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嵐 廖靜仁
夢天嵐(以下簡稱夢):廖老師您好!一眨眼就是好多年不見,再見時,您那標志性的大胡子已刮得干干凈凈,這樣看上去更顯精神。在時間面前,是否有某種緊迫感?
廖靜仁(以下簡稱廖):天嵐兄好!昨夜我夢見置身于家鄉(xiāng)的田垅,被一片青如煙波的禾苗簇擁著,按說這是一個青(親)夢!沒想到今天就見到了你,而且有一種久違的感覺。長河流日月,我們共事那會,我一臉蓬勃如野草般的大胡子展示出的或許既是一種不倔與剛意,也或許是一種野性與矯情。那時的我雖已被省文聯(lián)招安,冠了一個企業(yè)文聯(lián)秘書長的頭銜,卻也仍是個文化商人的做派,眼晴只盯著掙錢的項目,一身銅臭還自以為是汗香。也因此有可能淡薄了兄弟情誼,請你,也請當初的眾兄弟們多加包涵。如今回首,已是十多年過去,且滿頭滿臉粗若棕絲的毛發(fā)間早有了點點霜花,為了純潔隊伍,我才干脆來了個頭發(fā)胡茬一塊剮個光光亮亮真干凈。至于你所問在時間面前是否有某種緊迫感,這我還真沒想過。倒是常裝瘋賣傻般游戲于街坊巷鄰間與紅男綠女們一起品人生下午茶,樂哈哈過好每一天或許才是我現(xiàn)在所追求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
夢:作為那個年代的一個手藝人,您是如何走上寫作之路的?您又是如何看待一個人的天賦、才華和命運的?
廖:走上寫作之路很偶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社辦企業(yè)的基建隊做泥瓦匠,師兄是縣城里下放到農(nóng)村的知識青年,我是從他那里看到了縣文化館主編的一本叫《山花爛漫》的內(nèi)部刊物,也見到了那上面有他的名字。因為我畢竟是一個初小四年級都未讀完的半文盲,便很好奇地問:“你的名字怎么印在書本上了?”他于是很自豪地說:“那是我創(chuàng)作的詩歌!”我聽了一笑,“這就是詩歌???”但我并沒有說“這樣的詩歌我心里多的是”。不過目光如炬的師兄還是很熱情地告訴了我如何投稿并把幾個刊物的地址寫給了我。沒想到一兩年后我不但發(fā)表了大量詩歌作品,還有散文獲得了《散文》月刊獎,同臺領獎的居然是劉再復、賈平凹等。1985年初夏,師兄仍然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揮汗如雨,我卻被破格招工轉(zhuǎn)干進了縣文化館,并當上了新成立的縣文聯(lián)的秘書長。至于天賦和才華肯定是一個藝術家必須具備的,而命運卻太玄奧,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夢:您搬到湘江世紀城多久了?這的確是個好地方,站在陽臺上,下面正好是瀏陽河進入湘江的入江口,對面又是岳麓山,視野很開闊。尤其是陽臺足夠大,您平時的寫作也是在陽臺上完成的嗎?怎么想到會挑這樣一個地方?
廖:搬入新居已三個年頭。我的老家在資水江畔,我從小就喜歡在激浪狂濤里鉆猛子,對水情有獨鐘。買下這套住房就等于買下了一條北去的湘江。上次劉維先生來家里玩也提出過同一問題,我的回答是:陽臺即站臺。當然,一般意義上的站臺不過是等侯搭載肉身的地方,而我把陽臺比喻的卻是能引渡靈魂和思想的去處。這地方確實是能生長出雄心與抱負來的,湘水承廉溪一脈,岳麓接西南云氣,這一切全都盡收在眼底。但這念頭只在我的腦海里一閃即逝了,因為人生的遺憾恰恰就在于當你能看清楚某種事物時,你也就對某種事物失去了興趣。在如今的我看來,這無非是一個坐看白云成蒼狗和偶爾寫點文字的尋常去處。
夢:在我還是一個文學青年時,您已經(jīng)是在全國如日中天的散文家了。我至今還記得您的散文名篇《資水河,我的船幫》《過灘謠》《纖痕》《資江船夫曲》等,伯父伯母、姐姐、父親母親等鮮明形象在您的抒寫中具有了圖騰意義,也觸及到了楚文化的根基。能談談當時您寫這些作品時的一些想法嗎?
