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鯰魚

小狗跟小鯰魚一個村，住一條胡同。小鯰魚去建筑隊(duì)干時(shí)，小狗娘爬到她家門口，硬叫她帶著小狗。小狗才十三歲，長得又瘦又小，怎么能干得了建筑隊(duì)的活呢？小狗娘就求小鯰魚：“她嬸子，我死了，小豹就是你的兒，你拉扯拉扯他，就等于拉扯自己的兒了?！?/p>

小鯰魚有自己的名字，叫甄荷香。小狗也有名字，叫小豹。第一次去建筑隊(duì)時(shí)，記工的黃毛不會寫“豹”字，就把“小豹”寫成了“小狗”。小豹娘青草喊小豹小豹，到了建筑隊(duì)，大家就都喊他小狗。

小狗娘也就是青草腿上拖著一個大包。青草是個可憐的女人，生下來腿上就帶著那么個包。青草剛嫁給啞巴那會兒，包才有北瓜那么大，現(xiàn)在，包變大了，乍一看，像捆在腿上的一布袋糧食。不過，里邊盛的不是糧食，是血管子和血管子里紫黑紫黑的血。包是透明的，包里邊的事，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小鯰魚只瞭了一眼那包，就滿口答應(yīng)了，她把青草扶起來，答應(yīng)帶著小豹去建筑隊(duì)干，建筑隊(duì)要不要，她沒多想。

老板姓張，叫張百萬。

張百萬問：多少歲了？

小鯰魚說：十六。

張百萬說：你怎么不說他六十啊，說六十多好啊！

小鯰魚說：他個子低。

張百萬說：你愿意干就干，這個小孩兒不行！還沒豆芽子高，我叫他擦屁股都夠不著！

小鯰魚說：你別看他個兒低，他勁兒大。

張百萬看著小鯰魚俊俏的臉，不懷好意地說：“你勁兒怎么樣呀？”

小鯰魚紅了紅臉，沒說話。

張百萬指著眼前的一袋子洋灰對小豹說：“有力氣，把這袋洋灰舉起來叫我看看！”

小豹走上去，咬著牙去搬躺在地上的洋灰。一下子沒搬起來，又一下子沒搬起來，第三下子，小豹憋足了勁，一下子把洋灰搬起來，舉到了頭頂。他把洋灰擱到頭上，像耍雜技一樣，用頭頂著。

張百萬擺著手說：“過來，過來，你小雞巴孩兒，人小不小的，還挺有勁?！?/p>

小豹就頂著洋灰側(cè)側(cè)歪歪地朝張百萬走，汗水從他的額頭漫過他的眼睛，呼啦啦流下來，流進(jìn)他的嘴里，流進(jìn)他的脖子里。

“你就行行好收下他吧！他爹是啞巴，他娘是瘸子，他哥哥小虎眼看到娶媳婦的時(shí)候了?！?/p>

還沒等小鯰魚的話說完，小豹撲通一下子，連洋灰?guī)怂さ搅藦埌偃f跟前。洋灰袋子破了，洋灰濺了張百萬一褲腿。

“他奶奶的……你想砸死老子啊！”

張百萬一邊跺腳，一邊拍打著褲腿罵。

小鯰魚把小豹從地上拉起來，又去幫張百萬拍打他的褲腿，一邊拍打一邊說：“張老板，真對不起，真對不起！看把你的褲子都弄臟了。”

張百萬瞪著眼吼道：“對不起頂什么事?。磕阒牢疫@褲子多少錢嗎？說出來嚇?biāo)滥悖　?/p>

小鯰魚說：“張老板，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給你洗洗?！?/p>

張百萬定了定神，用色瞇瞇的小眼睛看了小鯰魚一眼，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嘿嘿笑著說：“你這娘們兒，沒想到，心還挺細(xì)的。”

屁股被摸了，小鯰魚當(dāng)時(shí)就蒙了。她的屁股，除了他們家順子，還沒叫第二個男人碰過一下。她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情，但很快，那一絲不快就被一堆像枯樹葉子似的笑掩住了。她站直身子，拽著自己的衣角，用試探的口氣說：“張老板，他家里挺不容易的，你就算照顧照顧他……”

張老板把手里的煙頭扔到地上，摸著嘴巴上青黑色的胡子碴，想了一會兒，氣哼哼地吐出一句話：“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叫他試試，不行了，立馬給我滾蛋！”

