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胡 適
胡適,現(xiàn)代著名作家, 《我的母親》入選中學語文教材。
顧頡剛先生在他的《古史辨》的目序里曾說他從我的《水滸傳考證》和《井田辨》等文字里得著歷史方法的暗示。這個方法便是用歷史演化的眼光來追求每一個傳說演變的歷程。我考證《水滸》 的故事,包公的傳說,貍貓換太子的故事,井田的制度,都用這個方法。顧先生用這方法來研究中國古史,曾有很好的成績。顧先生說的最好:“我們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jīng)歷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看他最先是怎樣,以后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其實對于紙上的古史跡追求其演變的步驟,便是整理他了。
在這篇文字里,我又略述考證的方法,我說:我們對于“證據(jù)”的態(tài)度是:一切史料都是證據(jù)。
但史家要問: (1) 這種證據(jù)是在什么地方尋出的? (2) 什么時候尋出的?(3) 什么人尋出的?(4) 依地方和時候上看起來,這個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 (5) 這個人雖有證人資格,而他說這句話時有作偽(無心的,或有意的) 的可能嗎?
《紅樓夢考證》諸篇只是考證方法的一個實例。我說: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 的考證,只能在“著者”和“本子”兩個問題上著手;只能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后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我在這篇文章里。處處想撇開一切先人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jù)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jù),讓證據(jù)做向導,引我到相當?shù)慕Y論上去。
這不過是赫胥黎、杜威的思想方法的實際應用。我的幾十萬字的小說考證,都只是用一些“深切而著明”的實例來教人怎樣思想。
試舉曹雪芹的年代一個問題作個實例。民國十年,我收得了一些證據(jù),得著這些結論: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約西歷一七六五) ……我們可以猜想雪芹大約生于康熙末葉,(約一七一五——一七二零) 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
民國十一年五月,我得著了《四松堂集》 的原本,見敦城挽曹雪芹的詩題下注 “甲申”二字,又詩中有“四十年華”的話,故修正我的結論如下: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一七六四) ……他死時只有“四十年華”,我們可以斷定他的年紀不能在四十五歲以上。假定他死時年四十五歲,他的生時當康熙五十八年(一七一九)。但到了民國十六年,我又得了脂硯齋評本《石頭記》,其中有“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話。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當西歷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和我七年前的斷定(“乾隆三十年左右,約西歷一七六五”) 只差一年多。又假定他活了四十五歲,他的生年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這也和我七年前的猜測正相符合。
考證兩個年代,經(jīng)過七年的時間,方才得著證實。證實是思想方法的最后又最重要的一步。不曾證實的理論,只可算是假設;證實之后,才是定論,才是真理。我在別處(《文存三集》,頁二七三) 說過:我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
在消極方面,我要教人懷疑王夢阮徐柳泉一班人的謬說。
在積極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jù)而后信。我為什么要替《水滸傳》作五萬字的考證?我為什么要替廬山一個塔作四千字的考證?
我要教人知道學問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貫的……肯疑問“佛陀耶舍究竟到過廬山?jīng)]有”的人,方才肯疑問“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的真?zhèn)蔚乃枷肓晳T,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少年的朋友們,莫把這些小說考證看作我教你們讀小說的文字。這些都只是思想學問的方法的一些例子。在這些文字里,我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tài)度,一點科學方法??茖W精神在于尋求事實,尋求真理??茖W態(tài)度在于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jù)走。科學方法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jù),只可懸而不斷,證據(jù)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才奉為定論。
少年的朋友們,用這個方法來做學問,可以無大差失,用這種態(tài)度來做人處事,可以不至于被人蒙著眼睛牽著鼻子走。
從前禪宗和尚曾說:“菩提達摩東來,只要尋一個不受人惑的人?!蔽疫@里千言萬語,也只是要教人一個不受人惑的方法。被孔丘、朱熹牽著鼻子走,固然不算高明;被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牽著鼻子走,也算不得好漢。我自己決不想牽著誰的鼻子走。我只希望盡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們學一點防身的本領,努力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