“鬼語”因而成為宋代詩歌批評常用術(shù)語之一。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八相關(guān)記載：

唐曹唐字堯賓，桂州人。初為道士。咸通中，為府從事，卒。作《游仙詩》百余篇?；蚪唬骸皥蛸e嘗作鬼詩?！碧圃唬骸昂我玻俊薄啊子刑齑杭偶?，人間無路月茫茫?！枪碓姸?？”唐乃大哂。今集中不見，然他詩及神仙者尚多[4](927)。

晚唐道士曹唐以游仙詩名世，其詩往往被人稱為“鬼詩”，“井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弊顬橹稳藢已灾?。如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一：“唐《漢武宴王母詩》云：‘樹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M非鬼詩耶！”[1](239)宋陶岳《五代史補(bǔ)》卷一云：“曹唐，柳州人，少好道，為大、小游仙詩各百篇?！溆蜗芍鋭t有《漢武帝宴西王母詩》，云：‘花影暗回三殿月，樹聲深鎖九門霜?！衷疲骸畼涞子刑齑杭偶?，人間無路月茫茫?！詾槭苛炙Q?！盵5](648)此詩自唐代《才調(diào)集》至清代編纂《全唐詩》，詩題皆作《仙子洞中有懷劉阮》，而晁公武卻云“今集中不見”，不知何故，或為“鬼”詩鋪墊。宋末方回《瀛奎律髓》評曹唐《仙子送劉阮出洞》詩時也指出：“曹唐專借古仙會聚離別之事以寓寫情之妙，有如鬼語者?！盵6](1793)因此，在后世流傳過程中，它又被認(rèn)為是女鬼所作。宋曾慥《類說》卷二十九載：“太和進(jìn)士曹唐夜見一女，峨冠黃服，衣如煙霧，倚樹吟曰：‘暫調(diào)清瑟理霓裳，塵思那知鶴夢長。樹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砂瑤草連溪綠，云水桃花滿洞香。霧水風(fēng)燈易零落，不知何日見劉郎?！泼魅詹∽?。”可見，曹唐的兩句“鬼詩”是經(jīng)過諸如晁公武、曾慥、方回等宋人的附會而成，附會的原因大概因為這兩句詩非人間的意境以及曹唐好道的特點。歐陽修《六一詩話》中有一則材料：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渥浜?，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其后又云降于亳州一舉子家，又呼舉子去，不得，因留詩一篇與之。余亦略記其一聯(lián)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鄙裣墒鹿植豢芍?，其詩頗類曼卿平生語，舉子不能道也[7](271)。

此本事在宋代流傳極廣，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十四、阮閱《詩話總龜》卷四十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四、何汶《竹莊詩話》卷二十二均載有此事。石曼卿即宋初文人石延年，其人才高命短、仕途坎坷，據(jù)說死后作了芙蓉城主。蘇軾《芙蓉城》詩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丁?！逼渲械摹笆奔词幽辏岸　敝付×钔?一說是慶歷年間丁度)，蘇軾詩《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芙蓉仙人(石曼卿也)舊游》也言及此事。南宋葉李《紀(jì)夢》詩亦云：“宋時豪士石曼卿，帝命作主芙蓉城?！弊屑?xì)看上述材料，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句鬼詩的演變過程：先是“故人”在夢中聽見死后的石延年稱自己為“鬼仙”，并騎青騾如飛。這一素材被歐陽修引入詩話，又加入亳州與舉子賦詩一聯(lián)的故事，從而使“鬼仙”與“詩”聯(lián)系起來，這一聯(lián)詩又呈現(xiàn)出恍恍惚惚、飄忽不定的畫面感，因此到了朱熹這里，就直接稱之為“鬼詩”了?！吨熳诱Z類》卷一四〇載：“有鬼詩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盵8](3332)趙令畤《侯鯖錄》卷二則載有蘇軾談?wù)摗肮碓姟钡睦?

