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格博神山下的變與不變

王攀

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照耀在深藏在梅里雪山下的世外桃源，上雨崩村（右）和下雨崩村（左）開始冒起了炊煙。

去往德欽的路途艱難崎嶇，早上7點開始從香格里拉拼車趕路，到了飛來寺已是深夜，山路在大山身上刻下一道道斑痕，宛如一條條細細的經(jīng)脈，又或是一條條曲折盤橫在山間的蚰蜒。和一起拼車的人聊天成了打發(fā)寂寥時間的最好選擇，和西藏人達魯?shù)呐收勈窃谝虻缆奉嶔ざa(chǎn)生的高低語調(diào)中進行的：達魯三十來歲，在拉薩做生意，因此，他的漢語說的比較流利，他此行是為朝圣神山卡瓦格博爺爺，也就是梅里雪山，他告訴我神山卡瓦格博在藏族人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到那個未知地方的美好想象，說著旅游業(yè)對香格里拉的改變，以及對人的影響。他的朝圣之旅是對已故奶奶的承諾。

他在昆明寬闊的馬路上意外崴了腳，他覺得這是神對他朝圣的考驗，而他必須經(jīng)受得起這場考驗。只去醫(yī)院做了簡單的處理，便著急上路了。此行目的地就在梅里雪山的腳下，那個被稱作“世外桃源”的村莊——雨崩村。

這是一座四層樓高的沿路客棧。當晚，我和達魯拼住一個標準間，120元一晚。和2003年來此的境況相比，飛來寺變化巨大，那時，這條路上的客棧不超過三家，是兩層的藏式木樓，而現(xiàn)在沿路蓋起來幾十座現(xiàn)代的酒店、客棧，轎車、汽車、越野車停滿了路邊，穿著高級戶外裝備的年輕游客們在深夜的酒吧里高談闊論，說著彼此的旅行經(jīng)歷，眼睛不時瞟著身邊的陌生異性。

達魯說起他的童年時光，那是在西藏阿里，一個遙遠的、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他小時候從未覺得那里有多美，那里有的只是盤旋的禿鷹、常年不化的積雪和堅硬的石頭，日子漫長而艱苦。他說起家門前有一條路，奶奶經(jīng)常帶著他坐在墻根下，祖孫倆隨著陽光照耀下的陰影騰挪著位置，觀望著來回的行者與旅人。達魯說他小時候就對路通向哪里表示好奇。

他問奶奶：“這條路的盡頭通向哪里？”

奶奶告訴他：“這條路的盡頭就是遠方，遠方的遠方，有一個香巴拉王國，那里有雪山，有草甸，有湖泊，有河流，莊稼成片，樹木成林，鳥兒鳴叫，牛羊歡騰，生活在那里的人都很幸福，都很快樂?！?/p>

他又問奶奶什么時候能帶他去。奶奶說，長大了，你就自己去，替奶奶也看一看。達魯回憶起這個畫面的時候，滿臉的幸福，滿眼的淚花?，F(xiàn)在他在拉薩的生意做得也不錯，他覺得是時候來香格里拉，親眼看看奶奶所說的那個香巴拉王國，是否真如他記憶中奶奶描述的場景一般。

第二天清晨5點，當遮擋了好幾日的云霧像拉開了帷幕一般請出梅里雪山時，金色的陽光正灑滿雄偉的山峰。身邊的游人們都驚叫了起來，一時間，還在沉睡中的飛來寺好似忽然蘇醒了一般，所有客棧的房間的燈光一瞬間都亮了起來，人們奔走相告，呼喊、尖叫和感嘆，相機的快門聲不絕于耳。

虔誠的藏族信徒們相繼跪拜了下去。達魯拖著腫脹的左腳也顫巍巍地跪拜下去，雙手合十念誦著經(jīng)文，第一個頭磕下去，再抬起臉來時，已是淚流滿面。能有幸得見卡瓦格博的真容，對他來說是受了神的眷顧，是吉祥的象征。他祈求神靈保護他的家人平安、順利。那天早晨，他花掉了身上的大部分現(xiàn)金，買了很多祭祀用品敬獻給梅里雪山。