廖:那完全是一種自然主義的寫作狀態(tài)。也許因為我一開始就抱定了“要寫出個名堂來”的決心,才敢于把自己所熟悉的人物和生活一氣呵成地寫了出來。但你知道我畢竟又是個沒讀過幾年書的人,所謂“無知者無畏”,我也就毫無退路地只有如拉纖駕船的伯父伯母、父親母親一樣拼了命一往無前。沒想到歪打正著這反而成全了我。其實我后來想,這一切或許就是冥冥中上蒼的安排,是上帝有意要把資水拉纖和駕船人的頑強精神告訴世人,之所以委托了我,是因為我首先是這個群體的后裔,并且亦有著把脊背彎成橋拱狀的堅忍與豪情。遺憾的是那樣的寫作狀態(tài)可遇而不可求,若是經(jīng)常沉浸于那種狀態(tài)中是會短陽壽的。所以如今的我,寧可不當優(yōu)秀的作家而愿意做一個坐在寬敞陽臺上觀風景的智慧老人。
夢:我記得您還寫過一組散文,其中有一篇叫《依江巷》,還有一篇叫《青石鎮(zhèn)》,這組散文與前面提到的很不一樣,比方說《資江河,我的船幫》寫得很男人,陽剛而血性,《依江巷》則語言柔美,呈現(xiàn)出溫軟如玉的一面。很難相信是出自一人之手。您是如何做到的?
廖:這其實并不奇怪,就如每個人都有著雙重性格一樣,資水是剛意的,而資水兩岸的小鎮(zhèn)卻是柔美的。一個作家也本應該具備剛?cè)嵯酀膬商坠P墨。
夢: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您幾乎終止了寫作,而這段時間正是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很多與您同時代的作家風生水起的時候,您卻選擇了激流勇退,是否是因為在寫作上遇到了瓶頸?還是因為其它比寫作更重要的原因?或者是在為今后的寫作儲備能量?
廖:說真話其實都不是。而是面對當個小官和發(fā)點小財?shù)恼T惑時,主動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想想主要是基于兩點:其一是突然從作家的角色轉(zhuǎn)換成縣委機關報的總編輯,出門有車,又偶爾能列席縣委常委會,身邊還常有一幫弟兄們跟著,往來的又幾乎全是縣城里的一些頭面人物,感覺比半夜里都仍在爬格子的作家風光和實惠多了。后來組織上又考察我作為黨外副縣長人選,雖然發(fā)現(xiàn)了苗頭不對,怕自己在官場陷得太深,便一拍屁股逃也似地離開了安化,來到了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并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雜志社做編輯部主任,但緊接著問題又出現(xiàn)了:一兒一女入學除了學雜費還要進長沙的落戶費,老婆又是個沒什么文化的家庭主婦,一家老小全靠我一人之力,于是最直接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給刊物拉廣告,給浪虛名的人當文章槍手,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所謂逼良為娼,這也是無奈之舉。
夢:2000年左右,您接任省作協(xié)刊物《湖南作家》的主編,在沒有政府財政支持的情況下,您將一本純文學刊物辦了下去,之所以有這樣的舉動,是基于對文學事業(yè)的鐘愛還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能說說當時的狀況嗎?
廖:那肯定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至于對文學事業(yè)的鐘愛到底有多深當然也很難說。比較客觀地說,首先是因為愛它,而后是覺得它有商業(yè)操作的空間。
夢:在主編《湖南作家》期間,您和編輯同仁開始著手策劃大型人文地理叢書,如《天下湘西》《文化永州》《鏗鏘邵陽》《神奇張家界》等。叢書一本一本面世后,因其精美的印制、精心的策劃、濃郁的地域特色和對人文地理的深度觀照而受到省委宣傳部和廣大讀者的好評。您是基于何種考量將目光投向這一領域的?
