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即便是冬天,只要有活干,五十多歲的老魏也能五點多就起床。
老魏家在河南省宜陽縣后弓街,用他的話說,人老幾輩子都住在這個地方。這條街里的男人大都是打些零工維持生計,冬天天冷,女人和孩子最大的活計就是攆著一小片巴掌大的日頭地兒曬太陽。
縣里的商業(yè)街拆遷,我家臨時搬到了后弓街,跟老魏家成了近鄰。我兩歲的兒子在老家,爸媽幫忙帶著。老魏家有臺電腦,我爸媽有時會帶兒子到他家跟我視頻。我從鄭州回老家,專程到老魏家登門道謝,結(jié)識了老魏的兒子魏利波。他會畫油畫,家里墻壁上掛的都是他的畫,由于先天性脊柱發(fā)育不良,他不得不長期坐輪椅。前幾次見面,他的話都不多。只是老魏夫婦,每次都熱情地給我兒子找吃的,找玩具。兒子也黏老魏,我回老家的時候就愛帶著他上老魏家去玩。去的次數(shù)多了,便也了解了魏利波的故事。
9歲,世界灰暗了
1993年,老魏家還在打火燒饃。在自己家門前支個攤兒,兩口子整天就能忙得不可開交。家里有一兒一女,學(xué)習(xí)成績都非常優(yōu)秀,也不用他們怎么操心,雖然累點,老魏夫婦卻對生活充滿了信心。
那一年,魏利波9歲。
東街小學(xué)的一次家長會上,老師告訴魏利波的媽媽胡百枝,說她兒子的字寫得太不像樣。她看著兒子的作業(yè)本,忍不住潸然淚下。實際上,從那時起魏利波已開始覺得渾身無力,吃不下飯,時常有想要嘔吐的感覺,走路越來越有內(nèi)八字傾向。聽街里的老年人說,那會兒他從離家約莫一里地的學(xué)校跑回家,都會累得滿頭大汗。
老魏夫婦帶兒子到醫(yī)院做檢查,結(jié)果是先天性頸椎發(fā)育不良引起的。這對老魏一家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此后,他們踏上了漫漫求醫(yī)路。
為了不耽誤學(xué)業(yè),魏利波一邊求醫(yī),一邊勉強讀完了小學(xué)課程。
11歲時,他的病情趨重,學(xué)是不能上了。胡百枝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兒子是1995年7月3日在洛陽正骨醫(yī)院做的手術(shù)。
很快,1996年的春節(jié)到了,術(shù)后的魏利波已在床上躺了半年。胡百枝特意跑到商業(yè)街給兒子買了一雙新皮靴,她想著該過年了,哪怕能扶著兒子到凳子上坐一小會兒,當媽的心里也會好受點。說到這里,她的眼圈紅了:“我不該買那雙靴子呀,不該買……”新靴子拿到家,魏利波泣不成聲:“我已經(jīng)不能走路了……你還買靴子干啥?”
那是老魏家最難忘的一個春節(jié),院子里不時飄去其他人家燃放鞭炮散發(fā)出的硫磺味兒,新春的味道卻讓老魏心里更難過了。
正月十七是中小學(xué)寒假過后開學(xué)的日子,手術(shù)后的魏利波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的小孩去上學(xué),他則抱著書包哭,跟家里鬧。胡百枝每每回憶那些年開學(xué)的日子,都覺得撕心裂肺般難受。那時候小小的宜陽縣城還沒有時興起家庭教師,即便有,打火燒饃的家庭也負擔不起。
9歲,在魏利波的生命中成為定格,年幼的他開始面對不一樣的人生。
13歲,夢想起飛了
術(shù)后約莫兩三年,魏利波終于可以坐起來了。
那年夏天,老魏在房檐底下綁了根鋼管,13歲的魏利波重新像個嬰孩一樣扒著鋼管開始學(xué)步。他艱難地抬起腿,邁出去第一步,第二步……一步一步地沿著鋼管,從這頭到那頭,從那頭到這頭。汗水浸透了背心,他沒有停下;胸前的衣服磨破了,他仍然沒有停下……
等他終于能夠扶著一個特制的鐵架子獨自走路的時候,老魏重新平整了院子里的臺階,每個臺階的寬度都剛好能夠放得下那個鐵架子,以便兒子能夠獨自上下臺階。老魏家的臺階比任何一家的都寬,這是他為兒子量身定制的愛的階梯。
兒子能夠坐了,也能夠走了,老魏夫婦的心病也來了:總得給兒子找點什么事兒干。
老魏用三合板定釘張桌子,胡百枝拿出了兒子的文具盒,里面擱上幾支筆,再遞給他一摞白紙。家里能夠提供給魏利波的,也只有這些了。
