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重返高原,我心力太重,都因為一首歌。
生命有各種無奈,人都應(yīng)該頑強地活著,要執(zhí)著地追求。我總以為在這個氧氣只有內(nèi)地一半的世界屋脊上,說句話都喘得像失去腳跟似的站不穩(wěn),唱歌?不敢想。即使想吧,誰能唱出一顆心?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卻是這些臉龐被紫外線照射得紫紅泛黑的五大三粗的戰(zhàn)士唱的一首歌,把我的五臟六腑攪得翻江倒海。
那歌是一條無盡的路,一半含著寂寞和思念,一半含著血與淚。今天的酸楚在這歌的音符中,明天的黎明在這歌的余音里。在高原的軍營里不管誰唱起這首歌,都是以淚洗面,情動昆侖。
那是足以使我支撐一生的歌聲,讓我甩掉了許多虛幻的夢想。
我在高原所有的感覺都是從這支歌開始的,又從這支歌結(jié)束。我堅信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以后,風吹長空,閃電馳過,我耳畔仍會有這歌聲——
兒當兵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兒的手能摸到娘看見的月亮/娘知道這里不是殺敵的戰(zhàn)場/兒卻說這里是獻身報國的好地方
兒當兵當?shù)蕉噙h多遠的地方/兒的眼望不見娘炕頭的燈光/兒知道娘在三月花里把兒望/娘可知兒在六月雪里把娘想/寄上一張西部的雕像/讓娘記住兒現(xiàn)在的模樣……
我的眼前交替出現(xiàn)著兩幅畫面:在冰山雪嶺間守衛(wèi)國門的士兵和手扶家門思念兒子的母親。高原軍人同樣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骨肉,他們有本該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家,有妻室兒女。但是,他們最思念的是母親。母親——娘,這是一個臉上刻滿皺紋飽經(jīng)滄桑但卻使人青春煥發(fā)的形象;這是一支百唱不厭永遠都不過時的歌;這是一個走到天涯海角都牽動著兒心的情結(jié)。
我終于明白了這首題為《西部好兒郎》的歌為什么在高原軍營里流傳這么廣。戰(zhàn)士們被暴風雪圍困在山上吃冰咽雪的時候,圍著篝火唱;在國境線上單獨執(zhí)勤時,咀嚼著單調(diào)枯燥的日子唱;在被可惡的高山病折磨得死去活來時,望著天邊遙遠的星辰唱。
愛在荒原入土,情在雪山閃爍。他們投入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兒當兵到多高多高的地方……
唱歌的是黑臉大漢郭和奎營長,30歲剛掛零,可看上去皮肉粗糙,胡子拉茬,要比實際年齡大多了。此刻這位營長不在軍營里呆著,卻孤身一人出來頂著燥熱的日頭跪在唐古拉山中的一個山坡上,三叩首,兩作揖,淚流滿面。他在敬哪路山神?不,他在祭父。
他的面前放著三碗特地做的高原風味飯菜:手抓羊肉、涼拌野蔥、酥油茶。他舉起酒杯,遙對家鄉(xiāng)四川的方向,淚水漣漣地說:“爸,不孝之子和奎向您請罪。在您病重時,兒沒有給您送一口水,端一碗飯,喂一片藥。今天是您走后的第三天,兒在遙遠的西北高原上為您送行,愿您在天之靈,嘗嘗兒親手做的這些飯菜——”
溫酒灑在了雪山上,郭和奎放聲號哭。
父親于三天前因患胃癌病逝,家里曾連發(fā)三封電報催他回家,奄奄一息的父親不見兒面咽不下最后一口氣。盡管郭和奎已經(jīng)三年未回家了,也難以滿足父親這情理之中的要求。世界屋脊上這個軍營的天地由他撐著,執(zhí)勤任務(wù)壓在肩,他追日趕月地忙還覺得時間少,哪能勻出探望父親的空兒?父親等不來兒子終于去了,他是睜著眼睛走的。后來,和奎得知,老人那雙眼睛一直閉不了,入殮前母親給他揉了又揉就是不合……
郭和奎是個負債者,他欠父親的情太多了,腳下的凍土地因而顯得沉重?,F(xiàn)在,這三種風味飯菜就能抵還得清嗎?
雪山上,郭和奎的哭聲撞擊著冰冷的雪峰,撞擊著過路人的心!
王宗仁,散文家,1939年出生于陜西扶風縣,出版作品集30多部,主要反映青藏高原生活。曾獲全國首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解放軍圖書獎、全軍文藝作品一等獎、第五屆魯迅散文獎等。代表作品有《藏羚羊跪拜》、《女兵墓》、《地球上的第一縷霞光》、《三條河在我桌頭流淌》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