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用模模糊糊的哈薩克語和顧客做生意,顧客們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總會做成。我媽總是自以為是地去處理種種交流問題,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錯誤的。
有一個冬天的雪夜,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一家人圍著火爐安靜地干活。這時門開了,有人裹挾著濃重的寒氣和一大股霧流進來了。我們問他干什么,這個看起來挺老實的人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一個人在那兒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后終于組織出了比較明確的表述:“你們,要不要黃羊?”
“黃羊?”我們吃了一驚。
“對,活的黃羊?!?/p>
我們又吃了一驚。
我媽和建華就立刻開始討論羊買回來后應(yīng)該圈在什么地方。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們已經(jīng)商量好養(yǎng)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們養(yǎng)黃羊做什么???”
“誰知道,先買回來再說。”
我媽又轉(zhuǎn)身問那個老實人:“你的黃羊最低賣多少錢?”
“十塊錢。”
我們吃了第三驚。黃羊名字里雖說有個“羊”字,其實是像鹿一樣美麗的野生動物,體態(tài)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對了!黃羊買回來后,我去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錢一直沒還……”
見我們一家人興奮成這樣,那個老實人滿意極了,甚至很驕傲的樣子。給了錢后我們?nèi)叶几吒吲d興地跟著他出去牽羊。
門口的雪地上站著個小孩子,懷里鼓鼓的,外套里裹著個東西。
“啊,是小黃羊呀?!?/p>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開。
“啊,是白黃羊呀……”
……
事情就這樣,那個冬天的雪夜里,我們稀里糊涂用十塊錢買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別人的話,十塊錢最少也能買三只。
這就是為什么一開頭就拉扯有關(guān)理解誤區(qū)之類的話。溝通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啊!
不管怎么說,買都已經(jīng)買回來了,我們還是挺喜歡這只兔子的——很漂亮,比三四塊錢的兔子大很多,跟個羊羔似的。而且還是活的呢,別人買回來的一般都是凍得硬邦邦的。
它還長著藍色的眼睛呢!這種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確像雪一樣白,臥在雪里的話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但是聽說天氣暖和的時候,它的毛色會漸漸變成土黃色,這樣,在戈壁灘上奔跑的時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我們用一個沒有頂?shù)蔫F籠子反過來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籠子里,永遠都在細細地啃那半個凍得硬邦邦的胡蘿卜頭。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時候還會把貨架上賣的爆米花偷去拿給它吃,還悄悄地對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啊……”我在外面聽見了,鼻子一酸,突然覺得外婆也好可憐……天氣總是那么冷,冰天雪地,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緊緊偎在火爐邊,哪也不敢去。自從兔子來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棚之間扶著墻走動走動。
冬天多么漫長。
我們真的太喜歡這只兔子了,自己吃什么也給它吃什么,很快就把它養(yǎng)得胖胖的,懶懶的,眼珠子越發(fā)亮了,幽藍幽藍的。我媽常常把手從鐵籠子的縫隙里伸進去,慢慢地撫摸它柔順乖巧的身子,它就輕輕地發(fā)抖,深深地把頭埋下,埋在兩只前爪中間,并把兩只長耳朵平平地放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暖和了,雖然外面還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也驚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漸漸扎出了灰黃色的毛來——它比我們更迅速、更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來臨。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兔子還是走掉了。
我們?nèi)胰擞蛛y過又奇怪。
它怎樣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人和狗,它到哪里找吃的呢?
我們在院子周圍細細地搜尋,走了很遠都沒能發(fā)現(xiàn)它,每天出門時,忍不住往路邊雪堆里四處瞧瞧。
我們還在家門口顯眼的地方放了塊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夠回家。那個鐵籠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處,好像它還在等待有一天兔子會再回來。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現(xiàn)在籠子里了!
那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吧,我們已脫掉了棉衣,窗戶上蒙的氈子呀、塑料布呀什么的也都被扯了下來,沉重的棉門簾也收起來了。我們還把煤棚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來的煤塊重新碼了碼。
就在這時,我們看到了兔子。
它渾身原本光潔厚實的皮毛已經(jīng)給蹭得稀稀落落的,身上又潮又臟,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東西,但還是斗膽伸手進去摸了一下—— 一把骨頭,只差沒散開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瓷先ド眢w也絲毫沒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跡象。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東西,這種將死未死的才更可怕,總覺得就在這樣的時刻,它的靈魂最強烈,最怨恨似的。我飛快地跑掉了,告訴我媽后,她急忙跑來看:“呀,它怎么又回來了?它怎么回來的……”
我遠遠地看著她小心地把兔子抱出來,然后用溫水觸它的嘴,誘它喝下去,又想辦法讓它把我們早飯時剩下的稀飯慢慢吃了。
兔子還是掙扎著活了過來,而且比之前還更壯實了一些。五月份時,它的皮毛完全換成土黃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追著我外婆要吃的。
現(xiàn)在再來說到底怎么回事——
我們用來罩住那只兔子的鐵籠子沒有底,緊靠著墻根,于是兔子就開始悄悄地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它打的那個洞很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進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頭,又手持掏爐子的爐鉤進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頭!后來,他們用了更長的一截鐵絲捅進去,才大概估計出這個小隧道約有兩米多長,沿著隔墻一直向東延伸,已經(jīng)打到大門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厘米,就可以出去了……
真是無法想象,兔子如何孤獨地忍受著饑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堅持重復(fù)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的。整整一個月,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它一次又一次獨自在時間和靈魂的安靜中,深深感覺著春天一點一滴的來臨……有時它也會慢慢爬回籠子里,在那方有限的空間里尋找吃的東西。但是什么也沒有,一滴水也沒有(只在墻根處會蒙有一些冰霜)。它只好攀著柵欄,啃咬放在鐵籠子上的紙箱子(后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紙箱底部能被夠著的地方都被吃沒了),嚼食滾落進籠子里的煤渣(被發(fā)現(xiàn)時,它的嘴臉和牙齒都黑乎乎的)??墒俏覀兪裁匆膊恢?,甚至當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好幾天后,我們才慢慢發(fā)現(xiàn)。
都說兔子膽小,可我知道的是,兔子其實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沒有驚恐的內(nèi)容,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饑餓,直到彌留之際,它始終那么平靜淡漠。面對生存命運的改變,它會發(fā)抖,會掙扎,但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不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兔子知道的又是些什么呢?萬物都在我們的想法之外存在著,溝通似乎絕無可能。怪不得外婆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喲……”
我們生活得多孤獨??!
雖然春天已經(jīng)來了……當兔子滿院子跑著撒歡,兩只前爪抱著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樣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它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覺著生命的喜悅。
摘自重慶出版社《這世間所有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