少年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然而由于術(shù)后頸椎壓迫神經(jīng)導(dǎo)致他右手無力,他只能用左手在紙上描描畫畫。六歲那年在動物園里看到的一只長頸鹿成為魏利波筆下夢想的起點,這也是胡百枝記憶中少有的美好畫面,希望的畫面。
魏利波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開始了未知的探索。之后的幾年,他給自己加大了難度,開始照著中學(xué)課本畫素描,學(xué)水粉。
第一次用水粉畫出媽媽的像,鄰居一位老婆婆看罷說他畫的還不賴。他問老婆婆,看著畫的像誰。老婆婆瞇起眼看了老半天,“反正我知道是個男的”。
如今29歲的魏利波提到當年的這段往事,哈哈大笑,“打擊太大了,當時差點都暈了”。坐在一邊繡花的胡百枝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問她是否記得這件事,她說兒子從未跟她提起過,她也是第一次聽說,她都忘了兒子當年還為她畫過像。
18歲,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他畫的是《大衛(wèi)》??!”洛陽師范學(xué)院美術(shù)系老師張書良連連夸贊這幅畫畫得好。當他得知這是一個身患殘疾的人用左手畫出的畫時,更是感動不已,當即決定第二天到魏利波家里看看。
這是2002年的一天,胡百枝聽人說有位大學(xué)的美術(shù)教師到縣里來了,便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幅兒子的畫去找人家。她并不知道,她偶然跑的這一趟腿從此將改變兒子的命運。
張書良收下了魏利波這個特殊的學(xué)生,并承諾,學(xué)畫的一切開銷都包在他身上。這是一個真正的師者,他無法說服自己放棄這個對繪畫有著強烈愛好的學(xué)生。
18歲的魏利波終于從狹小的自我世界里走出,他有了專業(yè)的指導(dǎo)老師,前進的道路上有了堅實的依托,一家人興奮得睡不著覺。
胡百枝也從此牢牢記下了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米開朗基羅的經(jīng)典之作——《大衛(wèi)》的模樣。
張書良每隔一段時間會親自登門,去看看魏利波近期畫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做出點評,給他布置下一個階段的作業(yè),并留下畫畫所需用品。重新幫他打下繪畫基礎(chǔ)之后,張老師開始指導(dǎo)他往一個特定的方向上學(xué)習(xí)。由于魏利波不能撇開輔助物獨自站立,右手也使不上勁兒,他甚至沒辦法游刃有余地提起畫國畫用的筆。而油畫有框子,畫筆相對較硬,比較適合他,但學(xué)習(xí)油畫的開銷非常大,可張老師依然堅定地支持了他。endprint
張書良老師的專業(yè)方向正是油畫,相比國畫的細膩寫實,油畫更需要意象表達。在油畫中,畫花的人極少,太過寫實了顯得有匠氣,線條太粗又表現(xiàn)不出花的質(zhì)感。魏利波選擇了畫牡丹,在他心里,花是一種生命力的象征,而他對盛開的牡丹更是情有獨鐘。
2013年年初,張書良邀請魏利波到他任教的大學(xué)學(xué)習(xí),因為他認為繪畫是需要用語言來傳遞感覺的。胡百枝帶著兒子在洛陽師范學(xué)院附近租了一間民房住了三個月,如今,她已能夠?qū)I(yè)地區(qū)分各種畫紙,并迅速地為兒子整理好各種畫具。張老師課后會過去親自指導(dǎo),課余時間,他也會把魏利波帶到學(xué)校的畫室,讓他跟自己的學(xué)生交流。
那是魏利波最快活的時期,由于身體不便,他很少出門,在宜陽縣城,他幾乎沒有可以交流的朋友。他與外界唯一的溝通渠道就是面前一方小小的電腦屏幕,即使在網(wǎng)絡(luò)上,他也只有張老師這么一個固定的交流對象,如此,他也已經(jīng)很滿足了。
29歲,信念堅定了
做完手術(shù)躺在床上不能動的那幾年,是魏利波最痛苦的時期。精神世界瀕臨荒蕪的時候,他在報紙上讀到了兩則小故事。
