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歲的外婆,為享受一份清靜,就與兒孫們分開單獨居住在一個小院里。木頭屋檐下,外婆喂養(yǎng)了一群白色的鴿子。
“咕咕……咕咕……”小時候,我每次住在外婆的小屋里,清晨總會被這些聲響喚醒。于是,我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蓯鄣镍澴诱归_美麗而潔白的翅膀,撲棱棱地飛向院子的上空。院子里陽光明媚,鴿子的身影往返穿梭,時而停落在屋檐上,時而越過屋頂飛向遠(yuǎn)方,矯健、優(yōu)美,讓我看呆了。
鴿子是外婆的愛物。每次外婆外出,總會百般謹(jǐn)慎地關(guān)閉院門,以防不測。但有一次,有幾個小孩搭人梯翻墻入院。他們爬到鴿子窩前,把那些鴿子嚇得四處亂飛,地上還飄落有許多羽毛。
外婆哪里肯饒了他們?她將幾個小孩堵在院子里,站在一排, 擰著他們的耳朵斥責(zé)道:“來禍害鴿子哩!”其中有個瘦弱的孩子哭著說:“我們餓了,想吃鴿子蛋……”他們面黃肌瘦的樣子,令外婆不忍心再動用“武力”,遂轉(zhuǎn)身從屋子里拿出一小筐的鴿子蛋,每人分給五個。有的孩子本來在哭,一看到手里的鴿子蛋,就又笑著跑回家。
外婆注視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慈愛和柔情,使我深受感動。但后來我有次去外婆家,外婆并沒有歡天喜地地給我做鴿子蛋湯喝,而是滿臉的悲傷——筑建鴿子窩的屋檐下也是清寂一片。奇怪,那些鴿子呢?它們上哪里了呢?我望著愈發(fā)冷清的院落,想問外婆,卻不敢開口。那時外婆正坐在太陽下打盹,往日的神采奕奕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荒涼和蒼老。
一種不祥的征兆涌上我的心頭。我輕輕地走過去,握著外婆的手,外婆竟受驚似的大叫:“我的鴿子……”
“外婆,是我……”
外婆睜開眼睛,四下尋找著,發(fā)現(xiàn)是我,就一把把我攬入懷中。我曾不止一次躺在外婆的懷里,可這一次,外婆的懷抱讓我感到單薄和瘦弱。外婆沒有告訴我怎么了,也沒有告訴我鴿子哪去了,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就去詢問一切可能知曉的人。從每個人三言兩語的回應(yīng)中,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原由:外婆家后面住的是村長。而那段日子里,村長家里常常發(fā)生不如意之事,據(jù)說是因為房子的風(fēng)水被破壞了,所以就把矛頭對準(zhǔn)了鴿子,指責(zé)是鴿子的排泄物弄臟了。為這事,村長幾次前來交涉,要外婆清理這些鴿子。可外婆哪里舍得,就和村長吵了架,還一度拿起笤帚打了村長的屁股:“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娘生病時,還吃過鴿子下的蛋呢!”
可是,鴿子還是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一天,外婆到鎮(zhèn)上為一只被打傷的鴿子抓藥,回來時發(fā)現(xiàn)十幾只鴿子竟然暴病身亡。她看著靜躺在地的鴿子,坐在院子里號啕大哭起來。外婆和她的院子,深深地籠罩在傷痛之中。
后來,我再去外婆家的時候,就會望著空空的鴿子巢發(fā)呆?;叵肫鹈牢兜镍澴拥皽?,想起外婆有鴿子陪伴的幸福時光,又想起剛剛病逝的外婆,我的淚水就不經(jīng)意落了下來。我想,當(dāng)初鴿子遭遇不幸,外婆不愿傾訴于我,其中隱藏的,該是怎樣一種痛呢?這種痛,一直盤踞在我的情感之弦上,每次想起,總令我感到外婆不曾離去,而那些潔白的鴿子,仍展開翅膀,在充滿溫暖的院落上空自由飛翔……
(原載于2013年12月12日《亳州日報·渦陽周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