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與蒙文通交往側影

王承軍

一九五一年二月三日，蒙文通致函吳宓，勸吳宓應華西大學聘，《吳宓日記續(xù)編》中說“得蒙文通勸宓赴華西函”。五天后，吳宓復函蒙文通、繆鉞、羅忠恕等人，詳述近半年來生活實況，并告其顧慮有二，不便應華西聘事?！秴清等沼浝m(xù)編》中說：“詳復鉞一月二十八日來函，慶一月二十四日來函，并轉羅忠恕院長、蒙文通教授及純、駒其閱。函中詳述宓近半年來生活實況，但有二顧慮：一者文教部不許；二者華西接管后，半年內(nèi)情形將大變，此二顧慮，當視文教部許宓赴華西與否可覘知矣?！庇纱丝芍?，勸吳宓再次任教華西大學并非蒙文通一人的意見，而是華西大學諸多同人共同商議的結果。蒙文通致函吳宓，勸其赴華西，實際上是華西大學文學院院長羅忠恕、教授繆鉞、李思純等勸教無果的情況下，以老友的身份相邀而已。吳宓在收到蒙文通的信件之后，也意識到若自己再不復函告知己意，將會影響到與諸人的友誼。但遺憾的是，無論是蒙文通、繆鉞，還是羅忠恕、李思純等人致吳宓的信札今皆不存，《吳宓書信集》中也未見吳宓復諸人函，以至于我們只能憑其他資料做一推測。

吳宓在復函中詳述近半年來生活實況，若據(jù)同一時期吳宓信函則知，吳宓自一九四九年四月自武漢至重慶以來，先后“任北碚相輝學院及北溫泉勉仁文學院兩校教授。十一月在白沙私立白屋文學院講學。十一月底至年終在重慶大學授課?！痪盼辶隳晁脑?，任磁器口四川省立教育學院專任教授，仍兼北碚二校義務課。……是年八月底，四川省立教育學院與九龍坡國立女子師范學院奉令合并為西南師范學院……宓遂永為此校外文系教授”（《致金月波》）。任教西南師范學院既成事實，且華西大學開出的條件不夠優(yōu)秀，以至于吳宓顧慮之二即為“華西接管后，半年內(nèi)情形將大變”。其實，蒙文通又何嘗不知不久之后華西大學之變。早在一九五零年二月成都大學昔日校長、斯時國家副主席張瀾即函告蒙文通、王恩洋等人新政府成立后文化教育政策，如云：

新政府成立后，關于文化教育政策，除在共同綱領第四十一條規(guī)定要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三大原則外，所有詳細辦法，尚在陸續(xù)審議及計劃中。至于對新解放區(qū)之私立學校，暫取放任態(tài)度，惟就中課程與教法，如有與新民主主義不相容者，都非迅予改正不可。

又云：

唯教育部之全國會議，前月方始畢事，關于高等教育，不久當有整個計劃頒行。

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蒙文通的信函會晚于羅忠恕、繆鉞、李思純等人。他之所以致函吳宓，也應為羅忠恕的主意，而非其本意。同時，此時的吳宓在重慶生活也接近兩年，早已習慣了山城的生活，對成都的記憶也非昔日的完美。在至吳協(xié)曼的信函中，他說：“原宓之來，目的本在成都，自五月二十日西安失陷，成都告警，又各黨競噪，成都人心之亂乃過于重慶。成都文教學院（佛教、儒教）之危困不減勉仁，川大亦擾亂不堪。一般學生莫不左傾，但思歡迎共黨，為之先驅，競唱秧歌而詆舊師。前二年宓所想望四川尤其成都之好處，今情形全異?！痹谶@種情況之下，吳宓一度有隱退的想法，他說：“今宓不止為生活，且恐平日之思想為共黨所不容，必要時，當隱姓埋名，蟄居鄉(xiāng)陬，依友或教家館以度此時期也?！毙屡f異代之際昔日文人的精神狀態(tài)由此可見，“唯所慮者，若時局速變，共軍入據(jù)四川，一切改制，私立學校均被迫停辦，屆時宓與弟之職業(yè)生活又將不知如何”，一九四九年七月吳宓的顧慮也正是他不愿意任教華西的原因。且斯時西南師范學院已為新政府接管，他又何必辭去此一優(yōu)秀的工作而前往華西，承擔將來華西停辦無職業(yè)生活的風險。當然，這種風險也同樣存在蒙文通身上，熊十力在致葉石蓀的信中就提及蒙文通斯時的處境，說：