接下來，我們一起前往雨崩。雨崩村是一個只有35戶人家的藏族自然村莊，位于三江并流腹地，分上村和下村，共166人。這里至今保持著淳樸的民風，保持著包括刻木記事在內(nèi)的平均分配制度，村民們崇拜自然、膜拜神山卡瓦格博，靠耕作和冬夏牧場過著自給自足、寧靜而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行走其間，頗有曠世桃源之感，它真正是香格里拉的縮影。雨崩神瀑也是藏傳佛教的圣地，每年都有數(shù)以千計的信徒從西藏、四川、青海、甘肅等地千里迢迢趕來朝拜。

雨崩村有著符合達魯想象的一切：雪山、森林、草甸、湖泊、河流，成片的青稞和鳴叫的鳥兒，牧場上歡騰著牛羊，上雨崩和下雨崩村就安靜地坐落其中，近在咫尺的梅里雪山展露著迷人的光彩，神女峰若隱若現(xiàn)，祥云浮繞，雨崩村則被一層金色的暖光所覆蓋，清脆的鈴鐺聲和牽馬人的吆喝聲相互交融，這一切是如此詩情畫意。站在山頂俯瞰雨崩，這就是一個香巴拉王國，一個隱秘的世外桃源。

現(xiàn)在的雨崩已經(jīng)不是那個藏匿在梅里雪山腳下不為人知的神秘藏 族小山村了，幾乎每天都有大量游客涌入，使旅游開發(fā)、資源保護陷入兩難境地。雨崩村是我國較早發(fā)展起來的生態(tài)旅游村，生態(tài)旅游給它帶來了變化和發(fā)展，同時也讓它接受了很多從未有過的挑戰(zhàn)。今天，他們?nèi)匀幻媾R著發(fā)展與保護的抉擇。這個古老的村莊在發(fā)展過程中也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村民們已不像過去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變得繁忙起來。

如果沒有游客，雨崩村民靠種植青稞、蕎麥及放牧過日子。外來的游客已經(jīng)逐漸改變了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雨崩村的接待能力逐步提高，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從事旅游接待，村里數(shù)十戶人家大都經(jīng)營民宿、餐飲。騾子成為當?shù)厝酥\生致富的重要方式，到處都是穿著花花綠綠戶外服裝的游客，隨處丟棄的塑料包裝和其他垃圾不和諧地出現(xiàn)在這里，多少讓人有些意外。世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并沒有覺得自己能夠置身于此是幸福的，他們根本沒有閑情逸致去抒情湛藍的天空和清澈的湖水，對他們來說，那只是游客們嘴里的一個個詞語罷了，收入是他們更要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

游人都是奔著一睹“世外桃源”的目的而來的，他們會不習慣在這里看到現(xiàn)代的東西，比如：拖拉機、電視、陶瓷馬桶、洗衣機等，他們會因此露出讓人討厭的表情，夸張地尖叫：天哪！他們會覺得緊跟都市發(fā)展的物件都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這里應(yīng)該更原始才好。他們會在吃松茸的時候不停地拍照，再發(fā)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相互點贊?？伤麄兩狭藳]有沖水馬桶的廁所就會來回地抱怨。他們帶來了所謂的文明和一大堆垃圾食品，然后無情地把它們拋灑在他們在移動客戶端里大加贊美的土地上。當然，也會看到一些熱愛環(huán)境保護的人士，他們會小心地收起自己帶來的東西，也會沿途撿拾垃圾，但走的路長了，就會發(fā)現(xiàn)根本撿不過來。

