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氣節(jié)論人是殘酷的
海內外學者對馮友蘭在歷次運動中的表現大多感到錯愕、惋惜和不齒。早期的批評可以張君勱1950年8月在香港《再生》雜志上發(fā)表的《一封不寄信—責馮芝生》為代表。他將馮友蘭比為五代時的馮道,在看了馮友蘭1950年發(fā)表的《學習與錯誤》一文之后,張君勱“身發(fā)冷汗,真有所謂不知所云之感”。接著,張君勱嚴厲地責備道:
足下讀書數十年,著書數十萬言,即令被迫而死,亦不失為英魂,奈何將自己前說一朝推翻,而向人認罪,徒見足下之著書立說之一無自信,一無真知灼見,自信不真而欲以之信人,則足下昔日之所為,不免于欺世,今日翻然服從馬氏、列氏之說,其所以自信信人者又安在耶?……足下竟不識人間尚有羞恥事乎?
大陸學者對馮友蘭的批評則集中在“批林批孔”時期,馮氏迎合江青,為“四人幫”做顧問的那段歲月。這樣的批評,可以王永江、陳啟偉1977年發(fā)表在《歷史研究》上的《評梁效某顧問》為代表。在文中,除指出馮友蘭對江青諂媚逢迎的丑態(tài)之外,并說明過去馮曾是蔣介石的“御用哲學家”和“謀臣策士”。
最后則奉勸馮友蘭:“好生記著偉大的領袖和導師毛主席解放初年對你的告誡,做人還是采取老實態(tài)度為宜?!?/p>
過分在氣節(jié)上求全
生活在那個苦難時代的知識分子,都不免為那個時代的極左政治作開脫。在義正辭嚴地批評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無恥”的時候,若對他們所經歷的客觀環(huán)境有些認識,那么,對像馮友蘭這樣在學術上有過幾度變遷的學者,就會多了一些“同情的了解”。在這樣悲慘的情況下,若依舊以氣節(jié)求全知識分子,實無異逼人做烈士。表面上看來義正辭嚴,骨子里卻充滿著不同情、不容忍的冷峻和殘酷!這種要人做烈士的正義批評也正是戴東原所說的“以理殺人”,“五四”時期所極欲打倒的“吃人的禮教”。一個有人味的社會是允許一個人有不做烈士的自由的。
“莫當尋常著述看”
我看馮友蘭一些檢討、認錯和懺悔的文字,往往是隨著政治風向,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覺今是而昨非,每次都寫得如此誠懇,如此深情。初看或不免覺得有種可慘的無恥,但多看幾回,就不難看出它的可笑。人的思想哪有可能是如此輕易就“脫胎換骨”的?
馮友蘭在1950年10月5日致函毛澤東時表明:“決心改造自己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于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边@是馮友蘭在1949年之后,把寫中國哲學史作為一種“游戲”和“工具”的第一次嘗試。
毛顯然洞悉馮的用心,在回函中要他“不必急于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采取老實態(tài)度為宜”。換句話說,毛對馮的急于皈依馬列是有些懷疑的,這是毛的高明處。“總以采取老實態(tài)度為宜”,對馮友蘭來說,則是一句切中要害的告誡。
馮友蘭并沒有接受毛澤東的勸告,“采取老實態(tài)度”,相反,他“嘩眾取寵”,急于求功。在196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哲學史新編》(試行本)第一冊。1980年,他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有下面的一段檢討:
解放以后,提倡向蘇聯(lián)學習。我也向蘇聯(lián)的學術權威學習??此麄兪窃鯓友芯课鞣秸軐W史的。學到的方法是,尋找一些馬克思主義的詞句,作為條條框框,生搬硬套。就這樣對對付付,總算是寫了一部分《中國哲學史新編》……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我又開始工作。這個時候,不學習蘇聯(lián)了。對于中國哲學史的有些問題,特別是人物評價問題,我就按照評法批儒的種種說法。我的工作又走入歧途。
從這段相當“老實”的自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馮友蘭在思想上的改變,實無任何沖突、矛盾、掙扎之可言。他的改變輕易和隨便到了談不到任何意義,因此,也就談不到什么改變了。
馮友蘭1980年這樣的懺悔,曲折地為自己當年的多變和善變作了一些辯護。他一再要說明的無非是,那些文字全是應景敷衍之作,并不曾花過多少心思,當然,也就不代表他的思想了。后世讀者又何須大驚小怪呢?