一個人沒有鞋子,傷心地哭了起來,直到他看到一個沒有腳的人。魏利波就想,至少他還有一只健全的左手。
來自非洲埃塞俄比亞的格布雷西拉西耶,被認為是田徑史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運動員之一,他的職業(yè)生涯一直在打破世界紀錄。格布雷西拉西耶于1973年4月8日出生于埃塞俄比亞南部山區(qū)一個貧窮的農(nóng)民家庭,學(xué)校距家有十多公里,為了不遲到,他每天都用右臂夾著課本光著腳跑到學(xué)校,放學(xué)后為了幫家里多干點活,又飛奔著回家,練就了一雙矯健的“飛毛腿”。格布雷西拉西耶的名字魏利波是脫口而出的,他的故事讓魏利波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他說每個人小時候都很喜歡畫畫和唱歌,最后真正成為畫家和歌唱家的卻寥寥無幾,原因就在于人們有了太多的選擇而讓夢想湮滅在了瑣碎的生活中,而他卻恰恰因為身體殘疾了,才最大限度地觸碰到了當初的夢想。
也許每一個在夢想路上跋涉的人,都曾經(jīng)像魏利波一樣為自己找尋過精神支柱。在很多人看來,這兩則小故事的經(jīng)典意義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然而對于當年很少接觸報刊雜志的魏利波來說,卻是彌足珍貴的心靈雞湯。
如今的魏利波,早已通過自學(xué)構(gòu)建起了自己完整的知識體系,在他的電腦里,儲存著海量的電子書籍。他能夠滔滔不絕地從歐洲古典藝術(shù)的進化歷史跟你談到中國國畫與古代詩詞歌賦的意象相融,從西方油畫的代表人物雷諾阿、莫奈講到中國首屈一指的油畫大師吳冠中,他尤其崇尚吳冠中寧拙毋巧的畫風。
他的電腦設(shè)置了整點報時,每個時間段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現(xiàn)在的他更加勤奮地畫畫,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的。接近而立之年的他,更加迫切地希望有天能夠通過繪畫自食其力。
電腦下午兩點鐘報時的時候,老魏回來了,他向妻子抱怨,今天出去不僅沒干成活兒,還騎車把人給撞了。打火燒饃那些年,每天站立的時間太久,老魏早早患上了靜脈曲張,火燒饃生意越來越不景氣的時候,老魏就像后弓街其他的男人一樣,出去打零工維持生計。胡百枝說,老魏不像她那樣喜歡流露情感,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在外面干活??衫衔簩掷锏男『惓SH熱,他剛一出門,我兒子就哭著“要爺爺”去了。
“我想我應(yīng)該能堅持畫下去,因為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我,只有堅持畫下去!”魏利波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從容,這是經(jīng)歷過人生磨難之后對命運的坦然接受。最近,張書良老師說他的畫進步非常大,等他畫到40幅以上有質(zhì)量的作品,就可以幫他舉辦一個畫展,這讓魏利波很興奮。
除了繪畫,魏利波也喜愛籃球,比分即使暫時落后了,只要不放棄努力,就有可能在終場哨響那一刻絕殺對手,這種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放棄的精神深深地感染著他。現(xiàn)在,連胡百枝也能隨口說出像喬丹、斯科拉、安東尼、詹姆斯這樣的球星名字。二十年來,她幾乎全天候陪伴在兒子身邊,以便隨時“待命”,供兒子“差遣”。私下里,她也合計著如何給兒子討個稱心的媳婦,可每次都遭到魏利波的拒絕,他放出話來,畫沒畫好之前,堅決不談婚論嫁。胡百枝也許不會明白,她的兒子有著多么廣袤的精神世界,他的雷諾阿、他的塞尚、他的莫奈,他無比崇尚的樸拙、純凈的畫面內(nèi)涵,需要多么高層次的精神溝通。
后弓街的人都看得出來,老魏夫婦有了新的“心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