小鯰魚原先以為在建筑隊(duì)干只是賣力氣就行了。干了一段時(shí)間，小鯰魚發(fā)現(xiàn)，光賣力氣不行，還得賣嘴。小鯰魚不會賣嘴，歇工的時(shí)候，就只能聽別人瞎白話。其實(shí)也不是不會賣嘴，跟著村里的婦女外出拾棉花的時(shí)候，她講的笑話，能叫那些婦女笑一路子，笑得肚子疼了還想笑。有的還打著她說：“荷香，就你嘴貧，不說話怕別人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啊！”

小鯰魚非常懷念去外村拾棉花的情景，十幾個婦女，坐著三馬車，嘰嘰嘎嘎，一路說一路笑，雖然也有小心眼的，不順心了，說一兩句挖苦人的話，但說過就說過了，被挖苦的那個知道她或許想丈夫了，或許跟婆婆有矛盾了，又或許被家里的孩子氣著了，就在心里忍著，要不就左耳朵眼進(jìn)，右耳朵眼出，聽了也當(dāng)沒聽見。

這幾年，來福村一帶雨水大，種棉花的少了。婦女們收完地里的谷子和棒子，耩上地，就結(jié)成伙兒 ，去遠(yuǎn)地方種棉花的地方，給人拾棉花，一天來回奔波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小鯰魚腿有關(guān)節(jié)炎，跑得路遠(yuǎn)了腿就疼得抬不起來，就沒再跟那群婦女去拾棉花。

建筑隊(duì)里，就小鯰魚一個女人，男人們拉黃段子的時(shí)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鯰魚的胸脯，連個彎都不打。小鯰魚越是在場，他們拉得越是起勁。拉完黃段子，老黑捏著鼻子，扮成娘娘腔，跟黃毛一唱一和地練起嗓子。

黃毛唱：

俺是一個建筑郎，

背井離鄉(xiāng)在外闖，

白天累得腿發(fā)軟，

晚上被窩濕又涼。

老黑唱：

好女不嫁建筑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相思之苦妹難咽，

距離拉得愛情黃。

黃毛唱：

思鄉(xiāng)痛苦心里藏，

四海漂泊習(xí)為常，

常年累月在外奔，

不能回家陪爹娘。

老黑唱：

家里忙完地里忙，

孫兒撂在地溝旁，

六七十歲充小伙，

腰酸背疼淚兩行。

跟男人們一起干活，小鯰魚一會兒心發(fā)毛，一會兒眼發(fā)酸。她幾次想要再去跟那群婦女拾棉花，一想到小狗，就立馬掐了那個念頭。小鯰魚騎電動車，小狗家沒有電動車，小狗騎自行車，小狗騎自行車攆不上小鯰魚，小鯰魚就用電動車馱著小狗去。小鯰魚每天五點(diǎn)半起，起來先做點(diǎn)飯，吃完飯外面天還黑糊糊的，小鯰魚推著電動車摸黑出了門，走幾步，在小狗家門口站住。小狗家的街門吱扭一聲，一個黑影從門后閃出來，摸索著上到小鯰魚電動車的后座上。

“豹，慢點(diǎn)兒，路上慢點(diǎn)兒哈！”

小狗娘隔著墻頭喊，每天都是這一句。

倆人上班的路上，誰都不說話。小狗不說，小鯰魚也不說。小狗年紀(jì)小，卻知道關(guān)心小鯰魚了。要是倆人正好分到一起干活，小狗總是搶最臟最累的。一次，小鯰魚跟小狗一起綁鋼筋，鐵絲扎破了小鯰魚的手指頭，小狗抓住小鯰魚的手，用嘴把小鯰魚流血的那根手指頭嗍溜了嗍溜，又從自己的褂子上撕下一塊布，給小鯰魚包了包。小鯰魚心想，小狗這個小人兒不是個沒良心的孩子。

小鯰魚的名字是黃毛給起的。荷香頭一天上班的時(shí)候，黃毛正在打線。張百萬說：“黃毛，叫荷香打線，你去推車！”

在工地上，大家把干活比成擲色子。誰要是分了輕省活，大家就說他擲了六好；誰要是分了臟活累活，大家就說他擲了個幺子。荷香搶了黃毛打線的輕省活，就等于搶了他已經(jīng)到手的六好。黃毛呢，則是六好換成了幺子。