文通在川大能復職否？如不能復，其生活可慮。蕓蓀亦可慮?？茖W院，你有接近之人否？今日政界無可就名義。思之可知。因政府機關今甚緊縮，財政無法。郭公所掌者只科院，文化教委會彼只虛名而已。如你于科學院有接近之人，吾不妨向郭一試提及。

蒙文通后來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專任研究員實與昔日的中學同學郭沫若有關。若進一步推求吳宓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則我們更能夠理解他為什么不選擇成都，甚至條件更為優(yōu)越的北京，實際上他的這種心態(tài)與陳三立、陳寅恪父子非常相似。在致吳協(xié)曼的信中，他就談到了自己的期待，“于世界則切盼（并深信）最后美必勝而俄必敗，又常念共產(chǎn)黨久據(jù)全中國，則中國文化全必滅絕”，又談到了自己的行事，“宓之選擇，以此為主因（宓既如此選擇，則良心上不能幫助人往乙方，必婉辭其情）”。又說：“若到西南，為此目的（指志在學問，尤志在西洋文學），如棄大海而飲蹄涔。總之，無論志向如何，來渝、蓉是下策。蓋渝、蓉本無西洋文學可言，而今四川成為尾閭殘局，假定甲方能保有四川，亦是惶惶不定，學校情形極壞。甲方人士在四川只如逃至室隅，無可再逃，遑云發(fā)展？又假定二三月內(nèi)乙方取得四川，則我輩逃至四川或本居四川者，在乙方視之，皆為罪人，皆為囚虜，靜候處罰，恭聽訓練，—最危險、苦惱，亦不光榮?！鼻易龊昧恕白猿劣诩瘟杲钡乃枷霚蕚?。當然吳宓所說的甲方是指國民黨，乙方是指共產(chǎn)黨。他對新政府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解放后是去北京、成都還是留在重慶。

一九五零至一九五一，學昭傳胡喬木等之雅意，宓即可調(diào)職回北京，而宓力卻之?！傊?，宓不是愁北京沒有位置宓不得回來，而只怕北京有甚好、極合宜之職務而宓不回京無所借口。

吳宓的態(tài)度，決定了他不可能應華西大學聘前往成都。他所說的二顧慮，一者文教部不許，實際上是托詞；二者華西接管后，半年內(nèi)情形將大變，實際上也只是淺層原因，并非主因。（蒙文通等人推薦吳宓任教華西大學之事即告結束，二人之間的交往也就到此為止。在《吳宓日記續(xù)編》中也再難看到蒙文通與吳宓的交往記錄。）一九五六年，高級知識分子絕大部分生活比較清苦，收入只相當于抗戰(zhàn)前夕的六分之一。鑒于這種情況，自一九五六年初起，全國高等院校競相開展教授薪資等級及教授評定事宜。這一時期的《人民川大》也連續(xù)多期報道川大的進展情況。最后，四川大學徐中舒、柯召、方文培三人被評為一級教授，蒙文通、馮漢驥等六人被評為二級教授，校內(nèi)教授薪資等級及教授評定即告結束。教育部旋即將各校具體情況匯總分發(fā)討論，由此也就引發(fā)了吳宓對蒙文通被評為二級教授的非議。當然早在吳宓之前，川大內(nèi)部就曾討論一級教授名單，斯時蒙文通亦在其中，但最后歷史系的一級教授名額卻只給了系主任徐中舒。十月三十日，吳宓在系務會上大談自己的主張：

（一）對職工不宜菲薄，教職員應平等。（二）低薪者宜多增，高薪者宜少增。又自表謙虛，謂宓原薪七級176.18元，今擬增為新三級225元，實嫌太多，愧不敢當。宓之得此，自系由于資歷……余不記。會后，仍自悔發(fā)言太多，不合淵默靜超之旨。