東坡嘗言鬼詩有佳者，頌一篇云：“流水涓涓芥吐芽，織烏西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眹L不解“織烏”義，王性之少年博學(xué)，問之。乃云：“織烏，日也，往來如梭之織?！逼掠峙e云：“楊柳楊柳，裊裊隨風(fēng)急，西樓美人春睡濃，繡簾斜卷千條人?！庇终b一詩云：“湘中老人讀黃老，手援紫藤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卻巴陵道?！贝吮靥?、子建之鬼也[9](61)。

這首“鬼詩”也為黃庭堅所喜愛，《竹莊詩話》卷二十二引《洪駒父詩話》云：“《酉陽雜俎》載鬼詩兩篇，山谷喜道之?！L安女兒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學(xué)舞弓彎渾忘卻，娥眉空帶九秋霜?！魉镐盖弁卵?，野鳥雙飛客還家?；拇鍩o處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10](429)詩中展示了一幅神異凄迷的畫面：寒冷的泉水涓涓流淌，青綠色的野芹吐出嫩芽，這是野地的景色，色調(diào)偏冷?！翱棡跷黠w”即夕陽西下，點出時間是黃昏。寒食節(jié)，在清明的前一天，古人從這天起，三天內(nèi)禁止生火，只吃冷食。沒有了炊煙的荒村，顯得死寂凄涼，只有跳出殯宮的鬼，在寒食節(jié)的荒野里游蕩。宋代程棨《三柳軒雜識》認(rèn)為“棠梨花”為鬼客，它的生長，恰好反襯出人間的冷落。這頗合“鬼詩”風(fēng)格，境界幽清，情文斐然，選取有特定意義的景物，層層深入，把曠野中幽絕凄迷的氛圍寫得淋漓盡致，難怪蘇軾拍案叫絕?！皸盍鴹盍痹姵鲎砸牧牮^女鬼之手，明代胡應(yīng)麟評其“體格特新，然真鬼語也”[11](375)。最后一詩語帶奇氣，正是因詞氣殆同李白、曹植而被視為太白、子建鬼魂所為。

二

宋代文人所謂“鬼詩”“鬼語”在內(nèi)容和風(fēng)格上呈現(xiàn)出鮮明特征，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其一，凄艷幽冷的詩歌意境。自古以來，鬼多與陰柔、幽暗相關(guān)聯(lián)，《禮記·樂記》云：“幽則有鬼神。”鬼詩的作者大多充溢著幽愁、悲怨色彩。據(jù)鬼詩本事，普遍可見女鬼心境郁郁而男鬼生涯窘困，“愁”自然成了鬼詩風(fēng)格的主要基調(diào)。如《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七記載汴京李長卿之女英華“俄染病疾而逝”，又因她有“三月園林麗日長，落花無語送春忙。柳綿不解相思恨，也逐游蜂過短墻”等詩句而判斷“其詩無凄涼悲怨之詞，皆艷麗歡愉之語言，殆鬼中之仙”[12](357)。又據(jù)《詩人玉屑》卷二十一引《冷齋夜話》載：黃庭堅曾看到荊州江亭上的題柱詩，“讀之，凄然”，又據(jù)題詩的筆勢推斷其作者“類女子”，以“淚眼不曾晴”判斷題柱者為鬼，最后斷定，詩的作者為吳城小龍女之鬼魂[1](466)。鬼詩多女子所為，“女鬼”如同現(xiàn)世女子，其愁苦之情往往表現(xiàn)為渴望愛情而不得的悲怨。《宋詩紀(jì)事》卷九十九引《西湖志余》載：“宋時有吳生，寓城西闌若，夜半聞叩扉聲，啟視，乃一處子，容服雅淡。問其從來，以比鄰答之。強(qiáng)留入室，遂止宿焉。居數(shù)月，寺僧視生容止，稍疑之，乃以實告。僧驚嘆曰：‘昨一官員，有女才色艷麗，充選內(nèi)庭，病卒，權(quán)殯西廊三年矣。曩嘗出蠱行客，汝遇得非是乎？不亟去，禍且及矣?！q未忍，至夜，于窗間得一詩，墨色慘淡，不類人書，生始懼，翌日遂行。”其中“女鬼”《題窗間》云：

西湖著眼事應(yīng)非，倚檻臨流吊落暉。昔日燕鶯曾共語，今宵鸞鳳嘆孤飛。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無緣淚濕衣。寄語吳郎休負(fù)我，為君消瘦十分肌[13](2347)。