黃毛當(dāng)了隊(duì)長，小鯰魚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黃毛叫小鯰魚拉沙子，叫小狗扛洋灰。本來，兩車沙子配一袋洋灰打一鍋灰漿，黃毛不，來一車沙子，就立馬攪了。小鯰魚一路小跑，汗水嘩啦啦地往下流，拉的沙子也供不上使。老板來了，見攪拌機(jī)空著，把小鯰魚訓(xùn)了一頓。黃毛安排小鯰魚去樓頂上拉車。黃毛不叫小鯰魚拉那個木頭車子，叫她拉那個大鐵車子。那個車大，四吊斗爐渣灰倒進(jìn)去都不顯滿。小鯰魚拉不動。拉不動就使勁拉。她頭低著，背弓著，身上的肉、骨頭和筋都像弦一樣緊緊地繃著，兩條腿跟著左右蹬踹了一會兒，車轱轆晃了一下，就著這股勁，她憋足一口氣，嘴里嗨呦嗨喲地喊了幾嗓子，車子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動彈起來。幾百斤重的車子，在松軟的土層上走，就像蝸牛爬在爛泥塘里。走幾步，小鯰魚就仰著頭，呼哧呼哧地喘一陣子。拉了幾趟，她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了，她的力氣化作汗水，從她奓開的毛孔呼呼地向外流，一會兒就把她淹了。那天天氣冷得伸不開手，刮著五六級大風(fēng)，她那張被汗水泡過的臉被風(fēng)一吹，像是過年時(shí)誰家門樓下?lián)u晃的燈籠，紅彤彤的?；氐郊依?，她發(fā)起了高燒，躺在床上，兩天爬不起來。

工地上有個叫大奶的。大奶是個男的，叫賀乃什么。黃毛不會寫“賀”，也不會寫“乃”，就在記工本上畫了一個大大的乳房，這樣，賀乃什么，就成了人們口中的大奶。賀乃什么脾氣好，誰喊他大奶他都哎。工地上三十四個男的，唯一一個沒摸過小鯰魚屁股的就是大奶。大奶見小鯰魚累病了，就說：“小鯰魚，你傻！房子是人家的，身子是自個兒的。你就算把自己累死，也沒人給你多加一分錢的工資?！毙■T魚覺得大奶說得有道理。黃毛再叫小鯰魚拉車，小鯰魚就學(xué)精了。小鯰魚拉著滿滿一車子磚，往樓里邊送。中途有一間小屋，到小屋背后時(shí)，小鯰魚就停下來歇一歇，拉著空車子回去，到小屋那兒，再歇歇。小鯰魚慢騰騰地拉著車，黃毛看時(shí)，小鯰魚就快走幾步；黃毛不看時(shí)，小鯰魚就放慢了步子。

黃毛站在腳手架上，劈頭蓋臉地罵起來：“小鯰魚！又懶又滑！我看你他媽的真是個滑溜皮的小鯰魚！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回家歇著！就你這樣，懶得跟拖把一樣，叫老板知道了，不開了你我他媽的就倒著走！”

黃毛舉著手機(jī)，說已經(jīng)給小鯰魚錄了像，并揚(yáng)言要把他拍攝的錄像拿給張百萬看。事情過去兩三天了，小鯰魚心里還在怦怦地跳。黃毛說得對：“自己比男人掙得一點(diǎn)兒都不少，就應(yīng)該干跟男人一樣的活兒，出一般多的力氣，這樣才不辜負(fù)老板一天七十塊的工錢?！彼龘?dān)心黃毛真的會把錄像交給張百萬，那樣就算她長著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她覺得，她應(yīng)該主動去跟張百萬道個歉，主動請求他的原諒。她只是這樣想了想，并沒有立刻行動。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使出吃奶的氣力去干活，不管扛鋼筋還是搬磚，還是拌水泥，她都沒有落到男人的后邊半步。

“小鯰魚，你要粗的還是細(xì)的！”

扛鋼筋的時(shí)候，黃毛壞笑著說。

“粗的細(xì)的都行！”

男人們一陣哈哈大笑。

黃毛把一捆粗鋼筋扔到小鯰魚跟前，高聲道：“這么粗，小鯰魚，你到底頂住了頂不住呀？”

“頂住了！”

男人們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小鯰魚低頭抱鋼筋的時(shí)候，屁股不知被誰拍了一巴掌。小鯰魚沒回頭，扛著鋼筋走了。剛來的時(shí)候，不管誰說個什么，小鯰魚的臉都會紅半天?，F(xiàn)在，別人拍她的屁股也好，抓她的乳房也好，她都不躲了，也不閃了。她知道，她不想這樣，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嘴長在別人身上，手也長在別人身上，她沒辦法叫別人的嘴和手不去干那些下流的事。她想，她來這里是干活掙錢的，她要是因?yàn)閯e人說了她什么，或者因?yàn)閯e人抓撓了她一下，就生氣不干了，她就掙不了錢了。掙不了錢，她兒子娶媳婦的事就更沒影了。