而村民們卻希望這里能跟城市一樣，在擁有和城市一樣的東西的同時，還擁有城里沒有的美好。生活環(huán)境每改善一次，游客就會增多，村里有幾戶人家干脆把自己的房子改成了客棧，他們確信，條件的改善，一定能夠吸引更多的游客。最初的小客棧已經(jīng)不夠住，村民們又要蓋新的房子了。游客的增多應(yīng)該說是好事，村民們的收入增加了，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但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與此同時，各種問題也隨之而來。不接待游客意味著沒有經(jīng)濟收入，接待游客又需要山林資源，雨崩村面臨著生態(tài)壓力和生存壓力，于是他們努力地迎合游客們的需求，加蓋客棧，買沖水馬桶、電熱毯。他們做了很多事情，卻發(fā)現(xiàn)根本滿足不了人們?nèi)招略庐惖男枨螅谑怯腥讼氲搅艘抟粭l路進來，有人還想過要修一條觀光隧道出來?？上氤鲞@些主意的人們也許根本沒想過之后的事情，對！之后呢？也許很多人都想知道答案，可這個答案也許就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就在他們的信仰之中。

穿過幽靜的原始森林，是朝圣者抵達“神瀑”的唯一坦途。

當雨崩村人還不明白什么是生態(tài)旅游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從農(nóng)民變成了旅游經(jīng)營者，他們以牽馬送客和住宿接待的方式，參與了早期的生態(tài)旅游。土生土長的藏族漢子阿南主緊緊抓住商機，在上雨崩村和下雨崩村之間建了一個新客棧：徒步者之家。阿南主年輕時曾經(jīng)是當?shù)刈顓柡Φ墨C手，一次大雨天打獵，他誤將一個穿著大羊皮襖在叢林中采蘑菇的村民看作獵物，扣動了扳機……于是，他成為這個村莊歷史上第一個進過監(jiān)獄的人。后來，阿南主無顏回家見父老鄉(xiāng)親，便在外面漂泊了兩年。然而，正是因為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他成為村子里第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卮搴蟮陌⒛现鲬{著他的見識和一口流利的漢語，在村里事事占了先機。

阿南主開辦了村里第一家民居式的接待客棧，他利用山上融化的雪水，在村里第一個用起了小水輪發(fā)電機，同時貸款12000元，增加了幾個床位，又買了一匹馬、弄了一個小賣部、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游客洗澡時不用燒樹，節(jié)約柴火。之前阿南主家每日用在做飯、燒水上的木柴至少要兩拖拉機，而現(xiàn)在節(jié)省了一半。與此同時，阿南主的妻子上了旅店培訓班，學會了做家常菜。因為忙于客棧，阿南主家青稞地里的草長得比青稞還多，可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后來，隨著游客涌入，阿南主把家連同客棧搬到了村里看風景最好的位置，抬頭就可以看見卡瓦格博峰，朝下可以看見緬茨姆蜂。村里人開始對阿南主一個人獨占了“天時地利”的做法有了意見。

這時候，過去只會種地、放牧的村民已經(jīng)紛紛加入了旅游服務(wù)行業(yè)，許多家庭開辦了客棧。也就在這個時候，雨崩持續(xù)了千百年的和睦友好的人際關(guān)系也在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旅游剛開始的時候，接送游客的騾馬都沒有輪流制度，誰見到游客誰就領(lǐng)走，后來因為“不公平”，村民間有了矛盾。大家一起開會，就今后游客進入雨崩如何管理、利益如何分配展開了激烈討論。最后，村民們制定出了新的村規(guī)民約：要充分體現(xiàn)平均分配的原則，因為這一片青山綠水是祖先留給大家的，是大家共同保護下來的，所以每一批到雨崩的游客也必須輪流分配，游客可以自由選擇住在哪家客棧，但接待游客的客棧必須將住宿費用的百分之五十返還給應(yīng)該輪流到的家庭。對游客使用的馬匹同樣實行以戶為單位的輪流，有錢大家一起掙，這樣沒有客棧的那些家庭心里也非常滿足，環(huán)境保護方面也便于管理。之后，雨崩村開始有了秩序。

