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醉酒之后,男人萎靡成了一灘泥。只是,右手還牢牢地握著劍柄。
很長一段時間,女人就那么癡癡地盯著男人的手。
那是雙精致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的手,白皙,細膩,修長。略顯蒼白的皮膚下面,隱約蜿蜒著條條淡青色的血管。在這雙手上,看不到任何凌厲的殺氣,卻彌漫著讓人難以抵擋的溫柔。一年來,這雙手為女人隔斷了遠離紅塵的孤獨與寂寞,讓女人獲得了無數(shù)的快慰與激情。女人想,這雙手應(yīng)該是琴師的手,它能在女人身體上彈奏出動人心魄的樂章,它怎么可能是一雙殺手的手呢。
女人為男人煲了一碗湯。女人煲的湯真好,男人慢慢清醒了。清醒之后的男人就看到了女人游移飄忽的目光。
你心里很苦,對嗎?不要對我搖頭,女人說,我能感受得到,就像你能感受到我一樣。
女人的話猶如那把霜刀一樣鋒利,男人心中的某個部位被輕輕劃開了,苦澀而粘稠的液體在他體內(nèi)一點一點地涌動,沿著大大小小的血管流淌開來,泛濫了。他沒有說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男人和女人遠離江湖一年多了。這一年多的日子,可以說是一天,也可以說是一個世紀。這些日子里,男人時時為幸福所包裹,也時時被痛苦所折磨。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么樸素溫暖的神話啊,然而,多少次痛苦的咀嚼和反芻,男人終于明白,對于職業(yè)殺手而言,這,也僅僅是個神話而已。一個殺手,一旦停止了那種習慣性的殺戮,劍就枯萎了。而劍,是他的精神之花。
江湖是命。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說,無論我們走到哪里,都還是走在自己的命里。命是逃不掉的。
一年多來,盡管他們遠離了江湖紛爭,遠離了滾滾紅塵,如同兩匹冬眠的小獸一般,把自己的生命活動降到了最低點,但他們的氣息仍然被捕捉到了。就在不久前,女人在男人身上,很敏感地嗅到了久違的江湖氣息。對,江湖的氣息,她太熟悉了。女人幾乎可以肯定,是男人原來所在的殺手組織終于找到了他們隱居的所在。女人知道,很長時間里,男人都在努力地掙脫和逃離這個組織,而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是徒勞的。一個人一旦走上了職業(yè)殺手這條路,就不再是個體的存在,就成了這個江湖隱秘組織的一個部件,任何時候都要服務(wù)于這個組織的運轉(zhuǎn),也因此注定永遠無法抽身。
女人說,你是不是又接受了一項任務(wù)。
男人點點頭。你知道,殺手有殺手的規(guī)矩。盡管江湖上把我稱作天下第一殺手,可我從來就沒有自由過。我覺得自己是顆棋子,被某只手掌控和操縱著,我沒有拒絕的權(quán)利,只有執(zhí)行的義務(wù)。何況,男人眼里忽然洇上了蒼涼的無奈,何況現(xiàn)在有了你,有了家。
我知道很難阻攔你,但你要答應(yīng)我兩件事。女人說。
在你執(zhí)行任務(wù)之前,先替我除掉一個人。
女人說,你知道,江湖上最近出了個綽號一枝花的女賊,殺人如麻,為害一方,生靈涂炭。女賊身負絕藝,很多人想除掉她,結(jié)果都是白白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請你出手。本來我可以自己去的,可是,女人望著自己已經(jīng)很顯山露水的肚腹,目光里柔情萬端,充滿了母性的光輝。
男人心中倏地顫了一顫。自己就要做父親了。
這是第一件事。再有就是,女人盯住男人,一字一頓地說,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刀光劍影,所以,無論你去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都要等到孩子出生后。
男人眼中倏地彈起兩束小小的火苗,閃閃爍爍地躍動。那是男人的精神之火,火苗的燃燒使得男人眼里有了奪目的光芒。男人望著女人,沒有說話。
女人笑了。我不會破壞你們的規(guī)矩。女人從身邊的包裹里取出一枚金燦燦的東西,鄭重地擺到男人眼前。
你在殺人的時候有快感嗎?男人本來想問女人這樣一個問題。不過,他把這個想法掐滅了。在一個正在孕育新生命的母親面前,這樣血腥的問題顯然太不合時宜了。