跟那些人在一起的時(shí)候沒事，吃飯時(shí)，小鯰魚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噼里啪啦地掉進(jìn)了碗里?？匆姷娜司驼f：“小狗，小鯰魚哭了，你還不給擦擦！”

小狗抬頭看一眼小鯰魚，把臉埋進(jìn)碗里接著吃飯。小狗早就知道小鯰魚吃飯的時(shí)候好掉淚。他想問問小鯰魚為什么掉淚，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黃毛問：“小鯰魚，小鯰魚這名字好不好？”

小鯰魚說：“好！小鯰魚和荷花都生活在水里，叫什么都一樣！”

黃毛又問小狗：“小狗，我給你起的名字怎么樣？”

小狗沒有吭聲。老黑笑著說：“小豹小狗都差不離，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四個蹄子地上躥?！?/p>

小鯰魚眼里的淚說沒就沒了，說來就來了。

中秋節(jié)這天，小狗娘青草包了餃子，叫小狗端了一碗給小鯰魚送去，小狗推門進(jìn)去，見小鯰魚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小狗說：“香嬸，餃子。”

見小鯰魚一動沒動，他又說了句“香嬸，餃子”，停了好大一會兒，小鯰魚才用沙啞的嗓子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擱桌子上吧?！?/p>

小狗聽出來了，小鯰魚正在流淚。小鯰魚家的小貓小狗，一個趴在桌子上，一個趴在地上，也都眼淚汪汪的，那陣勢，像是搞哭鼻子大賽。

小狗給小鯰魚倒了碗水，端到床跟前，說：“香嬸，你是不是病了？”

小鯰魚不吭聲，像是已經(jīng)死了一樣。

小狗回去問他娘，他娘說：“你香嬸那是累得爬不起來了！一個婦道人家干男人的活，早晚得累出毛病來。唉！不干也沒法，花銷這么大，不干吃什么呀？”

小狗不認(rèn)為是累的。他知道，小鯰魚干活的時(shí)候只流汗，從沒流過淚。不干活的時(shí)候，她的眼淚才會到處亂飛。更多的時(shí)候，是吃飯的時(shí)候，吃著吃著，眼淚就迸出來，啪嘰掉進(jìn)了碗里。小鯰魚低著頭接著吃飯，她把碗里的面條子吃了，也把自己的眼淚吃了。

上次，小鯰魚幫張百萬洗了褲子，給張百萬送去，張百萬把上衣往上一撩，叫小鯰魚解他的腰帶。小鯰魚看著他白光光的大肚皮和掉到肚臍下的皮帶，惶恐地說：“你干什么？”

張百萬說：“不干什么，你幫我把褲子換上！”

小鯰魚不愿意幫張百萬換褲子，又不敢不換。小鯰魚想：沒法。我不想這樣，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他是老板，我要不按他的意思做，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肯定就沒了。我該怎么辦呀？自己的工作沒有了，小狗的工作肯定也保不住，想想自己在外拼死拼活地打工掙錢的丈夫和兒子，再想想小狗娘蓄滿淚水的雙眼，小鯰魚決定違背自己的意愿，去解張百萬的腰帶，屋子里還有別的人，她量張百萬也不敢怎樣。她幫張百萬脫下褲子，換上了她洗干凈的褲子。換好褲子，她正要站起身的時(shí)候，張百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摁到了他挺起的褲襠里。小鯰魚的臉騰地紅了，從臉到脖子根，到整個身上，仿佛著了火。她抓起自己的手套，扭頭就跑。她跑到一棟沒蓋好的房子里，蹲在墻角嗚嗚地哭起來。正哭著，張百萬從后邊一把抱住了她。張百萬去扒她的衣服，一邊扒一邊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就缺個女人！有了女人，我就什么都有了！”

小鯰魚猛地站起來，把張百萬一把推開，一臉憤怒地說：“你……你這是耍流氓！”

張百萬提溜著褲子撲上去，把小鯰魚摁到地上，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怪叫著：“我就耍流氓怎么了？”

那天小鯰魚站在樓頂上，想從樓頂跳下去。她想，我是順子的女人，我被張百萬玷污了，就不是順子的女人了。我應(yīng)該去死，只有死了，我才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惡。

