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是逃離與回歸的分裂

■任匆 閻真

在文學的世界里，故鄉(xiāng)并非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名稱，而是紛繁復雜的所指。受獨特的人生體驗和世界觀影響，不同的作家筆下的故鄉(xiāng)往往呈現(xiàn)出千殊萬異的面貌和可能性。它既可以是馬爾克斯的馬孔多小鎮(zhèn)，也可以是魯迅的紹興老家。但對于具體的作家而言，故鄉(xiāng)是唯一的。女作家奉榮梅在她的散文集《寒花淡影》中，以歷史的親切感和充滿生活的脈動，飽含深情地描繪了其“遠”在零公里處的故鄉(xiāng)——道州。

通往道州的路是不易的，它在被回憶交錯纏繞的同時，也被綿延的紫金山脈和湍急險峻的瀟水河簇擁著，那么迷人，那么讓人如墜夢魘。游走在道州的大山之間，禽鳥的嘶鳴穿透霧氣浸染的樹林，一不留神，就會撞上山路間突然竄出的小獸。作為土生土長的道州人，作者熟悉家鄉(xiāng)的過去和現(xiàn)在。雖然偏居一隅，但道州并不是文化荒蕪的“蠻夷遐方”，而是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積淀了自身獨有的文化底蘊。極目而望的道州，郁郁蒼蒼的除了層巒，也有周敦頤、元結、蔡元定、何紹基等文化巨人的身影。在《道州，零公里處》篇中，作者不吝筆墨地講述了南宋大儒蔡元定的事跡。宋寧宗慶元二年，朱熹的得意門生蔡元定以“佐熹為妖”的罪名，貶謫為三千里外的道州監(jiān)管。此時的蔡元定已年過花甲，步履維艱，唯一的慰藉是恩師朱熹的精神支撐。依照老師朱熹的囑托，蔡元定在抵達道州后，開始在濂溪故里授徒講學，讀書立著，編撰了《易學啟蒙》以及醫(yī)書《脈經》?？上г趹c元三年的八月，蔡元定終因水土不服，年老體衰而悄然病逝。雖然只在道州呆了不到兩年，但蔡元定的授徒不倦、大儒學養(yǎng)，應是值得被道州的后世子孫所銘記的。除此之外，作者還提及了道州人性格中的“霸得蠻”，這種蠻勁使道州人在后來的太平軍和湘軍中紛紛表現(xiàn)神勇，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傳為佳話。而在科舉考試方面，道州人的蠻勁也發(fā)揮出了它銳意圖強的威力，使道州早在元代以前就成為了湖南重要的人才中心。作者在此處列舉諸多史料，意圖是通過對家鄉(xiāng)歷史文化的挖掘，建構起自己與家鄉(xiāng)之間的歷史文化血脈，并順承為這支血脈中的一員。但事實上，真正令作者與家鄉(xiāng)血脈相連的卻是那些親身經歷，那些鄉(xiāng)村生活中重重疊疊的記憶。在《月亮光光》篇中，作者以一種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激情回憶了鄉(xiāng)下的中秋節(jié)。每逢中秋之夜，鄉(xiāng)村便徹底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更深人靜時，小伙伴們拉幫結派，在田間地頭盡情地“洗劫”別人家的瓜菜果子，為會餐收集原料。有時還會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擺上一桌下酒菜，劃拳猜枚，喝酒賞月，直到天明。也許即使長大成年后，作者所感受到的快樂也不脫童年的支配。在《春天“吃青”》篇中，記載了道州鄉(xiāng)村里特有的清明吃鵝和“吃青”的風俗，還有母親口中關于“鳥仔節(jié)”的浪漫傳說，被孩子們誤以為是春天里人與鳥之間的美麗約會。在《童謠·官話·土話》篇中，那些孩提時代躺在母親懷里的童謠仍在余音繞梁，能否說得一口地道的道州官話成為了身份的象征，而道州土話翻唱流行歌曲也變得別有一番風味。在《一枕黃粱》篇中，道州的兩大特產打粑粑和枕頭粽組成了孩子們關于吃的幸福記憶。《短路的家族血脈》篇中，對大舅苦難一生的回顧，流露出作者對親人的溫情和眷戀。《偶然的二十五年》篇中，作者對早殤的妹妹的懷念，深沉而感人，有一種悲痛的遺響。總而言之，那些揮之不去的事物，兒時的記憶也好，從前的故事也罷，所有關于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成為了作者一次次身為道州人的連綴。