不過,男人卻沿著自己的思路走下去了。他殺人是有快感的。劍刺入人體時,那種瞬間洞穿的感覺,那種劍身與肉體細微的摩擦聲,是那么讓人心醉神迷。那種高潮的體驗,或許,只有他和女人造愛時才能偶爾捕捉到。殺手是一種職業(yè),他自己就是一個匠人。殺手殺人的過程,跟篾匠編席陶匠制器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不同的是,他是個盡職的匠人,對自己的作品非常苛求。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最精準的部位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他常想,只有如此,自己才能無愧于天才殺手的盛名。再說,既然一個人注定要被殺,那么,能讓被殺者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這個過程,最大限度地減少肉體的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也算是人道了。慈悲和人道,應(yīng)該是殺手的最高境界吧。
只是,自從和這個叫霜刀的女人相遇后,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體會那種快感了。他壓抑了自己太長的時間。這樣日積月累的結(jié)果是,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臨界點了。俠客與殺手的精神追求,距離真的是太遠了。為了女人的追求,他放棄了自己的追求。放棄了理想,也放棄了江湖。剛開始那段時間他很輕松,也很看得開,世上的事,總是得失相伴的,他每每這樣寬慰自己。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誘惑卻又一點點復(fù)蘇了,像只剛從冬眠中醒來的小蟲,先是探頭探腦,接著就肆無忌憚,那么綿密猛烈地嚙咬著他。于是,他與酒成了朋友,試圖讓酒精去一次次麻醉那只小蟲。男人在心里說,愛情啊,愛情。
女人此時卻回到了那片花海。那是片望不到邊際的向日葵園。那里,是她和那個叫雪劍的男人愛情的產(chǎn)房。
那時,她與那個天才殺手的打斗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一天一夜,精力和體能的透支已經(jīng)逼近極限,但雙方仍然沒有罷手的意思。激烈纏斗的起因并非源于仇恨,也不是刻意要一決高下。男人是來殺人的,是履行殺手的職責。女人是要護人的,是出于江湖的道義。而男人和女人行動指向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以,就碰撞了,碰撞出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比拼。
真是好一場比拼,酣暢淋漓啊。
說到底,武功絕頂?shù)母呤侄际羌拍?。尤其是霜刀。踏入江湖以來,她用一柄快刀濟危扶困,蕩惡鋤奸,鏟除江湖不平,刀鋒所指,無不披靡。真是一覽眾山小呵。俠客的身份,加絕世武功,再加驚艷的美貌,她就成了令所有江湖人士仰望的高度,一個可望不可及的江湖傳說。但高處往往不勝寒。她在演繹江湖神話的同時,所支付的成本就是孤獨。因為孤獨而生寒意,而生寂寞,個中滋味,天下誰知?
幸虧,有了那次不期而至的碰撞,那場驚世駭俗的比拼。盡管苦練功夫的目的并不在于競技,然而有一場把個人的能力發(fā)揮到極致的比拼,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太激情飛揚,太揚眉吐氣,太意氣風發(fā)了。這一點上,俠客與殺手的感受別無二致。所以,理所當然的,男人和女人一起迷醉了。當然,同時迷醉的還有劍與刀。刀劍迷醉之后,光芒就開始柔和起來,不再青冷砭人,帶上了一點粉色,一絲酡紅。再相遇時,就有了憐惜,有了溫情,有了絲絲縷縷的念想了。于是,這樣的競技就變成了一場款曲婉轉(zhuǎn)的舞蹈。因為舞蹈太唯美,太充滿誘惑,不可抵擋也不可或缺,男人和女人都已經(jīng)無力自拔,已經(jīng)消弭了自我,到最后,世界只剩下一場刀和劍的舞蹈,直奔地老天荒。
那片向日葵的花海啊。
就在花海的邊緣,劍與刀的舞蹈戛然而止。男人和女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齊齊地望著花海?;ê@铮逡簧南蛉湛裏o比燦爛地綻放著,綻放成了熊熊燃燒的森林,金色的火焰遮天蔽日,又無遮無攔。此刻,這樣的森林太具有溶解力和吞沒力了,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男人和女人其實就成了兩棵草,瞬間就被淹沒了,連一絲掙扎的聲息都沒有。干干凈凈。這是一種心甘情愿的赴湯蹈火,那樣的徹底,又是那樣的振奮人心。
那一刻,刀光劍影消失了,江湖消失了,天地消失了,只有男人、女人和向日葵在天地間蓬蓬勃勃地燃燒。