她把她爹、她娘、她的兄弟姐妹都想了一遍，最后她想到她的兒子。她兒子都二十歲了，到現(xiàn)在連個說媳婦的都沒有。她想，她兒子模樣長得不賴，個頭也有，力氣也不小，到現(xiàn)在連個上門的媒人都沒有，是因?yàn)樗蜕w了一個院子？現(xiàn)在，哪個年輕人愿意跟著公公婆婆一起住呢。又想了想，也不是，現(xiàn)在整天吵吵著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宅基地不給批，村里不都是翻蓋了舊房子娶媳婦嗎？嗯，也許不是房子的事，玉添說得對，現(xiàn)在村里，小小子多，小閨女少了，要是不抓緊，保不準(zhǔn)剩下誰家的兒子當(dāng)光棍漢子呢。她就這么一個兒，她一輩子累死累活地干，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給兒蓋個大房子，娶個好媳婦。她響應(yīng)計(jì)劃生育號召，就生了這么一個兒，怎么都沒想到，等到自己的兒長大該娶媳婦的時(shí)候，村里的小閨女突然就少了。她可不想讓自己的兒成光棍漢。她兒成了光棍漢，就等于她絕了后。她絕了后，就等于她這個家庭在村里徹底消失了。以后，她和順子孤零零地躺在地里，連個添墳燒紙的人都沒有了。

想到這里，她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她用布滿老繭的雙手揉了一下干澀發(fā)疼的眼眶，長長地出了口氣。她想：她不能死，她得活著，得幫她兒想法找個媳婦。她既然生下他，就得對他負(fù)責(zé)，她不能叫他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摸不著。她兒初中沒畢業(yè)就去了青島電子廠，她丈夫在北京給人家蓋樓，從架子上掉下來，脖子差點(diǎn)兒摔斷，還歪著脖子硬撐著干，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嗎？她雖然是家里的女人，也是家里的半邊天。她這半邊天要是塌了，她的家就徹底完了。

天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城市里的燈火像是莊稼地里的稻草人，給那些夜行的人帶來些許的安慰。小鯰魚看著被燈光涂抹的街道，突然想起了家里的狗、貓、還有雞。它們在家餓了一天了，它們正在等著她回去，她要是不回去，它們都得急瘋了。尤其那只大黃貓，它眼看就要當(dāng)媽媽了，盡管不是第一回生了，它還是對她充滿著依賴，跟在她身后，喵喵地叫著，一刻都不肯離開。早上出門的時(shí)候，她把它鎖在屋里頭，它跳起來，扒著門縫，叫得就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香嬸。咱們回家吧！”

小鯰魚回過頭，見小狗正立在她身后。她不知道小狗什么時(shí)候上來的，十一層的樓，爬這么高，多危險(xiǎn)??！她心里想對著小狗生氣，想說他兩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在黑暗里看到小狗亮晶晶的兩只眼睛像是兩盞燈，照得她心頭發(fā)軟。

天說冷就冷了，里里外外套了三四層，小鯰魚還覺得冷。這次，他們是在村里蓋一處鄉(xiāng)政府大院，聽說舊的鄉(xiāng)政府大院早就賣掉了，那幫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急著往新樓里搬。原先中午一個小時(shí)吃飯的時(shí)間，被臨時(shí)壓縮成了半個小時(shí)。這天樓要封頂，樓一封頂，就離領(lǐng)工資不遠(yuǎn)了。男人們簇?fù)碇S毛，要去旁邊的飯店撮一頓。小鯰魚和小狗走在前邊，聽說再往里走，有賣燒餅的，小鯰魚想帶小狗去吃兩個燒餅，再弄一碗豆腐腦喝喝。多走幾步，就可以省下個兩塊三塊的，小鯰魚這樣想著，就加快了步子。

“小鯰魚！”

小鯰魚回過頭，見張百萬那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過來，停在了飯店門口。黃毛他們像跳蚤一樣，連蹦幾下，鉆進(jìn)了飯店。

“小鯰魚，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

小鯰魚站住腳，愣愣地看著張百萬，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小鯰魚，過來！跟我去拿點(diǎn)兒東西！”