朝圣者將隨身的信物懸掛在雨崩路邊的樹木上。

2003年到2008年，進入雨崩村的游客劇增，人數(shù)超過了4萬，修路這件事就被越來越多地提及起來。修路對雨崩村意味著改變命運，對游客卻意味著改變大自然的命運。他們很難找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如果修了路，這個村子以后還會有人來嗎？梅里雪山管理局則需要在生態(tài)旅游的發(fā)展和村民生活中間尋求平衡，隨著交通環(huán)境的改善，可以預(yù)見，未來游客會更多，這對雨崩村來說將是更嚴峻的考驗。雨崩村的路到底要不要修，目前還沒有定論，但是香格里拉到德欽的那條公路開通后，雨崩村面臨更大的壓力，現(xiàn)在梅里雪山景區(qū)管理局對雨崩村的旅游發(fā)展做了一個整體的規(guī)劃，一旦人數(shù)超過了雨崩村的承受能力，他們寧可犧牲收入，也要保護當?shù)氐纳鷳B(tài)環(huán)境。

達魯一瘸一拐地完成了他的朝圣之旅，全程拒絕使用馬匹，只在路邊撿了一根樹枝做拐杖。走出雨崩的時候，路遇十幾個人正艱難地把一臺笨重的拖拉機沿著人馬驛道抬到山頂，達魯搖頭嘆氣不止。

和達魯在德欽分手后，我便開始了另一段旅程，尋找溜索郵遞員——尼瑪拉木。香格里拉始終是一個遙遠的所在，如果沒有現(xiàn)代的交通工具，不能說無法到達，但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從北京直飛香格里拉的飛機，必須經(jīng)停重慶，然后才能抵達迪慶藏族自治州的首府，接著再坐將近10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達德欽，而云嶺鄉(xiāng)郵電所距離德欽還有40公里。

瀾滄江把梅里雪山和云嶺鄉(xiāng)隔在了兩邊，早晨的云嶺鄉(xiāng)還籠罩在一片云霧繚繞之中，空氣極其清新。汽車沿著山路前行，道路拐彎處都掛有經(jīng)幡，司機師傅告訴我，每一個掛經(jīng)幡的地方，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車禍，而從這里掉下去的人沒有生還的可能。

這里一直都是個靠天吃飯的地方，交通不便，落后貧窮一直伴隨著日出日落沿襲了幾百年，他們中的很多人終年都不曾走出大山，山路沿著巖壁的側(cè)面橫切出來，順著山勢，連綿而悠長，如果不是有人走在上面，你都不會覺得那是條路。尼瑪拉木就是沿著這樣的路，把外面的信息帶了進來。除了蜿蜒曲折的山路，蛇、狼、熊的存在也使得送信變成了冒險。 在路橋還沒有修通之前，人們只能依靠溜索往返。瀾滄江兩岸的藏民家里都備有溜索的工具，極其簡單而粗糙，只是一個帶鉤的滑輪和一截打上死結(jié)的繩子而已。

尼瑪拉木在路途中飲用山澗的泉水，送一趟郵件來回要走幾里山路，以后道路修通有了車就方便多了。

尼瑪拉木的郵路全長350公里，服務(wù)面積960平方公里，服務(wù)人口5400多人。郵路有三條：第一條沿著瀾滄江順流而上，穿過九曲十八彎的月亮灣峽谷一直到明永村;第二條從月亮灣峽谷入口直上，翻越梅里雪山，經(jīng)過4500米雪線，到達雨崩村;第三條從海拔2400米處出發(fā)，走10公里山路，到海拔4000米的紅坡村，投遞兩個村莊后，再行至海拔1900米的瀾滄江河谷，步行13公里，溜索到達對岸的村莊。她的送郵之路全在梅里雪山的峽谷地帶，她要爬上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那里寒冷異常;又要下到河谷，那里是炙熱的高溫。山里氣候多變，晴空萬里隨時會轉(zhuǎn)變成大雨滂沱，長年沉悶的低氣壓、高原缺氧致使她動過一次手術(shù)。隨著路橋的修通，尼瑪拉木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通過溜索來回送信了，丈夫阿西布會開車把她送到就近的地方，然后她再徒步把信送到各家各戶。