相對于現(xiàn)世女子，女鬼不必顧忌人間諸多禮教束縛，在追求愛情時，顯得主動而執(zhí)著。但從詩中仍然可看出她的隱愁和擔(dān)憂，生怕情郎因“生死有分”而負(fù)她，害怕“聚散無緣”，希望情人能被她“為君消瘦十分肌”的癡情所感動，但是這脆弱的感情不堪一擊，留下的惟有女鬼無盡的閨怨和愁苦。李獻(xiàn)民《云齋漫錄》記載寓跡僧舍的海州舉子王生夜見女鬼，女鬼作詩亦云：“芳姿沉晦幾經(jīng)秋，風(fēng)響梧桐夜夜愁。惆悵平生渾如夢，滿懷幽怨甚時休?！盵14](47)鬼詩幽怨凄婉的風(fēng)格特征被宋代文人所接受并效仿。如薛季宣《讀鬼詩擬作二首》詩云：“坐對悲風(fēng)嘯晚山，征鴻不記幾回遷。青銅蝕破菱花面，慵掠烏云綰髻鬟?！薄巴鯓芳娙A苦未真，至游無眹亦無身。細(xì)看浮世多塵坌，如我得歸能幾人?！盵15](28666)

其二，以悲為美的情感基調(diào)。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有“窮苦之言易好”的審美傳統(tǒng)，韓愈《荊潭唱和詩序》：“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痹诠湃丝磥?，表現(xiàn)愁苦的作品較之歡愉的作品，更具藝術(shù)感染力，也更能引起讀者的同情和共鳴。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云：“詩以窮而后工，倚聲亦然，故仙詞不如鬼詞。哀則幽郁，樂則淺顯也。”又宋人張端義《貴耳集》卷中云：

《文選》，昭明太子之所作。昭明在梁時亦郁郁不樂，移此志于《文選》?？贾?，諸公負(fù)一世名者，皆不得其善終。班固、張華、郭璞、機(jī)、云、嵇康、潘岳、謝靈運輩，嘗讀其詩，感愴之言，近似鬼語。屈原《離騷》有山鬼殤，良可哀也[16](117)。

這里所謂“鬼語”主要指漢晉諸公詩中的“感愴之言”，而這些“感愴之言”均源于內(nèi)心郁積的不平之氣，“負(fù)一世名者皆不得其善終”。張氏還指出，不僅“鬼詩”的產(chǎn)生是作者內(nèi)心郁結(jié)所致，其結(jié)集流傳也是選家之“郁郁不樂”而“移志”的結(jié)果，這樣能從中找到心靈的共鳴與慰藉。文人喜“鬼詩”與其自身坎坷的情感遭遇有關(guān)，所作或所論“鬼詩”相當(dāng)一部分正是其悲慘命運的寫照?！肮碓姟贝蠖鄮в衅嗫啾沟奶卣?，充斥一股傷感不平之氣。正如陸游所言“鬼語亦如人語悲”(《石首縣雨中系舟戲作短歌》)。南宋黎廷瑞《泊淮岸夜聞鬼語》詩中亦云：“青燐走平沙，獨夜鬼相語。沉吟乍幽咽，怨苦倍酸楚?！惫碓娨云溆睦涞囊馊ぁ⒑偷墓P調(diào)、哀婉的運思，營造了一個陰森恐怖、悲哀慘痛的氛圍和情感基調(diào)，正如謝榛《四溟詩話》卷四所云：“險怪如夜壑風(fēng)生，暝巖月墮，時時山精鬼火出焉；苦澀如枯林朔風(fēng)，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這種因異乎尋常的審美情趣和逸出常軌的構(gòu)思方式造成的悲美效果正是“鬼詩”說在宋代被廣泛接受的社會心理原因。