廖:用地域文化特征的概念先做好策劃方案與市(州)黨委、政府對接,這對于當時全省的黨政領導而言都絕對是一個時髦的話題,所以一時間大受歡迎。并且一路走來發(fā)生過幾多有趣的故事,如當初與時任邵陽市委書記的蔣建國同志溝通時,他一見我就把話說得不留余地:“靜仁同志,要錢的宣傳我們不做!”我與蔣已經(jīng)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也就毫不客氣地激他說:“蔣書記,這個《鏗鏘邵陽》的策劃方案要是換了別人在這里為官,就是出雙倍的價錢請我們做,我本人還不一定會自己送上門來呢!”誰知我的話音未落他就搶著問話了,“靜仁你說說為什叫《鏗鏘邵陽》?”我一聽便來勁了,于是連續(xù)幾個反問就甩了過去:“歷史上最先提出睜眼看世界的是不是鏗鏘之音?扎硬寨,打死仗,打落牙齒和血吞是不是鏗鏘之音,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游擊隊員之歌是不是鏗鏘之音?那么在跨向新世紀的征途中,本屆中共邵陽市委、市政府又能否率領全市人民也發(fā)出一回鏗鏘之音?”結(jié)果赴邵陽采風的作家們確實是最受地方重視也做得最順利的。我們當年所做的文化專題確實是開了一代先風,其影響至今仍很深遠。
夢:繼人文地理叢書之后,您再次將心血傾注到對傳統(tǒng)文化的整理和推廣上,主編了《千年湖湘經(jīng)世文鑒》《天下湖南》《歷代寓湘名人詠湘詩文選》等系列叢書,洋洋灑灑數(shù)十卷,這些書有一個很顯著的特征就是都與湖湘大地有關。是否也跟您的個人情結(jié)有關?
廖:當然與我也與我們這一幫弟兄們的人文情結(jié)有關。尤其是我本人,是因為文學才使我有機會步入了人生的幸運之門,爾后又靠經(jīng)營文化也算是發(fā)家致富了,所以對文學和文化,我會永遠充滿著敬畏和感恩。
夢:2012年,您重新回到寫作。主要精力用在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上,一口氣寫了好幾個中篇,這是基于什么原因?是否是因為散文這一體載的局限性讓您選擇了小說?據(jù)我所知,您現(xiàn)在每天都在寫作。長期的沉默,是否是為了現(xiàn)在的爆發(fā)?
廖:重回寫作原本沒太多想法。如果說年少時學習寫作是為前程謀,那么現(xiàn)在回到寫作完全是因為“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從記憶里隨便叫來幾個舊友聊聊天”。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小說的。所以談不上什么爆發(fā)。
夢:您目前的中篇小說如《圓滿》《桃花紅了,梨花白了》《天火》《銅鑼》等仍然是以資江為背景和題材寫就的,是否可以看著是您散文寫作的一個延續(xù)?
廖:你所提到的這幾個篇什中,《圓滿》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小說,而且確實是以資江為背景的題材,也很接近于人物散文,但又并不是散文寫作的延續(xù),而是想在隨意率性的寫作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來。
夢:您對目前的寫作狀態(tài)滿意嗎?除了寫作,在具體生活中是否還有別的愛好?
廖:目前的這種寫作狀態(tài)其實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一早起床后無論陰晴寒暑,往寬大臨江的陽臺一站,手里端一杯安化老黑茶,遠眺岳麓,俯看湘江,心血來潮時,便往陽臺右側(cè)的玻璃創(chuàng)作室一坐,就開始了同舊友親朋的交流。每天也就小敘一會,然后就下樓沿著十里江堤走上一來回,下午便是泡茶吧。
夢:您的寫作總體來說分為兩個階段,一個是指您的青年時期的散文寫作,另一個是指您目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稱之為一個人的春華和秋實,您認同嗎?
廖:這個總結(jié)得蠻好,很到位。但就人生而言,我更忘不了與弟兄們把一個內(nèi)部刊物辦得風生水起的那些個日子。那或許是我們生命中的盛夏吧!
夢:再問一個問題,您對以后的寫作有具體的計劃嗎?
廖:沒有任何計劃,因為我們生逢在一個一切都來不及計劃的時代。還是回到農(nóng)耕時代的那句老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夢:謝謝您接受這次訪談。期待您寫出更多的好作品。
廖:謝謝天嵐兄,也期待弟兄們常來我家閑聊過往并展望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