郵電所是一個兩層的樓房，包括郵遞員的宿舍。院子里的蘋果樹上掛滿了果子，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芳香。老郵電所還保留在原地，是一所有著歷史感的老房子。見到尼瑪拉木是早晨8點，她這幾年已經(jīng)接受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采訪，成了出現(xiàn)在不同的紀錄片或者媒體報道中的明星人物，原想著她應(yīng)該已有了面對媒體的圓滑，卻不想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淳樸的藏族女漢子。她有著古銅色的皮膚，眼睛黑亮，但面容看起來超過了她的實際年齡。她的漢語還不是很流利，說話間透著羞澀和靦腆。

尼瑪拉木在藏語里是“太陽仙女”的意思，她出生于1976年9月，初中畢業(yè)后去昆明讀旅游學校，結(jié)果那學校半年后就停辦了，之后還在賓館當過服務(wù)員，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xiāng)，開始務(wù)農(nóng)。她是1999年和郵政結(jié)緣的，那一年，云嶺鄉(xiāng)郵政所要在全鄉(xiāng)公開招考一名郵遞員，接替老所長桑稱的班。為了擺脫生活的困境，她十分努力地工作，順利地留了下來，那一年她22歲，最開始工資是450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了2000多元，如果完成一些訂閱任務(wù)的話，收入會更多些。

這幾年，她覺得自己最大的改變是，出去見的事情多了，不再那么羞澀了，變得大方起來，作為“勞?！焙汀包h代表”，要在幾千人面前發(fā)言，還被送到了北京進修，學會了勞動法，但卻依舊不知道公積金。她學會了使用QQ聊天，網(wǎng)名叫“綠在原野”。她還去過瑞士的“萬國郵聯(lián)”大會，看過了阿爾卑斯山脈，她覺得那里很像香格里拉，一樣有山有水有草甸有湖泊，但總覺得沒有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在瑞士她就開始想念梅里雪山。

尼瑪拉木在紅坡村的寺院里祈福，希望送郵的路上能得到神靈的庇護，平安吉祥。

上班的時間，尼瑪拉木正在郵電所里熟練地分揀郵件，不時應(yīng)對著一些來取郵件的鄉(xiāng)民。這幾年，除了平信，多了很多廣告郵件和郵寄包裹等。這些大多是網(wǎng)購或者電視購物的產(chǎn)品，一定程度上，這些物件的出現(xiàn)也代表著一個家庭的殷實和幸福程度，更是與時俱進的象征。

今天她還要去紅坡村送郵，往常丈夫在家、又沒有活計的時候，可以用汽車載她一程，但油費只能自己給自己報銷了。那是一輛微型面包車，在山里這樣的車比較實用，又能拉人又能裝貨?，F(xiàn)在很多村莊都鋪設(shè)了路橋，溜索也相繼拆掉，只有一些最偏僻的或者不適合架橋的村莊還保留著。很多人家都購買了摩托車和汽車，來回鄉(xiāng)里也方便，信可以讓別人捎帶回去或者幫忙領(lǐng)取，但還有一些不通車或者路途遙遠的村莊，還是需要徒步去送郵件。今天，尼瑪拉木的丈夫出差了，她只能徒步前往。紅坡村海拔4000多米，在沒有通車的時候，投遞兩個村莊后，要再沿著羊腸小道轉(zhuǎn)入海拔1900米的瀾滄江河谷，再走13公里，過溜索到對岸的三個村里，來回得走兩天，至少有幾十公里。道路的直線距離看似很短，但走起來卻是漫長而枯燥，除了頭頂盤旋的禿鷹，眼前的景色也不會有多大變化，走得時間久了，容易精神恍惚。