張百萬也喊荷香小鯰魚，這說明，黃毛已經(jīng)叫張百萬看過那個她偷懶的錄像了。想到這里，小鯰魚的后背一陣陣發(fā)冷。

“來呀，小鯰魚！立著干什么呀？這里下午沒你的活了，你去沙子囿那邊打線?！?/p>

張百萬從車子上下來，朝小鯰魚招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小鯰魚走過去，上了張百萬的車。不知為什么，上車時(shí)，小鯰魚的眼淚又飛出來了。她都四十歲了，哭起來卻像個孩子。她用手背抹著四處飛濺的淚花，對站在遠(yuǎn)處的小狗喊：“你自己去吃吧！向里再走走就到了！”

車子行駛了一段后，小鯰魚突然看到倒車鏡里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仡^一看，是小狗。小狗正在后邊跑著攆他們。小狗把他娘給他做的那雙新鞋拿在手里，光著腳丫子，拼命地向前跑。小鯰魚大大地張著嘴，想叫張百萬停停。話還沒出口，車子反而加速了。身后的小狗一點(diǎn)點(diǎn)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diǎn)，再后來完全看不到了。

“沙子囿還有多遠(yuǎn)？”小鯰魚問。

張百萬沒有說話。

車子沿著土路顛簸著向前，最后，在一片已經(jīng)掰過的棒子地旁邊停了下來。

“下去！”

張百萬說。

小鯰魚疑惑不解地說：“還不到地方，下去干什么？”

張百萬說：“下去你就知道了?！?/p>

小鯰魚下了車子，張百萬抱起小鯰魚就向棒子地里跑。

小鯰魚掙扎著，叫罵著。

到了棒子地深處，張百萬把小鯰魚摁到地上，去扯她的褲子。

小鯰魚說：“你等等！”

張百萬說：“我都硬了，你還等什么？”

小鯰魚說：“我來那個了，你今個就饒了我吧！我來那個了，我干不了了，求求你了！”

張百萬狠狠地扇了小鯰魚一巴掌，咬牙切齒地說：“掃帚星，你怎么不早說？”

趁張百萬放松警惕的時(shí)候，小鯰魚一個鯉魚打挺，把張百萬推到了一邊。她爬起來，向棒子地深處跑去，跑了沒幾步，又被張百萬摁到了地上。

小鯰魚在淚光中，看到前面的小路上跑來一個人影。

“是小狗！放開！快放開！小狗來了！”

張百萬趴在小鯰魚身上不動了。小狗在車子跟前站住，氣喘吁吁地向棒子地里看著。很快，他就看到了摞在一起的兩個人。

張百萬說：“小雞巴孩兒，你怕他什么？”

小鯰魚仰著脖子大聲喊道：“滾！滾！你給我滾！”

小鯰魚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動山搖，仿佛是從地殼深處噴出來的巖漿，打了張百萬一頭一臉。張百萬一驚，提起褲子站了起來。

“咣當(dāng)！”

小狗把手里的一塊大石頭砸到車玻璃上，轉(zhuǎn)身向回跑去。

小鯰魚的紅手套掉到了那片干枯的棒子地里。那天發(fā)工資了，小狗的工錢不但沒少，還多出了五塊。小狗用多出的那五塊，給小鯰魚買了一副紅色的新手套。

回去的路上，小鯰魚說：“小狗，還記得你順子叔叔不？”

其實(shí)，小鯰魚想說的不是這個。小鯰魚想說的是“小狗，香嬸不賴，也不是壞人，你會把你看到的告訴你順子叔叔嗎？”

小鯰魚沒說這個，小鯰魚說出口就成了“小狗，你別干了，你在這兒干不成了”。

小狗搖了搖頭。

第二天早上，小鯰魚起來沒有做飯，也沒有吃飯。她推出電動車，慢吞吞地出了院子。到了小狗家門口，見小狗沒出來，松了口氣。她以為小狗真的不干了，心里多少有點(diǎn)兒難過。上一次也是發(fā)完工資就到了晚上十點(diǎn)多了，他們摸黑向回走，走到半路，被兩個騎摩托的男人攔住了。

小狗大聲地喊：“爸爸，爸爸，有壞人！你快來呀！”