一塵大師真的老了。人如枯樹,須眉勝雪,臉上溝壑縱橫,舉手投足之間,龍鐘之態(tài)已經(jīng)顯露無遺。只是,大師的神態(tài)依然安詳如水,目光依然清澈如水,從內(nèi)至外透射出一種大徹大悟之后的超然。
女人凝望著一塵大師,有那么一瞬,思緒變得很恍惚。女人想,這就是當年叱咤江湖、英姿勃發(fā)、讓無數(shù)女人為之傾倒的一代武林宗師嗎,時光之刀真的是那么冷峻無情。彈指一揮間啊。
霜兒有一事稟告大師。也許大師早已不再掛懷江湖,可江湖還是沒有忘記大師。前些日子,有人雇傭了殺手組織的人,要加害大師,所以……霜兒想拜請大師有所防范?;蛘撸塑P躇一陣,說,能否請大師出去暫避一時。
一塵大師微微一笑。霜兒,該來的擋不住,該走的留不得。吉兇禍福皆有定數(shù),說到底是避不開的。一塵大師頓了頓說,再者,生死于人,不過是遲早之分,終究是沒有區(qū)別的。
一塵大師的稟性,女人是深知的。此言一出,女人知道,即便是天崩地裂,大師是絕不會離開這里半步的。其實女人也明白,一塵大師說得對,即使逃避,誰又能避得開無處不在的江湖,就像自己與雪劍。
女人良久無語。
那……霜兒還有一事請教。大師常說我佛普度眾生,那么,佛可以把殺手度為俠客嗎。
霜兒,我佛普度眾生,是要看人的佛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有佛緣;殺手變成俠客,也要有佛緣。有緣皆可度。大師頷首而笑說,霜兒,你就有佛緣吶。
二十年前,江湖上一對最負盛名的殺手夫妻,雙雙斃命于一場慘烈的追殺。一塵大師恰巧遇上那次血腥的殺戮,為了救出還在襁褓中的女嬰,一塵大師身負重傷,幾乎不治。其后,一塵大師將女嬰寄養(yǎng)長大,多方延師傳授武功,最終,殺手的后代成長為名震江湖的女俠。
女人端詳著懷中熟睡的嬰兒,輕輕地說,既然霜兒有佛緣,那么,此兒也該是有佛緣了。懇請大師慈悲,讓此兒在大師身邊聆聽教誨吧。只是,又要給大師暮年增加負累,霜兒于心不安。
女人向一塵大師深拜下去。
劍進入女人身體時,女人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抬頭看了看天。剛才棲息在枝頭的那只美麗恬靜的鳥兒,這會兒正振翅高飛,一直飛入藍天。天是那么藍,純凈,闊大,深邃,讓人產(chǎn)生一種要融化的感覺。女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融進這無邊的藍色里了。女人感覺身體慢慢輕了,像一片羽毛,被體內(nèi)滾燙的氣流烘托著,一點一點地向上飄升。
劍即將刺入女人身體的瞬間,男人的心頭閃過了一絲詭異,盡管細若游絲,但還是影響到了男人攻殺的精準度。男人感覺劍尖顫栗了一下,劍鋒就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游移。這是絕無僅有的失誤。十年來,這把負載著他盛名的兵器送走了無數(shù)生命,每次,那致命的一擊都幾近無可挑剔。這是一個殺手的驕傲。于他而言,劍不再作為一件兵器存在,已經(jīng)成為他肢體的一部分。
恐怖感倏然攫住了男人。
女人的身體如同一張紙片,飄然墜地。
男人撲過去。一段暗夜似的面罩之下,正是霜刀蒼白美麗的面孔。
男人全身的血瞬間成冰,大腦一片空白。霜兒?!為什么會是你?為什么會是這樣?!
……你這次要殺的一塵大師,不僅是武林泰斗,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年大師冒死把我從刀劍下救出,今天這一劍,算是我對大師的報答了。
女人氣若游絲,胸口的血汩汩而出。
你不要過于自責,我是心甘情愿扮作一枝花,領(lǐng)你這一劍的。女人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咱們的孩子,我已經(jīng)托付給一塵大師。我沒有什么牽掛了。
女人最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女人說,為何要有江湖。
男人縱聲長嘯,激蕩云天。江湖啊,江湖。懷中的女人安靜下去了,男人眼前的世界卻開始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中,男人心中的那座曾經(jīng)堅不可摧的城堡在震顫,撕裂,傾斜,破碎,最后訇然坍塌,化為一片廢墟。
此刻,男人忽然記起當年師父的告誡:殺手的血是冷的,劍也是冷的。如果身上的血有了熱度,手中的劍就死了。那么,手中的劍死了之后,殺手將何去何從?
男人舉目四顧,唯見天地茫茫。
(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