后來村里人明白了“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這才炸山修路。出發(fā)前，尼瑪拉木來回捆扎好郵件，并在外面裹好了防雨布，不放心，又加了一層塑料袋。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誰也不知道老天的雨水恩賜何時降臨。如果不小心遺撒了郵件，幾乎沒有可能撿拾回來，那旁邊可都是萬丈深淵。去紅坡村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越野車可以開上去的大路，說是大路，也就是只能容下一輛車的寬度，遇上牛羊或車輛交匯可就麻煩了，而且路是沿著懸?guī)r邊開鑿的，極其危險，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現(xiàn)意外，一來一去浪費的時間更多，走起來也并不快捷，至少需要6個小時。另一條路是個捷徑，但需要先爬上一個幾乎垂直的山坡，躲過一路帶有尖刺的植物，提心吊膽地爬上去，三個小時就可以打個來回。

尼瑪拉木選擇了這條曲折而危險的捷徑，手腳并用呈“之”字形攀爬，她必須快速地穿過，否則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有落石砸下來。這一路，山勢陡峭，泥土風化嚴重，雨天常有泥石流發(fā)生。山谷溝壑之間，你永遠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一只野雞，或是一條蛇。危險隨時存在，山里的雨隨時會來，洪水也會瞬間上漲，有的河流之間搭兩條木頭就是“橋”了，而這“橋”基本上都已淹泡在水流之中，她必須快速穿過，而且掌握好身體平衡，這都需要技巧和經(jīng)驗，而經(jīng)驗就靠無數(shù)次的穿越行走得來。有時候，她會哼唱一些叫不上名兒的流行歌曲，漢族的藏族的都有，她不知道演唱者是誰，也并不關(guān)心，這些歌是她從車載音箱里、電視里、網(wǎng)絡(luò)上，或者是鄉(xiāng)村的街道里聽來的，聽多了也就會唱幾句。她不跟隨潮流，但她抑制不了時代的變遷和身邊人的變化，所以她也在潛移默化地發(fā)生變化，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

尼瑪拉木遠道而來送抵的郵件里，往往是一些毫無價值、令人啼笑皆非的廣告。

有了手機，尼瑪拉木工作起來就輕松多了，也少跑了不少冤枉路，可以打電話詢問對方家中是否有人，不在的話應(yīng)該怎么辦。農(nóng)忙時節(jié)，或者到了挖蟲草、采松茸的季節(jié)，她還得跑到田間地頭去找人送信。一個人，一個郵包，一條不變的路，她隨著大山的沉默一起沉默，就這樣十幾年下來，任誰也會覺得枯燥和乏味。

三小時后，看到了紅坡村的屋舍。這時天空忽然飄起小雨，她把郵包又緊了緊，加快了腳步。道路兩旁，山野間的梨樹上掛滿了誘人的果實，尼瑪拉木摘了一個，也給我遞了一個，甘甜的梨子一解路途的疲倦困乏。

村子里很少有外人來，只要紅衣服一出現(xiàn)，人們便知道尼瑪拉木來了。這也是她穿紅色衣服的理由——她曾經(jīng)因此而被村民們救過。記得她第一次送郵，是老所長帶著她，一路上，教給她所有的經(jīng)驗和躲避危險的方法，如何躲過落石，如何躲過山風。但是有一次，她還是沒能躲過，被落石砸中，血流不止。有人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人倒下，及時跑過去用細土撒在傷口上救了她。相比落石，溜索更加可怕！尼瑪拉木的弟弟就是在溜索時掉進瀾滄江里淹死的，那年才16歲。女人更加要小心翼翼，先得把頭發(fā)盤起來，曾經(jīng)有個長發(fā)姑娘，因為溜索的速度很快，飄起來的頭發(fā)被絞進了滑輪，頭皮被活生生扯下，慘不忍睹。