1959年,馮友蘭在《四十年的回顧》中講到人民公社,有如下一段話:
我們說人民公社好。杜勒斯說:人民公社是有史以來最壞的東西。現在也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凡是社會主義國家以為是的,帝國主義國家必以為非。我們所做的事情,如果受到帝國主義的誣蔑和誹謗,那就證明我們做的對了。
我之所以引這段話,不僅是因為內容荒唐,而且邏輯錯亂。一個精于邏輯分析的馮友蘭,竟說出如此不通的話來,他豈能不知。
最后一擊
馮友蘭就死之前的力作《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七卷,在《自序》中,馮友蘭說:“如果有人不以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為王船山矣。”馮友蘭究竟發(fā)了什么議論,讓他有“吾其為王船山矣”的悲懷呢?細讀全書,我們可以從孫中山、陳獨秀和毛澤東三章之中看出端倪。
馮友蘭稱孫中山為“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最大理論家和最高領導人”,可見他是充分肯定孫中山的思想和貢獻的。馮友蘭巧妙地借著孫中山之口,說明何以“階級斗爭”并不適用于中國。
在陳獨秀一節(jié)中,他引了陳獨秀在《資產階級的革命與革命的資產階級》一文中的一段話,來說明“偉大人物”的空幻和有限:
沒有階級意義和社會基礎的革命,在革命運動中雖有一、二偉大人物主持,其結果只能造成這一、二偉大人物的奇跡,必不能使社會組織變更。
在這一節(jié)的結論中,馮友蘭更清楚地指出:
從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是不可能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的,而“一些教條主義者,患左傾幼稚病者,被勝利沖昏頭腦者”卻以為不但可以直接進入社會主義,甚至可以立即實現共產主義了,這種思想發(fā)展的結果使中國“陷入了十年動亂的浩劫”。
馮友蘭在第77章《毛澤東和中國現代革命》篇首指出:
毛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最有權威的人。在幾十年中,他兼有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君、師”的地位和職能。因此,他在現代革命中,立下了別人所不能立的功績,也犯下了別人所不能犯的錯誤。
馮友蘭將毛澤東的思想分為三個階段:新民主主義階段,社會主義階段,極左思想階段。而這三個階段發(fā)展的內容則是由“科學的”轉入“空想的”,而歸結于“荒謬的”毛澤東在第二個階段所犯的最大的錯誤,照馮友蘭的說法,是由“對癥下藥”漸漸轉變成了“對藥害病”。
第三個階段的主要錯誤則是在發(fā)動“大躍進”、人民公社和文化大革命。從1949-1979年這30年之間,馮友蘭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既“沒有出現由生產工具的革命引起的生產力的突飛猛進發(fā)展,也沒有出現由生產力的發(fā)展造成的生產關系的改變”,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如何有可能一躍而進入社會主義呢?這種空幻的妄想和唯物史觀是互相矛盾的。
社會的發(fā)展只能以實際來決定理論,而不能強求實際以符合理論。
這一章可以一洗馮友蘭在“批林批孔”時期的丑態(tài)和媚骨,也可以看出他去世之前,發(fā)憤著書的“志”與“感”。行將就木,其言也善,其情也哀。
馮友蘭在去世之前,經歷了又一次的“脫胎換骨”。
(摘編自《瞭望東方周刊》,有較大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