那回，要不是小狗，她辛辛苦苦干了一個月的工錢，就被那兩個壞蛋全搶走了。連命搭上，也說不定。

想到這里，眼淚又從她的眼眶里飛濺出來。

天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道路兩旁已經(jīng)收摘完的棒子地，像是吊孝的隊(duì)伍，在呼呼的北風(fēng)里嗷嗷地叫著。一只烏鴉怪叫著，從棒子地里飛出來，落到了路邊的枯樹枝上?？吹桨糇拥?，小鯰魚眼前立馬浮現(xiàn)出張百萬那張變了形的臉。她昨天想了一晚上，從此不再去張百萬的建筑隊(duì)干了。可是早上醒來，她又變了主意。被人欺負(fù)了，還求著人家在人家那里干活，她不想這樣，可是，沒法，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她要是不去的話，一天七十塊錢誰給她?，F(xiàn)在，農(nóng)村種地實(shí)行了機(jī)械化，省勁是省勁了，可種地的成本卻高了。她算過了，在家里種地，累死累活，把地里收下來的糧食一粒不剩全糶光，全年下來，一畝地也就剩一千塊錢。在建筑隊(duì)干，除去陰天下雨，一個月按二十八個工算的話，一個月就能掙到將近兩千塊。家里才蓋了新房子，欠了一屁股債，兒子還等著娶媳婦，她要是在家閑著，那純粹就是造孽。她也曾想到去拾花，可是，地里的花早就沒了，那些沒地方拾花的娘們兒，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想，她得去干，她不能因?yàn)樽约菏芰艘稽c(diǎn)兒委屈就不去干了。她兒子的臉，在城市里被人潑了墨，不照樣還在城市里給人家干嗎？想到她的丈夫順子，她就難過起來，騎車的速度漸漸放慢了。

順子打工走的時(shí)候，她給順子買了一只燒雞，順子一口都沒吃。順子抓著她的手說：“等著我，千萬等著我！”

他知道順子的意思。一走就是一年，他怕她像村子有些女人一樣，熬不住，給他戴了綠帽子。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使勁點(diǎn)頭。

“香嬸，香嬸，等等我呀！”

已經(jīng)出了村子三四里地遠(yuǎn)了，小鯰魚沒想到小狗又?jǐn)f來了。

小鯰魚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紅手套，把車子放慢了速度。她并沒有停下來，等小狗氣喘吁吁地跟上了，她突然又加快了速度。

她喊：“小狗，你回去吧！跟你娘說，建筑隊(duì)上沒活了，不要小孩了?！?/p>

小狗一邊跑一邊喊：“我娘病了。你就帶我去吧！”

她喊：“走吧！干不成了！”

小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香嬸，你就帶我去吧！”

小鯰魚大聲喊：“回去吧！快回去吧！”

小狗撲通摔到地上，他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跑，一邊喊著：“香嬸，你等等我呀！”

小鯰魚把車子停下來，趴到車把上，肩膀一聳一聳的。

小狗輕輕搖晃著小鯰魚的胳膊，低聲說：“香嬸，你怎么哭了？”

小鯰魚抬起頭，擦了把臉上的淚，把嘴角使勁翹了翹。她想對小狗笑一笑，對小狗說“沒哭”，嘴張了半天，沒笑出來，也沒說出來。

“香嬸，你走吧！我不去了！”小狗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小鯰魚把車子支到路邊，直直地看著小狗說：“狗，香嬸不是壞人……”

小狗點(diǎn)點(diǎn)頭。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去路邊摘來一朵黃色的小菊花。他看看手里的小花，再看看小鯰魚，用一種拿不準(zhǔn)的口氣說：“你喜歡它嗎？”

小鯰魚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狗叫小鯰魚蹲下。小鯰魚蹲下，小狗把手里的小花插到了小鯰魚的頭發(fā)上。小狗后退一步，看著小鯰魚頭上的花，呵呵地笑起來。

小鯰魚抓住小狗的手說：“我叫你去，你順子叔叔回來了，你不能跟他說。”

小狗說：“說什么？”

小鯰魚說：“就是……那個事……”

小狗點(diǎn)點(diǎn)頭。

小鯰魚說：“你真不說？”

小狗點(diǎn)點(diǎn)頭。

小鯰魚含著淚說：“狗，你不能跟任何人說，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p>

小狗皺著眉頭說：“為什么？”

小鯰魚說：“因?yàn)槲沂切■T魚，你是小狗?！?/p>

立冬后，為了趕工，張百萬也加入到勞動中來了。張百萬愿意跟小鯰魚一起干活，跟小鯰魚一起干活時(shí)，張百萬總是想法讓著小鯰魚。小鯰魚掄著鐵锨把攪拌好的洋灰一鐵锨一鐵锨地向吊車上垂下來的罐子里裝。張百萬喊：“小鯰魚，你過來一下，咱們上去弄板子?！?/p>