其三，空幻飄逸的詩歌風(fēng)格。鬼，人未能見，凡涉鬼之論，均帶有神秘色彩。因此，“鬼詩”大多在詩歌意境方面帶有起落無跡、輕靈飄渺的神秘特征，表現(xiàn)出空幻動蕩、飄逸自然的風(fēng)格。如南宋劉辰翁在評論李白《遠(yuǎn)別離》詩時云：“參差屈曲、幽人鬼語而動蕩自然，無長吉之苦?！盵17](101)這種詩境類似嚴(yán)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也就是詩歌藝術(shù)進(jìn)入了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境界，即化境。清人賀貽孫《詩筏》：“詩家化境，如風(fēng)雨馳驟，鬼神出沒，滿眼空幻，滿耳飄忽，突然而來，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詮，不可以跡相求?！盵18](165)可見，詩歌化境與“鬼神出沒”一樣，均帶有輕靈飄蕩，無鍛煉斧鑿之痕。而宋人所贊賞的“鬼詩”意境也是如此，如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世傳《湘靈鼓瑟》詩，斷句用鬼語者，即其試作也?！盵3](562)錢起此詩為應(yīng)試作品，結(ji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寫曲終聲消，卻不見鼓瑟之人，湘江之上，惟有青山孤立。此時此景，令人無限遐思、回味無窮。這種意境非塵世凡間所為，只有在鬼域中才能出現(xiàn)。詩歌境界的空幻飄逸往往被視為非人間可擬，出于鬼神之手，如劉攽《中山詩話》載：“海陵人王綸女，輒為神所憑，自稱仙人。字善數(shù)品，形制不相犯?！兑餮┰姟吩疲骸问略露鹌鄄辉?，亂飄瑞葉落人間?！娋湓~意飄逸，類非世俗可較。”[19](289)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引寶懿夫人(王綸女)詩甚佳：“洞境春色長，人間夜寒早。西真不剪天外花，東君自戮云邊草。玉女焊萼香滿枝，碧玉養(yǎng)根紅落稀。青玉樓臺二十里，二十里花盡桃李。凌風(fēng)人去鶴不還，萬年依舊瑤池水。闌干有曲通太無，寶井霞牽金轆轤。風(fēng)回紫繖綃衣卷，流金影轉(zhuǎn)煙鸞孤。可憐世事杳難盡，至道雖元眉睫近。埃塵點染空自悲，此時不來來何時?！币饩车目栈蔑h逸使其呈現(xiàn)出頗高的藝術(shù)價值，王明清稱：“雖置在李太白詩中，誰復(fù)疑其非耶！”[20](70)

宋代詩歌批評中的“鬼”是對一些詩歌總體風(fēng)貌的一個印象式的概括。我們雖然可以從內(nèi)容、藝術(shù)風(fēng)格等方面進(jìn)行闡釋，但在闡釋過程中，又帶有朦朧性和不確定性，這是由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鬼”本身就是人們的心靈創(chuàng)造，帶有一定的神秘性。當(dāng)一首詩歌或某些詩句在整體上表現(xiàn)出神秘幽渺、難以追索的藝術(shù)風(fēng)貌時，往往被詩論者稱為“鬼詩”或“鬼語”。

三

宋代詩學(xué)批評領(lǐng)域以“鬼”論詩現(xiàn)象之所以流行，大致由于以下原因所致：

首先，與宋代文人談鬼的社會風(fēng)尚有關(guān)。宋代社會巫鬼信仰盛行，魯迅曾言：“宋代雖云崇儒，并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盵21](65)由此產(chǎn)生了一批搜奇志異之書。《夷堅丙志序》云：“顓以鳩異崇怪。”“但談鬼神之事足矣?！薄端稳溯W事匯編》卷四亦載：“徐鉉不信佛，而酷好鬼神之說，記于簡牘，為《稽神錄》?！边@些談?wù)摴砩裰碌臅艿搅宋娜耸看蠓虻膹V泛傳閱，正如《夷堅乙志》序所云：“《夷堅》初志成，士大夫或傳之，今鏤板于閩、于蜀、于婺、于臨安，蓋家有其書?！边@類書籍也深受帝王喜愛：“憲圣在南內(nèi)，愛神怪幻誕等書。郭彖《睽車志》始出，洪景廬《夷堅志》繼之?！盵16](93)雖然宋代文人對待鬼魂的態(tài)度往往是半信半疑，但這絲毫沒有消減他們談鬼的熱情。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載：“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fù)為畛畦，有不能談?wù)撸瑒t強(qiáng)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wù)邿o不絕倒，皆盡歡而后去?！盵22](3)蘇東坡貶謫黃州和嶺南，無聊之極，隨意找人聊天，談話內(nèi)容往往是奇奇怪怪之事，甚至“強(qiáng)之說鬼”。當(dāng)然，宋人濃烈的談鬼風(fēng)氣與當(dāng)時道教的興盛不無關(guān)系。與“敬鬼神而遠(yuǎn)之”的儒家不同，道教則與原始巫鬼文化聯(lián)系密切，道教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張魯就“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晉書·李特傳》)。至宋代，道教齋醮活動頗為頻繁，道教符箓派的興盛導(dǎo)致談鬼成為風(fēng)尚，《鐵圍山叢談》卷四：“李郁林佩，政和初出官尉芮城。時因公事過河鎮(zhèn)，偶監(jiān)鎮(zhèn)夜同會坐數(shù)人，相與共徵鬼神事。”宋代著名文人除蘇軾外，黃庭堅、秦觀、范成大、陸游也都加入了談鬼寫鬼的行列。南宋文人開始在詩話、筆記中專門收集鬼詩、品評鬼語，如阮閱《詩話總龜》專辟鬼神門；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特設(shè)鬼詩類；魏慶之《詩人玉屑》以靈異門收集鬼詩。通過詩文評的方式評論鬼詩，標(biāo)志著“鬼”正式進(jìn)入文學(xué)批評領(lǐng)域。