然而，歲月如流，人生如寄。多年后重返故鄉(xiāng)，該以何致候？作者肯定不止一次回首過故鄉(xiāng)，油然生出的復雜況味難以明言。在《道州，零公里處》篇中，作者寫道：“故鄉(xiāng)，是一個人‘零公里’處，那里雪藏了我們曾經的笑和累，惶惑與無奈，希望與夢想。故鄉(xiāng)，是年輕的時候，我們千方百計極力要逃離的地方；故鄉(xiāng)，也是鬢發(fā)蒼蒼時，即使穿越千山萬水，我們也要回歸的靈魂深處的零公里處！”作家余三定指出，“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零公里處。我想，這樣的感悟是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鳴和回味的?！彪m然指出了作者的感悟所在，但并沒有對這樣的感悟更一步深究。分明家鄉(xiāng)就在腳下了，已經是零距離了，作者卻仍說自己身在“遠”在距離家鄉(xiāng)的零公里處。這種看似矛盾的表述，實際上表達的是作者在情感上的分裂，即故鄉(xiāng)已經變成了一種逃離與回歸的分裂。顯然，作者被這種分裂感困住了腳步?！疤与x到現(xiàn)實之外，回歸到記憶深處?！边@樣的想法是羅曼蒂克式的，難以抵達。

像所有人一樣，作者也曾無數次“逃離”過她的故鄉(xiāng)。在《在長沙跑江湖》篇中，作者寫道，在大學畢業(yè)后，她便離開了家鄉(xiāng)，來到了長沙“跑江湖”。像蕓蕓眾生一樣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安身立命，結婚生子，轉瞬已過了二十余年。作者甚至可能已經遺忘了當年踏入這座城市的初衷，也許只是因為童稚的心靈未能抵擋住誘惑，面對眼前“長沙姨媽”帶給她的溫暖朦朧的夢和大包小包的點心，誰都會變得毫無抵抗力。生活在長沙，作者在柴米油鹽的生活中也學會了以假亂真的長沙話，恍惚間，竟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長沙人。與此同時，故鄉(xiāng)也在時代的遷徙中變得物是人非，新的生活氣息涌進了這座山城，并感染著它。在《穿越》篇中，“村村通”工程的完工，使得底盤再低的高級轎車也可以直接開進偏僻鄉(xiāng)村。每逢過年過節(jié)，返鄉(xiāng)的路上隨處可見“粵”字、“湘A”等牌照的外地車和衣著時髦的行人，“讓人懷疑走錯了路看花了眼，穿越時空撞到了深圳、東莞等地的大道上了?！边@種穿越感，甚至會讓作者在意識深處“短路”。但是，無論故鄉(xiāng)怎么變化，作者仍會無數次“回歸”故鄉(xiāng)?！镀咴掳霟菲?，作者趕回老家“秋祭”，按照道州當地的習俗，提前三天為亡父燒“新包”。在鄉(xiāng)村，通過繁瑣而莊嚴的儀式祭奠逝者，往往最能追懷親情，喚醒個體對家族的歸屬感，鞏固一脈相承的聯(lián)系，使得游子們心心念的是落葉歸根，銘記的是祖祖輩輩們都生長或長眠于此的土地，連同他們的記憶?！缎⌒辗睢菲?，由于常常被人誤會調侃自己的姓氏，作者便有心對奉氏家族的來歷研究一番。借助于其父兩年前送她的《奉氏家譜》，作者開始了解到家譜所包含的意義：“家譜是一家一姓的生命史，記錄著家世的發(fā)源、生息、繁衍的無始無終的過程，是‘純正血統(tǒng)的可靠藍本’?！奔易V讓作者的生命同遙遠的過去相連，同奉氏的祖祖輩輩血脈相連。