小鯰魚放下手里的鐵锨，去身后的磚垛上拿她的手機(jī)，沒有看到，就問小狗見她的手機(jī)沒有。小狗正掂著電鉆攪拌桶里的膩?zhàn)?，聽小鯰魚喊，趕緊跑過去。小狗說：“剛才沒見有人來這兒?！?/p>

小鯰魚知道一定又是哪個賤玩意兒給她藏起來了，就想著先去樓上弄板子。立冬了活還沒趕完，有人親眼看到張百萬也挨了訓(xùn)。大家心里都有底，不能按時(shí)完工的話，他們這個月的工資就徹底打了水漂。這個節(jié)骨眼，誰干起活來都是連走帶跑的，不敢有半點(diǎn)兒馬虎。

小鯰魚正要走開，忽然在對面的腳手架上看到了她的手機(jī)。她那個黑色的平板小手機(jī)，正歪著脖子在腳手架上騰空跳舞呢。

小鯰魚看到手機(jī)笑了。小狗也笑了。

小鯰魚跳起來嗨呦嗨呦地去夠手機(jī)，沒夠著。

小狗跑過去，趴到了小鯰魚腳底下。

小鯰魚說：“不行！不行！這哪兒行呀？”

小狗不吭，也不起。

“小鯰魚，來呀！快過來呀！上邊的人都等著呢！”

張百萬從五層的窗戶口里露出頭來。

小鯰魚脫下鞋，一只腳踩到小狗背上，把手機(jī)夠了下來。

小鯰魚沖小狗笑了笑，要去上樓。

小狗把手里的電鉆遞給小鯰魚說：“香嬸，你攪灰，我去！”

小鯰魚想了一下，說：“也行！你去吧！”

小狗一會兒就出現(xiàn)在了六層的窗戶口。

小鯰魚抬起頭大聲喊道：“狗，小心著點(diǎn)兒！”

小鯰魚攪灰的時(shí)候，想起了小狗娘。青草腿上的包破了，得了破傷風(fēng)，聽說兩三天了還不能開口說話。她打算今天下了工，不管多晚，都得拐到青草家看看。正想著，突然聽到上面?zhèn)鱽硪宦晭ег沟暮浅饴?。那是一句什么，她沒有聽清，她抬起頭時(shí)，正看到一個人影從樓上掉下來。

小狗，是小狗！

她心里一緊，張開雙臂，憋足了力氣，猛撲過去……

小鯰魚和小狗，同時(shí)落地。

小鯰魚的一只胳膊斷了。小鯰魚醒來時(shí)，看到黃毛、老黑、大奶、張百萬等一群人圍在她的床邊。

“小狗呢？”小鯰魚問。

張百萬向前走了一步，苦瓜著臉說：“我從下邊往上給他遞板子，他抓住板子就使勁往下杵我，這個小雜種，要不是我抓得緊，連我也……”

小鯰魚喊道：“小狗呢？小狗怎么樣了？”

張百萬說：“要不是你接了一下，這孬小子就摔死了?！?/p>

一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鵝毛大雪從空而降，厚厚的積雪，壓折了樹枝，壓塌了屋頂，覆蓋了來福村的大街小巷和村子周圍一望無際的麥田。這天，從城市里擁來很多記者，他們是來采訪小狗和小鯰魚的。

一個記者問：“香嬸在關(guān)鍵時(shí)候救了你一條命，你有何感想？”

小狗用手捂著頭上的白繃帶，瞪著紅彤彤的眼睛，用沙啞的嗓子大聲說：“我恨張百萬，等我長大了，我要和他決斗！”

記者又去問小鯰魚：“你覺得張百萬這個老板怎么樣？”

小鯰魚說：“挺好的！給我們付了醫(yī)療費(fèi)，還一人給了一百塊錢買營養(yǎng)品?！?/p>

記者說：“胳膊好了還去建筑隊(duì)干嗎？”

小鯰魚說：“干！不干吃什么喝什么？莊稼人，活一天就得干一天?！?/p>

記者還想問點(diǎn)兒什么，小鯰魚挎著受傷的胳膊走開了。三改的男人從北京回來了，她想去問問有沒有順子的消息。

雪還在下，她身后的腳印很快被大雪覆蓋了。田野上一只野雀也沒有，到處白茫茫的一片。

徐廣慧：女，生于上世紀(jì)70年代，籍貫河北省臨西縣。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運(yùn)河往事》，中短篇小說《寂寞的村莊》《兄弟》《看花》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長城》《山東文學(xué)》《陽光》《芳草》《當(dāng)代小說》《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bào)》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