其次，與傳統(tǒng)詩學(xué)的神秘性思維有關(guān)。詩論家筆下的“鬼”往往形容詩藝高超神出鬼沒，精妙無比?！兑讉鳌は缔o》：“陰陽不測之謂神?！庇衷疲骸吧褚舱撸钊f物而為言。”認(rèn)為萬物變化奇幻莫測就是神，主要針對萬物存在的不可言傳之妙而言的，這可謂中國神秘主義之總綱。我國古代神秘主義以“天人合一”為精神核心，標(biāo)舉超越物質(zhì)關(guān)懷的“立人極”“與天地參”的生命境界和人文境界。將天人感應(yīng)、物我相通相融作為觀照萬物的最高境界。神秘主義在道家思想中獲得了更深刻玄妙的詩意形式，在批判世俗現(xiàn)實、標(biāo)舉超越境界的同時，人的本真生命呈現(xiàn)出精妙的智慧和空靈恬淡的美。《道德經(jīng)》開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已明確昭示神秘性思維的特點。其二十一章又云：“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币虼耍暗馈北旧戆豢裳詡鞯纳衩匦?。古代詩論家的思維特點與其詩學(xué)思想與古代神秘主義關(guān)系密切。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認(rèn)為這種構(gòu)思時物與神游的境界與超自然的鬼神世界頗為相似。王水照先生曾說：“宋代詩人趨于內(nèi)省沉思，力求探索天道、人道與天人知道的奧秘。”[23](68)這種神秘性思維也往往影響宋人詩論，如《詩人玉屑》卷十二載：“黃太史詩妙脫蹊逕，言侔鬼神，唯胸中無一點塵?！眲⑵睢稓w潛志》卷九亦云：“夢中作詩，或得句，多清邁出塵?！嘤啄陦糁幸嘤凶髟姡骸晨尢幗炷?，白雁天時澤國秋。’如鬼語也。”[24](93)以“鬼”比喻詩境清邁出塵、詩人妙手靈心，將一些妙手偶得的名篇佳構(gòu)附會為鬼魂所作，稱為“鬼詩”“鬼語”“鬼謠”。

最后，與宋人對李賀詩的闡釋和接受有關(guān)。在中國古代詩歌批評史中，李賀詩素與“鬼”有緣。宋代，以“鬼才”指稱李賀的現(xiàn)象頗為普遍。王得臣《麈史·詩話》中說：“慶歷間，宋景文諸公在館，嘗評唐人之詩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其余不盡記也?！彼纹睢肮聿拧敝摓殍b賞李賀詩歌提供了一種審美方式。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評》云：“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庇衷疲骸疤紫刹?，李賀鬼才。然仙詩鬼詩皆不堪多見，多見則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驚?！敝链耍肮怼背蔀槲娜嗽u價李賀詩的常用術(shù)語，正如錢鐘書所云:“自杜牧之作《李昌谷詩序》，有‘牛鬼蛇神’之說，《麈史》卷中記宋景文論長吉有‘鬼才’之目，說詩諸家，言及長吉，胸腹間亦若有鬼胎?！盵25](44-45)南宋劉辰翁《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評《七夕》：“鬼語之淺淺者?！盵2](487)評《蘇小小墓》：“古今鬼語無此慘淡盡情。”[2](491)評《感諷》其三：“不凡塵俗，人情鬼語，殆不自覺?！盵2](515)拈出“鬼語”一詞作為李賀詩奇譎風(fēng)格表現(xiàn)在語詞上的特征?？芍^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使得長吉歌詩的語詞特征得到了形象化的表現(xiàn)，也是對晚唐五代到兩宋以來“鬼才”說的具體化。