因此，當再次面對零公里處的故鄉(xiāng)時，作者發(fā)現(xiàn)的是包括自己在內的面目全非。年輕時心懷宏愿，“逃離”出道州的崇山峻嶺，抵達琳瑯滿目的新新世界，而如今“回歸”故鄉(xiāng)時，圍繞著故鄉(xiāng)的記憶和感覺卻再也回不去。盡管作者仍然清晰地記得那些被湮埋在野草瘋長的古道上的舊人物、典故，記得那些吞云吐霧的汽車和九曲十八彎的泊油路，但站在記憶的路口，在某個珍奇異獸隱沒草叢的瞬間，某種東西也隨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若即若離的迷霧。在這般的時空錯亂下，面對故鄉(xiāng)，逃離還是回歸？此刻情感的分裂，變成了必然。

將人們感到平常不奇的故鄉(xiāng)之情表述成個人心中復雜的悸動，是作者擅長的事，她擅于制造這種氛圍和矛盾。在一些普遍的情緒或場景當中，作者常常具有一種感受微不足道的細部的能力，讓事情沒有光滑無痕跡地度過，這點顯然在其他幾篇散文中也深有體現(xiàn)。在《步行街和醫(yī)院》篇中，面對人海蒼茫的城市，作者悲哀地發(fā)現(xiàn)，如果想偶遇多年未見的故人，年輕的時候你可以在繁華熱鬧的步行街上耐心等候，而當人至中年時，你就只能在醫(yī)院的門診大樓里實現(xiàn)這個美妙的想法了。在《躲生日》篇中，作者的母親喜歡“躲”生日，起初這讓子女們感到不解，以為母親是嫌做壽擺酒麻煩，后來作者才漸漸明白母親的躲生日實際上是為了躲過雙親早喪的心痛，躲過那些人世間的煩惱和憂愁。在《誰掐住了你的脖子》篇中，由兒時在故鄉(xiāng)常見的漁夫豢養(yǎng)的魚鷹，作者聯(lián)想到了被告席上的貪官形象，以及那些如鸕鶿般，終日掙扎在欲望的河流里的人們。很多時候，我們不是被別人扼住了喉嚨，而是被貪婪自我束縛。在追名逐利的洪流中，我們既是鸕鶿，又是漁夫。在《大言不慚》篇中，作者通過舉例某市旅游局副局長公然承認包養(yǎng)情婦的大膽事實，道出了一個被大眾忽視的社會現(xiàn)象，即所有人都在無限包容，包容別人的欲望，前提就是希望別人也包容自己永無止境的欲望。這種現(xiàn)象的結局將是因集體狂歡而導致的集體墮落。在《丟失的生命禮物》篇中，一本閑置在案的黃綠色小書，引發(fā)了作者對生活近況的反思，并感嘆：“在我們過去的生命中，總是有意無意在拖延，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承諾，無端地消耗了自己許多的精力，我們的活力被卡住，一次次失去面對下次機會的能量?！彼羞@些生活中不易察覺的念頭，都是作者在感受細微之處流露出的智慧，在平淡無奇中勾起的波瀾，當然，也有可能是作者所說的“寂寞的崩裂，激情的噴涌”的結果。

《寒花淡影》這部散文集，囊括的內容題材眾多，既有作者對故鄉(xiāng)和自我的追尋，也有對社會人生的解碼，更有對家庭生活的動人抒寫。作為一名女性作家，作者不僅工于女性的細膩和敏感，同時又兼?zhèn)錃v史感和思辨的氣質，這幾種物質混合在一起所產生的化學反應，是值得讀者期待和回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