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覆海 圖/沈騁宇
姥娘土
文/孫覆海 圖/沈騁宇
“傻孩子,土看上去是一樣,可差一尺是一尺,差一寸是一寸。和這些小苗子長在一起的土,是姥娘土。只有姥娘土才護(hù)得實,裹得緊,和小苗子最貼心哩?!?/p>
小時候,娘領(lǐng)著我們栽樹。栽的樹苗兒有高有矮、有粗有細(xì),不拘大小。移栽的時候,娘總是要我們把樹苗兒連同它周圍的泥土一塊兒深深地挖起來,這樣,在每一棵樹的根部,就有了一個很大的“土餑餑”,嫩嫩的根須裹在里面,一點兒也不會暴露。娘說:“小苗子是在這兒長的,就得用這兒的泥土厚厚地包住它,這樣苗子好活,往后長得好。”
姐姐有些不理解:“從苗畦移過來,就幾步遠(yuǎn),這兒的土和那里的土還不是一樣的嗎?”娘笑著說:“傻孩子,土看上去是一樣,可差一尺是一尺,差一寸是一寸。和這些小苗子長在一起的土,是姥娘土。只有姥娘土才護(hù)得實,裹得緊,和小苗子最貼心哩。”娘又說:“這些小苗子從種子落地到破土發(fā)芽,一直是在姥娘土里生,在姥娘土里長,要是把它們分開了,小苗子就孤單了。新?lián)Q的土不會像姥娘土那樣熨帖,苗苗就是活下來,也枯黃枯黃的,跟生了一場大病一樣?!?/p>
我們在溫暖的春風(fēng)里,挖著姥娘土,愉快地和娘一起栽下了楸樹、槐樹和楊樹,但栽的最多的是梧桐樹。因為是挖了姥娘土栽的,所以我們家里的樹不用“換苗”(移栽的莊稼或樹苗,在初時要有一段葉發(fā)黃、枝發(fā)蔫的枯萎期,稱之為“換苗”),栽到坑里只澆一遍水,很快就舒根展葉,歡歡實實地往上躥。和鄰居家同時栽的同樣大的樹相比,不用半年,我們家的就會高出一大扠呢。
姥娘土永遠(yuǎn)是無私的。在姥娘土的呵護(hù)下,小樹苗兒一天天成長起來,從指頭粗、胳膊粗長到碗口粗,最后樹干粗壯得我都摟不過來了。那些年,家境極為貧寒,生產(chǎn)隊里分的糧食吃不到年底就斷了頓,囤里和缸里,連老鼠也懶得去了。多虧了這些樹。賣樹所得雖說微不足道,但攤到一年365個日子里,可是管了大用場的,不但一家老小湊合著填飽了肚子,而且豬圈里還多了豬崽的歡騰,雞舍里有了小雞的喧鬧。我和姐姐、哥哥,也就有了上學(xué)的書費、學(xué)雜費。貧困的莊戶小院里,并沒有因為貧困而減少半分生氣和歡樂。
娘沒有文化,除了能辨認(rèn)出錢幣上的數(shù)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rèn)得。那些年月,家里上有年邁的爺爺奶奶,下有我們4個弱小的孩子,爹常年在外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重負(fù),幾乎都沉甸甸壓在娘一個人肩上。她日日夜夜為我們操持著,哪個吃不好穿不好,或者是有了頭疼腦熱,娘會急得滿口生瘡,覺也睡不安穩(wěn)。娘的身體日漸瘦弱,而且早早地得了肺心病和慢性支氣管炎,一到晚上,就聽到她不停地咳嗽。
我長大成人,離開了娘到外地工作。這時候娘也老了,背佝僂著,臉上的皺紋深一道淺一道;兩只勞作了一輩子的手,背面青筋暴突,像爬了一條條蚯蚓;十個手指頭,關(guān)節(jié)嚴(yán)重變了形,看上去有如盤結(jié)著一個個樹瘤。但我每次回家,娘還是用這雙粗糙的手,忙活著做出我最喜歡吃的飯食,為我抻展打了皺褶的衣裳。娘的手偶爾碰在我的臉上,那粗糙的觸感,讓我心里一陣陣發(fā)酸。
那一年,我出了一趟遠(yuǎn)門,到了南極。臨行時,我從娘養(yǎng)的一盆螞蚱菜花中,采了幾粒種子。娘明白我的心思,便從花盆里包了一包姥娘土,悄悄放在我的行囊里。在地球的那一端,我用兩個花盆種上了花種。一盆是用了當(dāng)?shù)氐纳笆?,盡管我也不斷地澆水和松土,結(jié)果芽兒剛鉆出不久,就枯萎了。而用母親給我捎上的姥娘土栽培的,卻長得極好,花燦爛地開著,枝兒葉兒肥嘟嘟的,隊友們誰看了誰喜歡。
有這盆螞蚱菜花相伴,在荒涼的冰雪世界,我從沒有感到孤獨、寂寞;有這盆花兒陪著,心里踏實得夜夜睡得香甜。由此,我懂得了一個道理:娘其實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老師。她給我上的最要緊的一課,是教我不忘本,不論什么時候,不論走到哪里,只要有姥娘土在,心里就安全、踏實。
姥娘土護(hù)養(yǎng)著小樹生長,等小苗兒長成了大樹,姥娘土就成了干巴巴的土,它甚至連供一棵小草生長的營養(yǎng),都沒有了。為了小苗子,它耗盡了自己的全部。那一年,為我們操心操勞了一輩子的娘得了重病。手術(shù)后,娘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身子蜷縮在床上,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吹竭@些,我心上像扎了一把刀子。我趴在床頭,兩手不停地輕輕揉搓著她的手,以圖幫娘減輕一點痛苦。我一邊揉一邊在心里說:“娘啊,您的這雙手,還能再領(lǐng)著我們挖姥娘土栽樹嗎?還能‘咯噔咯噔’地?fù){面皮、包餃子嗎?”
娘去世后,我突然感覺自己老了。有娘在,自己就永遠(yuǎn)是個孩子,感到身上活力無限。原來,那是因為有母愛,有“姥娘土”,這就像有一道墻在前面庇護(hù)著我,這就像有一座山在后面支撐著我?,F(xiàn)在,娘走了,“姥娘土”沒了,這道墻、這座山,都不見了。和娘一起栽下的樹,早就變成饑荒歲月中度命的糧食,它們也不存在了。但娘栽在兒子心中的樹,那永遠(yuǎn)包裹著姥娘土的樹,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生長,它要長一輩子!
(劉美紅摘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