尼瑪拉木回憶過去在索道上“飛躍”瀾滄江的經(jīng)歷，“2006年左右建好了橋，索道就沒有了?，F(xiàn)在我覺得很開心，不用再在江面上滑溜索冒險了。現(xiàn)在有了橋，送信也方便?！?/p>

只要一個村民知道她來了，全村人很快全都會知道，等待郵件的人們便會三三兩兩趕來，殷切地等待尼瑪拉木的派發(fā)。紅坡村里大多是一些留守的老人、婦女和兒童，男人們大多出門打工貼補家用了。村里人盼著她來，實際上是在盼著親人們的信息到來。雖然手機普及了，但不是每個人都會用。尼瑪拉木從村頭走到村尾，不斷有人和她親切地打著招呼，邀請她去家里吃飯喝茶，她對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信還沒送完呢！一位老阿爹每個月都在固定的日期等著一封家書的到來，那是他在省城讀書的兒子寄來的，他不識字，每次他都會準備好酥油茶，等著她的到來，她也會跟著信中的內(nèi)容和老阿爹一起歡笑一起憂傷。

送完紅坡村的郵件，再前往更深處的紅坡寺，經(jīng)過一座廟宇神殿，尼瑪拉木會轉(zhuǎn)經(jīng)筒，磕頭跪拜，祈求吉祥如意。她是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遵循著古老的傳承儀式。她把郵件遞給正在打地基的喇嘛，喇嘛停了手里的工作，簽了收件單，打開信件，卻發(fā)現(xiàn)是一份人壽保險廣告折頁。尼瑪拉木此時也只有搖頭尷尬地淺淺一笑。

一封EMS送到了一位正在寺廟里做神龕的手藝人手里，他高興地打開，給尼瑪拉木看郵件里面的內(nèi)容，那是二十來張他們?nèi)胰ビ瓯郎衿俎D(zhuǎn)經(jīng)時的合影。一盒從沿海城市寄來的糕點，幾經(jīng)詢問，送到了一位在田間勞作的老阿媽手里，那是她孫女的節(jié)日問候。路過一個盛開三角梅的屋門口，她抱歉地告訴坐在那里等候的老人，沒有他的來信，那是她陪著老人一起難過的時候。

尼瑪拉木走在艱險的送郵路上， 背后就是梅里雪山，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有時會選擇走“近道”。

女郵差尼瑪拉木穿行在梅里雪山下的這塊土地，遵循著自己的信仰，并讓這種信仰流淌于她的日常生活。在她13年的送郵路上，尼瑪拉木溜索、跋涉長達20余萬公里，從未丟過一份郵件，無論是八毛錢的平信、網(wǎng)購的包裹，還是快遞來的貴重金表，又或者是一封焦急等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F(xiàn)在溜索沒了，雖然路上不再那么危險，但工作量不會減少，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路橋的修通，出外的打工者也越來越多，除了手機通話，人們?nèi)匀豢苦]件來表達他們的相思，而尼瑪拉木就是他們之間情感傳遞的紐帶，這需要長期的堅守和無言的承諾。困難擺在眼前，尼瑪拉木也想過放棄，“但是當我看到接收到信件的人滿臉微笑的時候，我就想一定要堅持下去?！?/p>

據(jù)德欽縣郵政局局長楊利民說，德欽縣郵政局擔負著8個鄉(xiāng)鎮(zhèn)、42個行政村，11個少數(shù)民族的郵政通信服務(wù)，人均服務(wù)人口2500人，人均服務(wù)面積300平方公里。由于地處云貴高原和青藏高原的深山峽谷地帶，平均海拔3800米，海拔落差接近5000米。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當?shù)氐泥]政工作開展不易。路遠，難走，全年無休，個別地區(qū)至今還未通車。 更早些時候，迪慶的女郵遞員共有7位，隨著工作的深入，其中有3位無法承受艱苦條件選擇離職，如今僅剩下拖頂鄉(xiāng)、羊拉鄉(xiāng)、奔子欄、云嶺鄉(xiāng)的4位女郵遞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