在這里，我們看不到吳宓對蒙文通被評二級教授的意見。所謂“余不記”，實際上才是關于蒙文通的，但事后吳宓又后悔“發(fā)言太多，不合淵默靜超之旨”，因此不愿在日記中留下非議他人尤其是蒙文通的記載。但接下來，吳宓的“余不記”卻引發(fā)了校中當局的注意，《吳宓日記續(xù)編》十一月八日條云：

夕游步，遇李正清述告，校中當局在工資會議中，已注意及宓十月三十日系務委員會中之發(fā)言，斥蒙文通不應列入新二級事，以為宓自負不弱于蒙，應議將宓提升云云。實則宓并無此意，頗悔失言，而致人疑猜也。

由吳宓“頗悔失言，而致人疑猜也”知，在三十日的系務會上吳宓對蒙文通被評二級教授一事的非議確屬失言，別人的懷疑，正反映了吳宓在這一事上的態(tài)度。當然，此時的蒙文通并不知道吳宓對自己被評二級教授的看法，因為此時的他正面臨來自川大乃至整個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

一九五九年六月，吳宓續(xù)任第二屆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赴成都開會旬余，“得晤舊日詩友數(shù)君”，斯時蒙文通同為政協(xié)委員，會后二人定會晤面，但這一時期的吳宓日記并沒有相關的記載。蒙文通的缺失，自然與長期以來吳宓對蒙文通的評價有關，同時也與他對蜀中學人總體評價不高有關。例如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吳宓在他的日記中寫道：

蜀士多資性聰明，而處境豐裕（獨碧柳乃真特立獨行者）。入川以來，所見舊識之文士詩人，其愚者，則奔走末職而揚揚得意，如劉莊。其詐者，則一意營財以致富，如李惟建、如李劼人等皆是?？傊?，皆《浮華世界》（名利場）中之人物。于宓之在家僧、出世人根本徑庭。獨李哲生（思純）尚能勉為真名士、真學者，篤于故舊之情，而氣味淵雅，高出一切人上，為難能而可貴矣。

斯時李劼人辭去教職，身份由作家轉為實業(yè)家，一意籌辦嘉樂紙廠，往來于成都、重慶、樂山之間，竟被吳宓以“詐者”稱之，“一意營財以致富”。

一九四五年一月八日，吳宓在劉得天的陪同下往訪謝無量，在日記中他記載了當時的情景：

訪謁謝無量（原籍四川梓潼，久客蕪湖，年六十四），肥而修整，無一絲白發(fā)，著鮮裘，于此接客甚多，均為求書來者。蓋謝無量以名士鬻書，書法逸而肆，然今在成都最為人所推重，所入獨豐。眷猶居渝，而在蓉得一少且美之女為其妻或妾，人羨其艷福。性好賭，恒作竹戰(zhàn)，亦普通名士之收場耳。宓呈《五十生日詩》，謝君未及閱，遽以授其客汪某等，宓頗不悅，阻之未及。

由此可見，吳宓初見謝無量即生厭惡之感，而吳宓呈《五十生日詩》請謝無量點評，謝“未及閱，遽以授其客汪某等”，更增添了吳宓的反感。不過，雖然吳宓對蜀中學人評價不高，但偶爾也有例外，比如在拜讀《費氏遺書三種》之后，吳宓的評價就非常高，他說：“其書責詆宋儒之妄自尊大及高談心性、漫肆評騭之禍國害世，以為道統(tǒng)之傳，今古未嘗稍斷，然道統(tǒng)必操之君上，力符古人政教君師。合一之制與旨，不宜操之私儒。以政府與人民對立，而學者但為局外之抨擊，不身任國家社會之事，此實不可。蓋學識道德，必須由事功體驗得來，方為真實可信也。宓甚服其卓見?！敝皇窃谕瑫r代的學人當中，他又常常自信高人一等，偶爾有所反思也僅僅是喟嘆“述作”不如人家“繁富”，所謂“亦深愧疚矣”也只是“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