隨著宋人將李賀和“鬼”聯(lián)系起來的頻繁出現(xiàn)，后人論詩往往沿襲，如元好問《續(xù)夷堅志》卷四載：滄州人田紫芝“六七歲知屬文，一覽萬言。十三，賦《麗華引》，詩意驚人，有李長吉風(fēng)調(diào)。十六與余游從。曾大雨后有詩見示云：‘醉夢蕭森蝶翅輕，一鐙無語夢邊明。虛檐雨急三江浪，老木風(fēng)高萬馬兵。枕簟先秋失殘暑，湖山徹曉看新晴。對床曾有詩來否，為問韋家好弟兄?！栊置糁街^予言‘詩首二句，非鬼語乎？’。”[26](1231)因田紫芝詩“有李長吉風(fēng)調(diào)”而被稱為“鬼語”，這與晚唐以后人們將李賀詩與“鬼”相聯(lián)系有關(guān)，其《黃金行》詩又云：“筆頭仙語復(fù)鬼語，只有溫李無他人?！?/p>

文人以“鬼”論詩往往是從欣賞“鬼詩”的層面出發(fā)的，對此作正面評價。清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三：“范德機(jī)嘗得十字云：‘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葟?fù)曰：‘語太幽，殆類鬼作?！瘏菐煹馈抖Y部集》亦云：‘聞之危太樸，昔與先生秋夜不寐，微步山中，得此二句，喜甚，且曰云云。當(dāng)以他語映帶之，因足成此章云?！叶Z果佳，余少時有句云：‘螢火出深碧，池荷聞暗香?！视讶~文敏讱庵極喜之，取入《獨賞集》。”[27](54)此詩即范德機(jī)《蒼山感秋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六七評曰：“其語清微妙遠(yuǎn)，為詩家所稱?！盵28](1441)而王士禎依此仿作二句，也為友人所愛。

綜之，宋代文人以“鬼”論詩既注重鬼詩的娛樂游戲性，又是其精神世界的投射。從寫作手法上看，鬼詩作者多以已逝者身份抒情，鬼詩之內(nèi)涵，大多感時傷今，哀嘆生死之異，抒發(fā)繁華易逝、生命短暫的哀傷情感。宋及后世文人以“鬼”論詩往往是正面激賞，他們對鬼詩的理解是一種主體的生命體驗式理解，其闡釋也是一種主體的直覺感悟式的闡釋。他們對鬼詩的內(nèi)在意蘊(yùn)的理解與把握往往依賴傳播者、接受者、評論者的生命體驗和直覺感悟，從而創(chuàng)造出古代詩歌批評史上別具一格的“鬼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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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etry of the Song Dynasty in the view of the “ghost” of poetry

ZHANG Zhenq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In the Song Dynasty Poetics Criticism,“ghost poems”,“ghost language” have become a common terminology.Poetry,poetic style sad depict the nether world and cold and empty elegant,emotional tone with sadness as beauty is the literati to confirm the basic connotation of the “ghost poem”.Ling’s heart with “ghost” poetry emphasizes poetic Chiang Mai dust,poet,mostly positive assessment.The “ghost” popular Song Dynasty poetry was influenced by talking about ghosts social fashion and traditional poetics mysterious thinking big,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 He’s acceptance.

The poetry of the Song Dynasty poet; Ghost; Ghost poems; Ghost language; Li He

I207.22

A

1672-3104(2014)03-0197-05

[編輯: 胡興華]

2013-12-25；

2014-03-28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宋代道教與詩歌”(12FZW036)；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13JNQN014)；暨南大學(xué)引進(jìn)人才配套項目“道教與宋代文學(xué)”(50625071)

張振謙(1979-)，男，河南許昌人，文學(xué)博士，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